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幾分鐘後,老紀從頭到腳都被嶄新的大紅色包裹著,舒舒服服地坐在輪椅上,笑呵呵地看著魏炯。
魏炯累得滿頭是汗,心情卻很愉快。眼前的老紀紅光滿面,似乎這小小的房間都亮堂了不少。
老紀心滿意足地伸展著雙臂:「真舒坦啊—看,我像不像一個紅包?」
兩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笑著笑著,老紀突然打了一個噴嚏,整個人也抖了一下。
魏炯這才意識到窗戶還開著,大股寒風正席捲進來。他拍了一下腦門,急忙跑過去把窗戶關上。
「沒凍著吧,老紀?」
老紀卻吸吸鼻子,似乎對室外的空氣頗為嚮往。
「嘿,小子。」老紀衝他擠擠眼睛,「推我出去走走。」
走廊裡依舊燈火通明,卻安靜了許多。魏炯推著老紀走過食堂,發現電視機已經關閉,長凳上空空蕩蕩。
來到院子裡,四下寂靜無聲,整個養老院都墜入沉睡中。兩個人似乎也無心交談,在紅磚甬路上一圈圈地走。
半夜裡起了風,空氣中的硝煙味已經被吹散。雖然冷,但是讓人覺得很舒服。老紀大口呼吸著,雙眼微閉,一臉享受的樣子。
他們所在之處,除了門口投射而出的燈光外,皆是一片黑暗。魏炯不得不睜大眼睛,小心翼翼地走著,生怕摔著老紀。老紀倒是不以為意,儘管閉著眼睛,還是能在某些地方準確地提醒魏炯。
「靠左一點兒……對嘍。」
「前面有塊磚鬆了,別絆著。」
魏炯最初還驚訝於老紀的記憶力,隨即他就意識到,這二十幾年中,老紀所有的活動空間就在這個院子裡,估計甬道上每一塊紅磚的形狀他都瞭然於胸了。
想到這裡,他恰好把老紀推到院子門口。看著鐵門外安靜的街道以及依舊明亮的路燈,魏炯的心中突然萌生出一種難以遏制的衝動。
他把輪椅停在鐵門前,俯身對老紀輕聲說道:「你等我一會兒。」
說罷,魏炯就悄無聲息地向值班室走去。
值班室裡已經熄了燈,剛走到門口,魏炯就聽到裡面如雷的鼾聲。他拉拉門,虛掩,手上暗自用力,很快,一個可容一人經過的縫隙出現在面前。
滿屋酒氣。魏炯側身擠入,感到心臟已經快跳出來。借助窗外照射進來的微光,魏炯看見值班員和衣躺在小床上,雙腳垂及地面,早已睡熟。魏炯悄悄地摸向牆邊,輕手輕腳地從架子上取下一串鑰匙。細微的嘩啦聲讓他屏氣凝神,再不敢有所動作。幾秒鐘後,見值班員毫無醒轉的跡象,魏炯把鑰匙捏在手心,慢慢地原路退出。
出了值班室,魏炯才敢鬆一口氣。他迎著老紀驚訝的目光,快步走到門前,打開鐵鎖,推著老紀走出院子。
來到街面上,老紀一下子變得非常緊張,全身繃直,雙手死死地抓著輪椅扶手。走出一百多米後,他才漸漸放鬆下來,開始四處張望。
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兩個人依次走過小超市、早點鋪、理髮店、移動通信營業廳、肉店。經過一所小學的時候,老紀讓魏炯放慢速度,對著關閉的校門看了很久,還特意過去摸了摸門牌。
「原來那些孩子的聲音來自這裡啊。」
他越來越興奮,像一個剛睜開眼睛的嬰兒似的,對眼前的一切都充滿好奇。即使那些商舖和店面都門窗緊閉,仍然讓老紀欣喜無比,不時發出低低的笑聲。
「沒想到。」老紀看著被路燈照亮的街道,「沒想到我還能出來。」
走到這條街的中段,前方不遠處就是一條橫向的外環馬路,不時有車輛閃著大燈疾駛而過。老紀看著那更為明亮的所在,手指前方:「去那裡。」
魏炯照做,腳下暗自用力,輪椅飛快地轉起來。
老紀緊緊地抓住輪椅扶手,上身稍稍前傾,口中不斷吐出白汽。
「快點兒!」老紀的聲音越來越高,「再快點!」
汗水已經從魏炯的額頭上沁出來。他咬著牙,用力向前推動著輪椅。
前進的速度越來越快。老紀的喉嚨裡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響,上半身已經完全直立起來。最後,那聲響變成了沉悶的低吼。
「跑!」老紀突然變得語氣凶狠,不容辯駁,「跑起來!」
魏炯似乎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老紀的話音剛落,他就毫不猶豫地邁開步子,奔跑起來。
輪椅在街道上劇烈地顛簸著。魏炯的耳邊是呼嘯的風聲,眼前是晃動的燈光,劇烈的喘息和老紀的低吼混雜在一起,撕開了寂靜的夜空。
一台輪椅,兩個瘋子一樣的人,終於衝到了這條街的盡頭。
因為速度太快,一直到外環馬路的中央,魏炯才勉強把輪椅停下來。老紀似乎還沉浸在飛奔的快感中,依舊挺直上身,死死地盯著前方。
魏炯的嘴邊已是白汽成團,成綹的汗水從額頭上流下來。他看看由遠及近的車燈,猶豫了一下,慢慢地拉著輪椅,退回到路邊。
把老紀放到安全的位置之後,魏炯雙手扶著膝蓋,彎腰大喘,感到手臂和雙腿都酸痛無比。等他調勻氣息,費力地站起身來,才發現老紀已經失去了剛才亢奮的姿態,整個人委頓在輪椅裡。
「老紀?」
「嗯。」
「你沒事吧?」
「哦,沒事。」老紀緩緩轉頭,似乎也氣力全無,「就這樣,挺好的。」
魏炯想了想,覺得還是不打擾他為好。於是,他站在老紀身後,默默地看著眼前的馬路。
在路燈的照耀下,一個擦汗的年輕人,一個面無表情的老人,構成了這個大年初一最奇怪的街景。夜歸的人從他們身邊飛馳而過,彼此會有一瞬間的凝望。對過客而言,那只是讓人疑惑的幾秒鐘。對老紀而言,那是早已陌生的人間。
第二十三輛車消失在遠處。老紀緩緩開口:「我們,回去吧。」
歸途一路無話。午夜狂奔讓兩個人都筋疲力盡。老紀也不再對街邊的種種充滿興趣,低著頭,似乎在打盹,可是偶爾傳來的歎息聲讓魏炯意識到,他還醒著,並且心情欠佳。
大起之後勢必是大落。極度興奮的代價就是無盡的空虛,更何況,老紀終究要回到那囚籠般的小院子裡。
魏炯則在擔心一時衝動之後,該怎樣跟那個值班員交代。眼看距離養老院越來越近,他開始在心裡暗自祈禱值班員還在沉睡中。
剛剛走過小超市,就看到了養老院裡的燈火。令人奇怪的是,院子裡不再寂靜一片,而是有了隱隱的喧鬧聲,而那燈火也忽明忽暗,還夾雜著辟里啪啦的炸響聲。
《殉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