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她沒有掙扎,他也不再阻止她,只是握著她的手,她也抓住了他的手,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也沒有看對方一眼——他們掌心貼著掌心,手指輕輕的觸碰已經傳達出了對彼此的關懷——最後,她點了一下頭,抽出手,走出了房門,很快消失在走廊裡,只剩下他孤獨地留在黑暗中。
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羅傑的房間。在走廊裡,他用枴杖在前面一邊敲,一邊走,就像盲人一樣(他身後是男孩明亮的房間,面前是昏暗的小屋,而蒙露太太就在他前方某處)。走到門口,他摸索著找到門把手,費了很大力氣,才將門打開。外面的光線刺痛了他的雙眼,讓他一時停住腳步;他站在那裡,瞇起眼睛,呼吸著雨後濕潤的空氣。寧靜的養蜂場就像座避難所,召喚著他,他感覺自己就像坐在四塊石頭間時一樣平和。他深吸一口氣,往前邁步,走上小路時,眼睛還是睜不開。他在路上停下來,在口袋裡搜尋牙買加雪茄,但只找到一盒火柴。算了,他想。他繼續往前走,鞋子在稀泥裡發出啪嘰啪嘰的聲音,小路兩側高高的草叢上閃耀著露珠的光芒。快到養蜂場的時候,一隻紅色蝴蝶從他身邊飛過。又一隻蝴蝶跟著來了,像在追趕前面的一隻——接著,又有一隻。當最後一隻蝴蝶飛走後,他掃視了一眼整個養蜂場,最後把目光落在了一排排蜂巢和隱藏了四塊石頭的草坪上(雨後的一切都是濕漉漉的、安靜的)。
他繼續往前,朝著農莊與天際線交接之處走去;地平線上,是他的農莊、花園和蒙露太太的小屋。白色而純淨的土壤中,岩層的變化顯示了歲月的變遷,通往海灘的蜿蜒小路邊峭壁林立,每一個岩層都暗示了歷史的滄桑巨變,它們在漫長的時間裡持續而緩慢地形成,層與層之間還夾著化石和捲曲的樹根。
他開始沿著小路往下走(彷彿是雙腳不停地指引著他,他拄著枴杖,在潮濕的石灰岩地面上留下一個個小坑),他聽著海浪拍岸的聲音,遙遠的隆隆聲、嘶嘶聲,以及隨之而來的短暫沉默,就像是人類生命尚未孕育之前,造物主最初的語言。他看到,午後的微風與海洋的波動和諧地融合在一起;海灘上,幾英里之外,陽光反射在海面上,波光粼粼。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過去,海水也變得越來越耀眼,太陽似乎從海底深處升起,海浪中橘色和紅色的範圍也越來越大。
可一切在他看來,都是那麼遙遠、那麼抽像、那麼陌生。他越是看著大海與天空,就越能感覺到它們與人之間的距離。他想,這也許就是人類為什麼總是紛爭不斷的原因——人類進化的速度遠遠超過了自我天生的本質,那種背離就是一個無法迴避的副作用。想到這裡,突然湧出的悲愴之情讓他幾乎無法承受。海浪依然捲著,懸崖依然高聳,清風依然帶著鹹鹹的味道,暴風雨依然緩解著夏日的炎熱。他繼續沿著小路往下走,內心冒出一個不安分的念頭:他只想成為那原始的自然秩序的一部分,逃離身為人的約束和人類自以為是的無謂喧囂。這想法在他腦中根深蒂固,超越了他所重視、所相信的一切(他寫下的眾多作品和理論,他對無數事物的觀察)。太陽西沉,天空開始搖晃;月亮佔據了天空,反射著太陽的光芒,像個模糊又透明的半圓,掛在藍黑色的蒼穹之上。他飛快地想了想太陽和月亮,一個是炙熱而耀眼奪目的星球,一個是嚴寒而毫無生命的新月,運行在各自的軌道上,卻又是彼此不可或缺的。想到這裡,他覺得滿足了。一句話突然浮現在他腦海中,至於出處,他早已忘了:太陽無法追上月亮,夜晚也不能超越白天。最後,就像他過去走在這條小路上一而再再而三發生過的那樣,黃昏降臨了。
他走到小路的中點,太陽已經落到地平線上,陽光照耀著滿潮池和碎石堆,與深色的陰影混在一起。他在可以俯瞰海景的長椅上坐下,把枴杖放到一旁,望著下面的海灘——然後是海洋,然後是變幻不定、無邊無際的天空。幾片不肯離去的烏雲仍然停在遠處,雲層裡偶爾亮起的閃光就像螢火蟲一般。幾隻海鷗似乎在對著他鳴叫,相互繞圈飛行,靈巧地趁著輕風起飛;在它們下方,是橘黃色的海浪,模模糊糊,但又閃著光。在小路拐彎通往沙灘的地方,他注意到了幾處新長出來的草叢和怒放的野薔薇,但它們就像是被從上方肥沃土地上驅逐出來的流浪者。他覺得他好像聽到了自己呼吸的聲音——持續不斷,低沉而有節奏,和風聲的嗚咽有些類似——又或者,它是別的什麼聲音?從附近什麼地方發出的聲音?他想,也許是懸崖峭壁微弱的低吟,也許是無數土層巖縫的震動,也許是石頭、草根和土地千百年來宣告它們超越人類而永遠存續的聲音;而現在,它在對他說話,就像時間在輕輕訴說。
他閉上眼睛。
他的身體放鬆了,全身只覺得疲憊。他坐在長椅上,告訴自己,不要動,想一想所有能持久的東西吧。野生的黃水仙和香草園,從松林間吹過的微風,在他還沒有出生前,它們就已經存在了。他突然感覺脖子上有刺痛感,鬍鬚上彷彿也有。他將一隻手慢慢地從膝蓋上抬起。巨大的薊草彎曲著往上爬。紫色的醉魚草盛開著鮮花。今天下的雨濕潤了他的土地。明天又會下雨吧?大雨後的土地更加芬芳。茂密的杜鵑和月桂在草叢中微微擺動。這是什麼?他的手也開始發麻,刺痛感從脖子蔓延到拳頭。他的呼吸變得急促,但眼睛還是睜開的。就在那兒,在他張開的手指上,它像一隻沒頭的蒼蠅般正在亂竄,原來是一隻孤獨的工蜂。它的花粉籃是滿的;它遠離蜂巢,獨自來尋找食物。真是了不起的小生命,他一邊想,一邊看著它在手心起舞。然後,他擺擺手,把它送入了空中。它迅速地、毫不費力地飛入了這變幻不定、自相矛盾的世界,讓他嫉妒不已。
尾聲
即便過了這麼長的時間,當我再次提起筆,寫下有關凱勒太太短暫人生的最後篇章時,心情還是無比沉重。現在我能夠確定,我是在以一種不連貫且完全不可靠的方式,試圖記錄我和這個女人之間少之又少的關係。從第一眼看到她的照片,直到那天下午最終有機會得以一睹她的風采,我一直希望整個故事能在物理和植物協會的公園結束,可以絕口不用再提後來發生的事。但後來的事態發展卻在我心中留下了奇怪的空白,在經過了四十五年漫長的時間後,那空白仍然無法完全抹去或被其他東西取代。
在這樣漆黑的深夜裡,我被自己的慾望驅使,想要揮筆盡可能將一切記下,除非我迅速退化的記憶力又違背了我的意願,將她拋諸一旁。這種情況總有一天會不可避免地發生,我想我別無選擇,只能盡量將所發生的細節呈現出來。我記得,在她離開物理和植物協會公園之後的那個星期五,《標準晚報》的早版中,有一個簡短的公告,從它刊登的位置來看,報社顯然覺得它並不是什麼大事。它的內容是這樣的:
今天下午,在聖潘克拉斯車站附近的鐵軌上,發生了一樁不幸的意外,一名女子被火車撞至身亡。倫敦地區及西北鐵路公司的火車司機伊恩·羅麥克斯說,下午兩點半,他看到一個撐著陽傘的女子朝正在開動的火車走來,他十分驚訝,但實在無法在火車撞到她之前讓車停下,於是他鳴笛警告,但女子仍然走在鐵軌上,沒有任何要躲開的意思。最終,她被火車撞倒,強大的衝擊力撞碎了她的身體,她被拋到離鐵軌很遠的地方。隨後,人們在仔細檢查了這位不幸女子的隨身物品後,確定她就是住在福提斯林區的安妮·凱勒。據說,她的丈夫極度悲傷,到目前為止尚未正式說明她走上鐵軌的原因,但警方正在加緊調查事情的真相。
這就是我所知道的關於凱勒太太突然身亡的所有信息。雖然我已經花了大量的篇幅來闡述關於她的故事,但我還是想再提一提她去世後第二天早晨的事。那天清晨,我用顫抖的雙手戴上我用來偽裝的眼鏡和假鬍鬚,在從貝克街走到福提斯林區的一路上,我都努力保持著鎮靜。走到她家,大門緩緩為我打開,出現在我面前的是托馬斯·R.凱勒無精打采的臉以後他身後模糊的黑影。對我的到來,他顯得既不驚愕,也不鼓舞,而我的偽裝也沒有引來他任何疑問的神情。當他平靜地開口說「請進」時,我立馬聞到一股強烈的赫雷斯白蘭地的氣味——更準確地說,是朗馬克特製白蘭地的氣味。我想跟他說的幾句話一時也說不出來了。我跟著他默默地穿過拉著窗簾的房間,經過樓梯,走進了只點著一盞檯燈的書房。燈光照在兩把椅子上,椅子之間是一張茶几,正放著兩瓶我在他呼吸中聞到的那種烈酒。
就在這時,我無比懷念起約翰來。他可以用精心構思的細節和幾近誇張的修辭,把平凡無奇的故事變成讓人感興趣的話題,這才是衡量一個作家真正才華的標準。但當我自己寫自己的故事時,卻沒有能力寫出那般華麗而精緻的文字。不過,我會盡我所能,盡量生動地描述此刻我的客戶的悲傷情緒。當我坐在凱勒先生身邊,向他表達我最深切的同情時,他幾乎什麼都沒有說,只是一動不動地把鬍子拉碴的下巴垂在胸口,整個人彷彿陷入了昏迷的恍惚狀態。他空洞呆滯的眼神盯著地板,一手抓著椅子扶手,另一手緊緊地握著白蘭地酒瓶的瓶頸,但在疲憊不堪的狀態下,他已經沒法把瓶子舉到嘴邊了。
凱勒先生的舉止出乎我的想像,他並沒有把她的死怪罪到任何人頭上,而當我說到他太太沒有做錯任何事時,我的言語聽起來是那樣空洞無力。如果她在他不允許的時候,就沒有再去上玻璃琴課,如果斯格默女士真的是被誤解了,如果她絕大多數時候對他都是誠實的,那又怎麼樣呢?但我還是透露了一些她隱瞞的事情,我說起了波特曼書店小小的花園綠洲,說起了她從書架上借走的書,說起了她一邊看書一邊聽玻璃琴。我也說到了書店後面能讓她直接走進小巷的後門。我還說到了她漫無目的的散步——沿著小路,沿著狹窄的巷子,沿著鐵軌邊,還有,她是怎麼自己找到物理和植物協會的花園去的。儘管如此,我沒有任何理由提起斯蒂芬·皮特森,也沒有必要說起她曾與一個動機不純的男人共度午後的時光。
「但我還是不明白,」他在椅子上扭動了一下,把痛苦的目光轉向我,「是什麼讓她這樣做的,福爾摩斯先生?我真的不明白。」
我也曾經反覆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也沒有找到簡單的答案。我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腿,又盯著他充滿血絲的眼睛,他的雙眼似乎被我的目光鎖定,又再度帶著倦意看向地板。
「我沒法確定,我真的說不出來。」
也許解釋有很多,但我在心裡反覆思量,沒有一個是能令人信服的。一種可能的解釋是,未出生的孩子讓她深陷無法承受的痛苦。還有一種解釋是,傳說中玻璃琴的魔音在某種程度上掌控了她脆弱的神經;或者,她是被不公平的生活逼瘋了;又或者,是某種未知的疾病讓她瘋癲。我找不到其他更有可能的解釋,所以,只好花費無數個鐘頭,將這些解釋一遍遍篩選,一個個比較,但仍然沒有滿意的結果。
有一段時間,我覺得發瘋是比較合理的解釋。她對玻璃琴狂熱無休的癡迷已經說明了她的天性中某些神經質的方面。她曾經把自己鎖在閣樓,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還創作樂曲,召喚未出生的孩子,這就更加支持了她可能發瘋的理論。但從另一個方面來看,這個女人會坐在公園長椅上看浪漫小說,對花園裡的花朵和生物有著深切的共鳴,與自己、與周圍的世界也似乎完全能和平共處。雖然受到精神疾病困擾的人也可能展現出許多自相矛盾的行為,但她的外表確實沒有任何精神錯亂的跡象。實際上,在她身上,完全找不到一絲一毫的徵兆,預示她有一天會迎面走向疾馳的火車。如果她是一個會輕生的人,那她又為什麼對春天裡生長、繁榮、盛開的一切如此醉心呢?我無法得出能解釋真相的結論。
不過,還有最後一個看似相當可能的理論。在那段時間,鉛中毒不算是罕見的疾病,尤其在很多的餐具、廚具、蠟燭、水管、窗框、顏料和白鑞水杯中都能找到鉛的存在。毫無疑問,玻璃琴上的玻璃碗和每個碗上用來區分不同音調而塗的顏料也一定是含鉛的。我一直懷疑,慢性鉛中毒就是導致貝多芬疾病纏身、耳聾,以致最後死亡的原因,因為他也每天花費大量的時間練習玻璃琴的彈奏。所以,這個理論還是很站得住腳的,我下定決心要證明它的正確性。可很快,我就發現凱勒太太沒有任何急性或慢性鉛中毒的症狀,她並沒有步履蹣跚,也沒有抽搐、腹痛或智力衰退。雖然她有可能從玻璃琴之外的地方接觸鉛而中毒,但我又想起來,她之前萎靡不振的狀態在接觸了玻璃琴後並沒有加重,而是減輕了。再說,她的雙手也可以打消這種懷疑,因為它們並沒有在指尖附近出現斑點或藍黑色的印記。
不,我終於得出了結論:她既沒有發瘋,也沒有生病,更沒有絕望到癲狂的程度。她只是出於某種不為人知的原因,選擇從這個人世上消失;也許,她是把這作為生存的對立方式。直到現在,我仍然會想,對少數特別敏感的靈魂而言,生命的創造是否既美麗,又恐怖,而當意識到這一對立的二元性時,他們是否別無選擇,只能自行離開。除此之外,我再也想不到更接近事實真相的解釋了,可它絕對不是我能安心接受的結論。
我說完了對他太太的這番分析,凱勒先生放鬆地坐在椅子上,俯身向前,手無力地從酒瓶上滑落,手心向上,攤開在茶几的角落。但他陰沉枯槁的面容第一次變得緩和,胸口輕柔地呼吸起伏著。我知道,他是太過悲傷,又太缺乏睡眠了,還喝了太多的白蘭地。我停留了一會兒,也給自己倒上一杯朗馬克特製白蘭地,接著又倒了一杯,直到酒精讓我雙頰通紅,讓我暫時忘卻了身心的傷痛,才放下酒杯。很快,我就將穿過這屋裡的房間,搜尋著從窗簾邊緣透過的微弱陽光,在此之前,我把凱勒太太的照片從外套口袋拿出來,有些不情願地把它放在了我客戶攤開的手心裡。然後,我頭也不回地走了,以最快的速度穿行在黑暗與光明之間,走入了一個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的午後。陽光是那麼明媚,天空是那麼湛藍,萬里無雲,就像很久以前的那天一樣。
但我還不想回到貝克街,於是,在陽光燦爛的春日午後,我沿著蒙太格大街走著,我走過凱勒太太曾經非常熟悉的大街小巷,體會著她可能有過的感受。一路上,我一直想像,當我踏進波特曼書店的花園時,會有什麼在等我。一轉眼,我已經到了。我穿過空無一人的書店,走過陰暗的走廊,打開後門,站在花園的中心,黃楊木的樹籬之間是一張小小的長椅。我停下腳步欣賞美景,看著圍牆邊四季常青的植物和玫瑰花。一陣微風吹來,我看到樹籬後面的毛地黃、天竺葵和百合隨風輕擺。我在長椅上坐下,等著玻璃琴聲響起。我帶來了幾隻約翰的布拉德利香煙,從馬甲裡拿出一支,開始邊抽煙,邊等待音樂。當我坐在那裡,看著樹籬時,花園清新的香味與煙草味混合在一起,並不難聞,可我內心深處卻湧上了一種強烈的渴望與孤獨感。
風越吹越猛,樹籬劇烈地抖動起來,常青植物也被吹得左右搖擺。但很快,風停了,在接下來的寂靜中,天色漸暗,我意識到樂聲不會為我這樣的人響起了。那誘人的樂器、那攝人心魄的琴弦、那獨具特色的琴聲,都已經不能像過去那樣讓我心情澎湃了,這是多麼可惜。可一切怎麼還會和以前一樣呢?她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她離開了人世。如果所有的一切最終都將消散失去,如果世界上所發生的每件事都沒有最終的緣由、模式和邏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她已經不在了,可我還在。我從來不曾感覺內心有過如此無法理喻的空虛,就在那時,就在我從長椅上起身的時候,我開始明白,我在這世上是如何的孤獨。於是,當暮色迅速降臨之際,我從這花園離開,除了那不可能彌補的空虛、那仍舊承載著一人重量的內心失落外,我什麼都不會帶走——那空虛感幻化成一位神奇女子的輪廓,而她,從來不曾見過真正的我。
《福爾摩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