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我們收集了萊利、蒂芙尼、加勒,還有其他很多人的作品。」梅琦先生領著他往前走。
「看得出來。」福爾摩斯裝作饒有興趣的樣子。從那之後,他就開始覺得輕飄飄的,就像飄浮在一個冗長而無趣的夢裡。事後回想,他完全記不起在神戶度過的第一個夜晚——他晚餐吃的什麼,他們聊了些什麼,他是怎麼被帶到自己房間的,就連那個滿臉陰沉、名叫瑪雅的女人,他也忘得一乾二淨,雖然是她幫他端來了晚餐、倒上了飲料,顯然還幫他打開了行李。
第二天早上,她又來了。她拉開窗簾,叫醒福爾摩斯。她的出現並沒有讓他驚訝,他們之前見面時,他只是處於半清醒的狀態,但他還是立刻反應了過來,這張面孔雖然冷淡,但畢竟是熟悉的。她是梅琦先生的太太嗎?福爾摩斯心想,也許是管家?她穿著日式和服,灰色的頭髮梳著西式的髮型。她看上去比健水郎年紀要大,但不會比梅琦先生大多少。她並不是個能吸引人的女人,樣貌相當普通,圓頭,塌鼻子,眼睛是斜著的兩條細縫,看上去像只近視的鼴鼠。他得出結論,她一定是管家,毫無疑問。
「早上好。」他躺在枕頭上看著她,嘟囔了一句。她沒有理他,而是徑直打開窗戶,讓海風吹進來。然後,她離開房間,但很快又端著一個托盤進來了,托盤上放著一杯熱氣騰騰的早餐茶,旁邊還有一張梅琦先生手寫的字條。當她把托盤放到床邊的桌子上時,他突然脫口而出,用日語說了一句「早上好」,這是他知道的為數不多的幾句日語之一。可她仍然沒有理會他,這一次,她走進旁邊的浴室,幫他打開洗澡水。他懊惱地坐起身,一邊喝茶,一邊看著那張字條:
有些事情必須要去處理。
健水郎在樓下等您。
天黑之前我就回來了。
梅琦
他對自己用日語說了句「早上好」,心裡有些失望,也有些擔心,害怕他的到來擾亂了這個家的秩序(或者,梅琦先生在邀請他時壓根就沒想到他會應邀,又或者,當梅琦先生在車站發現等來的只是個行動不便的老頭時,他失望了)。瑪雅從房間離開,福爾摩斯覺得鬆了一口氣,但想到要和交流不便的健水郎共度一整天,又不免心情陰沉起來,一切重要的事項——吃什麼、喝什麼、上廁所、睡午覺等等,都只能用手勢來比畫。他又不可能一個人去逛神戶,萬一被東道主發現他獨自偷溜出去,無異於對東道主的羞辱。他開始洗澡,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雖然以絕大多數人的標準來看,他都算得上是一個見過世面的人,但他幾乎半輩子都隱居在蘇塞克斯,而現在,置身完全陌生的國家,身邊連個能說流利英語的導遊都沒有,他不免覺得手足無措。
可穿好衣服,在樓下見過健水郎之後,他的擔憂反而消失了。「早——早——上——好,先生。」健水郎微笑著,結結巴巴地說。
「早上好。」
「啊,是的,早上好——好,非常好。」
接著,福爾摩斯吃了一頓簡單的早餐,綠茶加拌著生雞蛋的米飯。吃的過程中,健水郎一再點頭讚揚他使用筷子的嫻熟技巧。沒到中午,他們已經在外面一起散步,享受著清澈藍天下的晴好天氣了。健水郎和小羅傑一樣,一直扶著福爾摩斯的胳膊,指引著他前進。而福爾摩斯在睡過一個好覺,又衝了一個澡後,恢復了生機,他感覺一個煥然一新的自己在體驗著日本的一切。白天的神戶和他夜晚從電車窗戶裡看到的荒涼之地完全不同(被毀的建築不見了蹤影,街上到處是走路的行人)。小販佔據了中心廣場,孩子們快樂地四處跑著。無數間麵條店裡傳出閒聊和水燒開的聲音。在城市北邊的山丘上,他還瞥見了一整片維多利亞風格和哥特風格的住宅,他想,它們也許最開始就是屬於外國商人和外交官的。
「能不能問問你,你的哥哥是做什麼的,健水郎?」
「先生——」
「你的哥哥——他是做什麼的——他的工作?」
「這個——不——我沒聽懂,我只懂一點點,不懂很多。」
「謝謝你,健水郎。」
「是的,謝謝您——非常感謝您。」
「今天天氣這麼好,雖然你說不了幾句英文,但有你陪伴,我還是很開心的。」
「我同意。」
然而,當他們越走越遠,穿過街角和繁華的大街後,福爾摩斯開始察覺到處處都充斥著饑荒的跡象。公園裡,打著赤膊的孩子們並沒有像其他小孩一樣跑來跑去,而是遲鈍地站著,面容憔悴,身上瘦得皮包骨頭。乞丐們在麵條店門口乞討,就連那些看起來豐衣足食的人們——例如麵條店的老闆、顧客和情侶們,也都帶著同樣渴求的表情,只是不那麼明顯。在福爾摩斯看來,這些人在日常生活之下,掩蓋著一種無聲的絕望:在微笑、點頭、鞠躬和彬彬有禮的背後,隱藏了一種別的營養不良的東西。
05
旅行期間,福爾摩斯經常感覺到,每個人的生存狀態中都充滿了無限的渴求,其真實的本質,他還無法完全理解。雖然這種不可言喻的渴求並不存在於他的鄉村生活,但他還是會時常看到它,尤其是在那些不斷入侵他領地的陌生人身上,這種渴求也隨著時間推移而變得越來越明顯。早些年,入侵者們往往是喝得酩酊大醉、想要來讚美他一番的大學生們,案子破不了、想要尋求幫助的倫敦偵探們,偶爾還會有來自蓋博訓練營的年輕人們(蓋博是距離福爾摩斯家半英里左右的著名訓練基地),或者是外出度假的一家人,個個都希望能見一見傳說中著名的大偵探。
「對不起,」他無一例外地對他們說,「但你們必須尊重我的隱私。請你們現在馬上離開。」
第一次世界大戰給他帶來了些許寧靜,前來敲他門的人越來越少;第二次世界大戰橫掃歐洲時,也出現了類似的情況。可兩次大戰期間,入侵者們又大舉回歸,且成員也漸漸發生了變化:想要福爾摩斯親筆簽名的人、記者、來自倫敦和其他地方的讀者們;而跟這些愛交際的人們形成鮮明對比的還有身體傷殘的退伍老兵,其扭曲的身體將永遠被禁錮在輪椅上,他們四肢不全,只有一息尚存,這些人就像是上天殘酷的禮物,出現在他家門前的台階上。
「非常抱歉,我真的——」
有些人的要求很容易拒絕,例如聊天、照片、簽名之類;但有些人想要的東西雖然不合情理,卻很難說不——他們也許只想要他把手放在他們頭上,輕聲說幾句有魔力的咒語(彷彿他們一切的病痛不幸都可以由他、且只能由他來最終解決)。即便如此,他也還是堅持拒絕,還往往會去責備那些陪著一起前來的護工,說他們不該把輪椅推過「閒人免進」的標誌牌。
「請馬上離開,否則我就要通知蘇塞克斯警局的安德森警官了!」
直到最近,他才稍稍放鬆了這一嚴格的規定,甚至還和一位年輕的母親以及她的孩子坐了一會兒。一開始,羅傑發現了她,她蹲在香料園旁邊,她的孩子被包在奶白色的圍巾裡,頭靠在她裸露的左胸上。當羅傑帶著福爾摩斯去找她時,福爾摩斯一路狠狠地用枴杖敲著地,故意用她能聽到的聲音大聲發著牢騷,說任何人都不可以進入他的花園。但當他看到她時,他的憤怒消失了,他甚至猶豫著不敢靠近:她瞪著一雙寧靜的大眼睛抬頭看著他(她髒兮兮的臉上滿是迷惑,黃色的襯衫連扣子都沒有扣——上面滿是泥漬,很多地方還被撕開了——這說明她確實是走了很遠的路來找他的)。她用骯髒的雙手,把包裹在圍巾裡的嬰兒遞給了他。
「你趕緊回屋,」他低聲命令羅傑,「給安德森打個電話,告訴他事情很緊急,說我在花園裡等他。」
「好的,先生。」
他看到了男孩沒有看到的細節:母親顫抖的雙手中抱著的是一具小小的屍體,臉頰已經變成了紫色,嘴唇是藍黑色,無數的蒼蠅正從那手織的圍巾中爬出來或圍繞飛舞著。羅傑離開後,福爾摩斯把枴杖放到一邊,費了一番力氣,才在那女人身邊坐下。她又把那團圍巾塞給他,他輕輕地接過來,把孩子抱在胸前。
等到安德森趕到時,福爾摩斯已經把孩子還給了她——他和安德森警官在小路上並肩站了一會兒,兩人都看著女人胸前的那團包裹(她一再把乳頭往孩子僵硬的嘴裡塞)。救護車的警笛聲從東邊呼嘯而來,越來越近,最後在農舍大門口停了下來。
「你覺得這是綁架嗎?」安德森摸著自己微微捲曲的小鬍子,低聲問。他問完以後,嘴巴還張著,眼睛盯著那女人的胸口。
「不是,」福爾摩斯回答,「我認為這根本不是什麼犯罪案件。」
「真的嗎?」警官反問,福爾摩斯察覺到他的語氣中有一絲不悅:原來這並不是什麼重大謎案,他失去了一個跟小時候崇拜的英雄並肩破案的機會。「那麼你的想法是什麼?」
福爾摩斯看著女人的雙手,向他娓娓道來。看她手指甲裡、衣服上和皮膚上的泥土灰塵,她應該曾經在泥巴地裡走過。她還用手挖過泥巴。她的鞋子也沾滿了泥巴,但鞋子卻很新,好像沒怎麼穿過。不過,她還是走了一段距離,最遠不會超過西福德。看她的臉,你會發現一個失去新生兒的母親的痛苦:「你聯繫一下西福德的同事,問一問有沒有哪個小孩子的墳墓在半夜被挖開,孩子屍體不見了的。再問一問,孩子的媽媽是不是也失蹤了。問問看,孩子是不是叫傑弗瑞。」
安德森像是被人扇了一耳光,飛快地看了福爾摩斯一眼:「你怎麼知道的?」
福爾摩斯苦笑著聳聳肩:「我也不知道,至少還不能確定。」
蒙露太太的聲音從農舍前院傳來,她在告訴救護人員該怎麼走。
穿著制服的安德森顯得有點絕望,他皺起眉頭,扯著自己的鬍子,問:「她為什麼要到這兒來?她為什麼要來找你?」
一片雲朵遮住太陽,在花園裡投下長長的影子。
「是希望吧,我猜。」福爾摩斯說,「很多人覺得,當事情變得走投無路時,我也許能幫他們找出答案。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了。」
「那你怎麼知道孩子是叫傑弗瑞的呢?」
福爾摩斯解釋:他在抱著孩子的時候,就問過孩子叫什麼名字了。他似乎聽到她說傑弗瑞。他問孩子多大,可她只是痛苦地盯著地上,沒有回答。他問孩子是在哪兒出生的,她還是沒有回答。她到底走了多遠才到這兒的呢?
「西福德。」她一邊喃喃說了一句,一邊把蒼蠅從前額趕開。
「你餓了嗎?」
沒有回答。
「你想吃點什麼嗎,親愛的?」
《福爾摩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