第2節

「可是,先生,是他把你的行李拿進屋的呀,你不記得了嗎?後來,你讓他去養蜂場等你,你說想讓他去查看一下那邊的情況。」
他蒼白而滿是胡碴的臉上掠過充滿困惑的表情,每當他察覺到自己的記憶又出現衰退時,這種困惑總是會在他心裡產生陰影(還有別的什麼事情是被我忘記了的嗎?還有什麼也像那緊攥在手中的沙悄悄溜走了呢?還有什麼事是我能確定的?),但他還是努力把這些擔憂置於一旁,為時不時出現的困惑找一個合理的解釋。
「哦,當然,是的是的。我這趟旅行太累了,你看,都沒怎麼睡覺。他等了很久了嗎?」
「等了好一會兒了,連茶都沒喝——不過我覺得他壓根不介意。我可以告訴你,自從你走了以後,他對那些蜜蜂比對他自己的媽媽還好。」
「真的嗎?」
「很不幸,但確實是真的。」
「那好,」他把枴杖拿好,「那我想,我不能讓那孩子繼續等下去了。」
他拄著枴杖,從扶手椅上慢慢站起來,朝門口走去,默默地數著自己的每一步,一步、兩步、三步——他沒有理會蒙露太太在身後的嘮叨(「你想讓我陪你去嗎,先生?你自己去沒問題吧,啊?」)。四步、五步、六步。他艱難前行,不願去想像她此刻皺起的眉頭,更沒有料到,他剛一出房間,她就找到了他的牙買加雪茄(她在扶手椅前彎下腰,從椅墊裡把那難聞的雪茄捏起來,扔進了壁爐)。七步、八步、九步、十步——十一步才走到走廊,比蒙露太太多走了四步,比他平時多走了兩步。
他在前門喘氣時,得出了結論——他的行動遲緩一點也是理所當然的:他剛繞了半個地球,探完險回來,一直都還沒能吃到每天早上的例行早餐——塗著蜂王漿的烤麵包。蜂王漿富含維生素B,還有大量的糖分、蛋白質和部分有機酸,是他維持身體健康、精力充沛所必需的;他確定,如果沒有蜂王漿的滋養,他的身體和記憶力都會受到影響。
可一走到外面,傍晚陽光下的大地讓他的精神立刻為之一振。四周是茂密生長的植物,樹下的陰影也讓他暫時忘卻了失憶的煩惱。這裡的一切都和過去幾十年來一樣——當然,也包括他。他輕鬆地走在花園小道上,走過野生的黃水仙和香料園,走過深紫色的醉魚草和向上捲曲的大薊草,呼吸著各種植物散發出的芳香。一陣微風吹來,周圍的松樹輕輕擺動,他聆聽著腳下的鞋子和枴杖與砂石小路摩擦發出的沙沙聲響。他知道,如果此刻他回過頭,會看到他的農舍小屋已經被隱藏在了四棵大松樹後面——那爬滿玫瑰花的前門和窗欞、那窗子上方雕花的遮陽罩、那外牆磚塊之間的豎框,都已被茂密的松枝和松針所掩蓋。在前方小路的盡頭,有一整片長滿了杜鵑花、月桂樹和映山紅的草坪,草坪後面,高聳著一排橡樹。而橡樹後面——每兩個蜂箱一組,排成一豎排的,就是他的養蜂場了。
不一會兒,他已經和年輕的羅傑一起在視察蜂房了——羅傑急切地想向他展示,在他離開期間,蜜蜂得到了多麼好的照料。他從一個蜂箱穿梭到另一個蜂箱,沒有戴頭罩,還把袖子也挽得高高的。他解釋說,四月上旬,蜂群被安置好以後沒幾天,福爾摩斯就去了日本,從那以後,蜜蜂們就把巢框裡的蜂蠟底完全挖空,並建造了新的蜂巢,把每個六角形的蜂窩裡都填滿了蜂蜜。實際上,福爾摩斯還欣喜地發現,男孩已經把每個蜂箱裡巢框的數量減少到了九個,從而讓蜜蜂有了充足的繁衍空間。
「太好了,」福爾摩斯說,「你把這些小東西們照顧得太好了,羅傑,我很感謝你在這裡的辛勤付出。」他把那個小玻璃瓶從口袋裡拿出來,用彎曲的食指和大拇指捏著,遞給羅傑,作為對他的獎賞。「這是給你的,」他看著羅傑接過玻璃瓶,好奇地看著瓶子裡的東西,「這是日本特有的一種中型蜂類——或者,我們可以簡稱它為日本蜂,你覺得怎麼樣?」
「謝謝你,先生。」
男孩朝他露出一個微笑——而他,看著羅傑漂亮的湛藍眼睛,輕輕拍著男孩頭頂亂糟糟的金髮,也露出了微笑。他們一起面朝蜂房站著,很久很久都沒有說一句話。在養蜂場裡,這樣的沉默總能讓他心滿意足;而從羅傑輕鬆站在他身邊的姿態來看,他相信,這男孩也和他一樣感到滿足。雖然他不是很喜歡小孩子,但他又不可避免地對蒙露太太的這個兒子產生了慈父般的情感(他經常想,那麼一個嘮嘮叨叨的女人是怎麼生出一個這麼有前途的兒子的?)。可即便是到了這把年紀,他發現自己還是沒法表達出自己的真實情感,尤其是面對一個失去了父親的十四歲少年。羅傑的父親是英國軍人,在巴爾幹半島犧牲了,福爾摩斯認為,羅傑應該是相當思念父親的。不管怎麼說,在對待管家和他們的子女時,是應該在情感上保持一定的自我克制的——反正,跟這個孩子這樣站在一起就已經足夠了,當他們共同看著眼前的蜂房和搖晃的橡樹枝,靜靜感受著從下午到傍晚時分大自然的細微變化時,兩人間的沉默早已勝過千言萬語。
沒過多久,蒙露太太站在花園小道上,叫羅傑去廚房幫忙。於是,兩人很不情願地穿過草坪走了回來,他們走得很悠閒,還停下腳步去看一隻藍色的蝴蝶在芬芳的杜鵑花叢中盤旋。終於,天黑之前,他們走進了廚房,男孩的手輕輕扶著他的胳膊——就是這隻手,一直攙扶著他走進農舍大門,安全踏上樓梯,走進閣樓書房之後,才最終鬆開(雖然爬樓梯對他來說,還不是那麼困難,但每當羅傑充當枴杖扶他上樓時,他還是很感激這個孩子的)。
「晚飯做好以後,需不需要我來接您下去?」
「你要是不嫌麻煩的話,當然好了。」
「沒問題,先生。」
於是,他坐到桌子前,等著男孩再來扶他走下樓。在等待期間,他也讓自己忙碌了一會兒,他查看了旅行之前自己寫下的筆記,隨手撕下的紙片上用潦草筆跡寫成的全是密碼般晦澀難懂的文字——左旋糖為主,比右旋糖更易溶於水——他自己也忘記了是什麼意思。他環顧四周,發現在他離開期間,蒙露太太又自作主張地給他收拾了房間。原本散落在地板上的書現在被摞得整整齊齊,地板也被打掃過了,但是,蒙露太太還是遵守了他明確的指示——所有東西上的灰塵都沒有被撣過。他越來越煩躁,只想抽支煙。他把筆記本推到一邊,又拉開抽屜,希望能找到一支牙買加雪茄,哪怕香煙也行。可一番搜尋後,什麼也沒找到,他只得放棄,回過頭去看那些他感興趣的信件。他拿過一封梅琦民木先生寫來的信,梅琦之前寄來過很多封信,這一封是他在出國旅行前收到的:親愛的先生,萬分感謝您認真考慮並接受我的邀請,決定來神戶做客。無須多言,我十分期待著帶您去看一看日本這一帶眾多的廟宇花園,還有——
可這封信同樣讓他沒有看懂:剛開始看沒多久,他的眼睛就慢慢合上了,下巴也漸漸耷拉到了胸口。在睡夢中,他不會感覺到手中的信正從指縫滑落,也不會聽到自己喉嚨裡又發出了那種喘不過氣來的聲音。而當他醒來以後,也不會記得他曾經站過的那片金盞花叢,不會記得讓他再次回到花叢的這個夢境。他猛然驚醒,只看到羅傑俯身站在他面前。他清了清嗓子,盯著男孩略顯為難的臉龐,沙啞而不確定地問,「我是不是睡著了?」
男孩點點頭。
「哦——哦——」
「您的晚飯馬上就好了。」
「好,晚飯馬上就好。」他喃喃自語著,把枴杖準備好了。
和以往一樣,羅傑小心地扶著福爾摩斯,幫他從椅子上站起來,陪著他走出書房,又和他一起穿過走廊,走下樓梯,進了餐廳。在餐廳,福爾摩斯終於離開了羅傑輕柔的攙扶,自己朝前走去。面前是一張巨大的維多利亞風格的描金橡木餐桌,桌上是蒙露太太為他擺好的一人份餐具。
「等我吃完以後,」福爾摩斯頭也不回地對男孩說,「我很想和你討論討論關於養蜂的一些事情——我希望你能告訴我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都發生了一些什麼狀況。我相信你能詳細準確地匯報清楚吧。」
「當然沒問題。」男孩回答。他站在門口,看著福爾摩斯把枴杖放在桌旁後坐了下去。
「很好,」福爾摩斯盯著站在房間對面的羅傑說,「那一個小時後,我們在書房見,行嗎?當然,前提是你媽媽做的牧羊人派沒有讓我一命嗚呼。」
「好的,先生。」
福爾摩斯伸手拿過折好的餐巾,把它抖開,把一個角塞進衣領下面。他筆挺地坐在椅子上,花了一點時間,把餐具擺放得整整齊齊。然後,他從鼻孔裡歎了一口氣,把手對稱地放在空盤子兩側。「那女人在哪兒呢?」
「來啦來啦。」蒙露太太的聲音突然傳來。她猛地出現在羅傑身後,手裡端著的餐盤上是她做好的熱氣騰騰的晚餐。「靠邊站,兒子,」她對男孩說,「你這是在幫倒忙呢。」
「對不起。」羅傑挪開他纖瘦的身體,好讓她進門。等他媽媽經過身邊,又匆匆走向餐桌後,他慢慢地往後退了一步——又一步,又一步——直到最後,他已經從餐廳悄悄走了出去。但他知道,他不能磨磨蹭蹭的,否則媽媽就會叫他趕緊回屋,或者也可能喊他去廚房幫忙打掃。為了避免這不幸,他必須趁她服侍福爾摩斯時悄悄逃走,在她能離開餐廳、大叫他名字之前,趕緊消失。
但這孩子並沒有像他媽媽以為的那樣,飛奔到養蜂場,也沒有去書房準備福爾摩斯即將對他提出的關於養蜂的問題,而是偷偷又爬上樓,走進了那個只有福爾摩斯才能進去的房間:閣樓書房。實際上,在福爾摩斯海外旅行的這幾周裡,羅傑經常在這裡一待就是好幾個鐘頭。一開始,他只是把各種古書、落滿灰塵的論文和科學雜誌從書架上拿下來,坐在書桌邊翻翻。等好奇心得到滿足後,他會小心地把它們重新放回書架上,並確保它們看起來都是原封不動的模樣。有時候,他甚至會假裝自己就是福爾摩斯,靠在書桌前的椅子上,雙手指尖對齊,盯著窗戶,想像自己正在抽著香煙。
自然,他母親不知道他的這種越界行為,因為,如果被她發現了的話,那她肯定連這幢房子都不會再准他踏入半步。可這孩子在閣樓書房裡待的時間越長(一開始他還只是試探性的,兩隻手都只敢放在口袋裡),他的膽子也就越大——他翻看抽屜裡的東西,把已經打開的信封裡的信紙抖摟出來,還恭敬地拿起福爾摩斯常用的鋼筆、剪刀和放大鏡。後來,他開始翻閱桌上一沓沓的手寫筆記。他很小心地注意不在紙上留下任何痕跡,與此同時,他也努力想要破解福爾摩斯那些筆記和未完成文字段落的含義,可絕大多數內容他都沒法看懂——或許是因為福爾摩斯經常塗寫的本來就是些沒有意義的字句,又或許是因為他所寫的內容確實是晦澀難懂的。可羅傑還是仔細研究了每一頁紙,期待著能發現這位曾經聞名天下,而今只醉心養蜂的人的某些秘密或獨特之處。
實際上,羅傑很難找到什麼關於福爾摩斯的新發現。這個男人的世界裡似乎只有清晰有力的證據、無可爭辯的事實和對外界事物的詳盡觀察,而很少有關於自己想法的隻言片語。然而,在堆積如山、隨意塗寫的筆記中,男孩終於找到了一件被埋藏在最下面,可真正有意思的東西——一本名為《玻璃琴師》的手稿,稿件很短,還沒有完成,裡面的紙頁都是用一根橡皮筋綁在一起的。男孩立馬就注意到,這份手稿和桌上其他的筆記不同,它是相當細心地寫成的,字跡都很容易辨認,沒有被塗抹掉的內容,也沒有被擠在紙頁邊緣空白處或被墨滴掩蓋掉的文字。接下來看到的內容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因為它很通俗易懂,甚至還帶有一些私密的意味——它記錄了福爾摩斯早年的一段生活。可讓羅傑懊惱的是,這份手稿只寫了兩章就戛然而止,而結局也就成了未解之謎。儘管如此,男孩還是一遍又一遍地把它翻出來,反覆研讀,希望能找出一些先前忽略掉的新發現。
現在,就和福爾摩斯離家的那幾週一樣,羅傑又緊張地坐到書桌前,熟練地把手稿從一堆看似混亂實則井然有序的資料下抽出來。很快,橡皮筋就被他解開,放到一旁,稿紙則被整齊地放在檯燈的燈光下。他從後往前研讀起來,先迅速瀏覽了最後幾頁的內容。他確定,福爾摩斯只是還沒有找到機會把它繼續寫完罷了。然後,他又開始從頭看起。他看的時候,俯身向前,一頁接一頁地翻。如果能集中精力,不受干擾,他相信自己今天晚上也許就能把第一章看完。只有當他母親大聲叫他的名字時,他才會把頭抬一下;她在外面,在樓下的花園裡喊他,到處找他。而當她的聲音消失後,他又把頭埋了下去。他提醒自己,時間不多了——還有不到一個小時,他就該去書房了,而他也必須把這份手稿藏到和開始一樣的狀態。在那之前,他還有一點時間。他用食指劃過福爾摩斯寫在紙上的文字,藍色的眼睛不斷眨著,眼神無比專注。他的嘴唇微微在動,但並沒有發出聲音。那些字句在他腦海裡又勾勒出了一幅幅熟悉的畫面。
03
玻璃琴師

任何一個夜晚,如果有哪位陌生人爬上了陡峭樓梯,來到這閣樓,他會在黑暗中摸索幾秒鐘,才能找到我書房緊閉的大門。可即便是在一片漆黑中,一絲微弱的光線還是會從門縫透出去,正如此刻的情形一般。而他卻可能站在那裡陷入沉思,他會問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事情會讓一個人深更半夜還不入睡?當絕大多數人都已經呼呼大睡時,這個在書房裡獨自清醒的人到底是誰?」如果他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還去轉動了門把手,他就會發現,門已經上了鎖,他進不去。而如果最後,他把一隻耳朵貼到門上,那他很可能就會聽見微弱的摩擦聲——那是鋼筆在紙上迅速移動的聲音,當最濃黑的墨水寫出一個接一個尚是濕漉漉的符號時,前面的筆跡早已風乾。
到了這把年紀,我與世隔絕的生活早已不是什麼秘密了。雖然讀者們對我過去的歷險充滿無限好奇,但我卻從來不覺滿足。在約翰·華生樂此不疲地記錄我們的許多共同經歷的那些年,我一直認為,他雖然寫作技巧很好,但畢竟能力有限,有些描寫也過於誇張。我經常譴責他一味迎合大眾,要求他應更加注重事實和數據,尤其不該將我的名字和他自己一知半解的想法聯繫在一起。結果,我的這位老友兼傳記作家卻反過來敦促我自己寫自己的故事。「如果你覺得我對我們案件的記錄不夠公允,」我記得他不止一次地說過,「那麼,夏洛克,我建議你自己試試看!」
「也許我還真會,」我告訴他,「到了那個時候,你就會知道沒有了所謂的藝術加工,一個真正精確的故事是什麼樣的了。」
「那就祝你好運,」他嗤之以鼻地說,「你會很需要好運氣的。」
直到退休,我才終於有時間、也有意願採納約翰的建議。成果雖然算不上驚世駭俗,對我本人卻很有啟發意義,至少讓我明白了,哪怕是完全忠於事實的記錄也必須以能吸引讀者的方式來展現。意識到這一結論,我便在出版了兩篇故事後,放棄了約翰那種敘事方式,並隨後給我的這位好醫生寄去了一封簡短的信函,在信中,我誠摯地為之前我對他早期作品的嘲諷表示了道歉。他回信十分迅速,且一針見血:你無須向我道歉,我的朋友。雖然我表示過抗議,但因為寫你的故事而讓我收到的版稅,早在多年前就已赦免了你的過錯,並將繼續如此。J.H.W.
既然提到了約翰,那我也想趁這個機會說一件令人氣憤的事。最近,我發現,我這位過去的助手受到了一些劇作家和所謂神秘小說家們不公正的指責。這些浪得虛名的傢伙們的名字,完全不值得我在此提及。他們試圖把約翰描述成一個愚蠢粗魯的笨蛋,但這與事實完全相反。我怎麼可能給自己找個頭腦遲鈍的同伴,這種情節在舞台上也許會很有喜劇效果,但在現實中,我認為這種暗諷是對約翰、也是對我的嚴重侮辱。外界某些錯誤的印象也許確實來源於約翰的作品,因為他總愛誇大我的能力,同時又對自己的優點過於謙虛。即便如此,這個和我並肩工作的男人總還是能展示出與生俱來的機敏與精明,他為我們的調查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貢獻。偶爾,他也會抓不住某個明顯的結論,或選不出最佳的行動方案,這些我都不會否認,但他從來不會有愚蠢的想法。最最重要的是,能和這樣一個人共度我的年輕歲月,實在是我的榮幸。他總能在最平凡無奇的案子中察覺到驚險的味道,總能用他的幽默、耐心和忠誠包容我這個脾氣火爆、又有諸多怪癖的朋友。所以,如果那些偽君子真要從我們兩人中挑一個比較蠢的,那我會毫不猶豫地認為,要挑也應該挑我。
最後還要說明的是,雖然讀者都對我之前在貝克街的寓所念念不忘,但我早已對它不再留戀了。我不嚮往倫敦街道的喧嚷嘈雜,也不想念那錯綜複雜得如同泥沼般的犯罪網絡。更重要的是,目前在蘇塞克斯的生活讓我相當滿足,當我清醒時,絕大多數時間不是安靜地一個人待在書房,就是去養蜂場看看那些秩序井然的小動物們。但我必須承認,年齡的增長在一定程度上已經影響到了我的記憶力,可我的身體和頭腦都還相當靈活。幾乎每週我都會在傍晚時分步行去海邊。下午,我則經常會在花園小道上散步,照料各種香料作物和花圃。最近,我的主要任務是修改我最新版本的《蜜蜂培育實用指南》,以及給我四卷冊的《偵探藝術大全》作最後的潤色。後者的寫作是一項冗長而費力的複雜工程,但一旦出版,應該會是一套相當重要的作品。
然而,此刻我卻感覺,必須先把自己的鴻篇巨製擱置一旁,要開始把往事記載下來的繁重工作了。今天晚上,也不知是何緣由,很多往事湧上心頭,如果不趕快將其寫在紙上,只怕很多細節轉眼就會忘記。以下所說或所描述的也許並非當初確切之所說所見,所以,如果我自作主張,對記憶中某些殘缺的部分或灰色區域進行了補充,我想在此提前致歉。但即便在下述案例中有部分虛構的內容,我還是可以保證,整個的案件——包括在案件中涉及的個人——我都已竭盡所能進行了準確的描述。
I.福提斯林區的安妮·凱勒太太案
我還記得那是一九二年春天,在羅伯特·法爾肯·斯科特完成了乘坐熱氣球飛越南極洲的歷史壯舉後一個月,一位托馬斯·R.凱勒先生來找我,他是個駝著背、肩膀很窄、穿著打扮很體面的年輕人。當時,我的好醫生還沒有住進他自己在安妮皇后大街上的房子,但他剛好在外度假,和即將成為第三任華生太太的女子在海邊慵懶度日。於是,幾個月來我第一次獨享了貝克街的整套公寓。我按照往常的習慣,背對著窗戶坐,讓來訪者坐在我對面的扶手椅上——從他的角度看,由於窗外的光線過於明亮,他很難看得清我臉上的表情;可從我的角度看,他的臉卻被光線照得清清楚楚。一開始,凱勒先生在我面前顯得很不自在,說不出話來。我也完全沒有安慰他的意思,反倒利用起這令人尷尬的沉默,開始仔細觀察他。我一直認為,如果能讓客戶感覺到他們自身的脆弱,是對我有利的。我很快猜出他此行的目的,並決定要強化他的脆弱感。
「我看得出來,你對你太太很擔心。」
《福爾摩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