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林國棟死死地盯著指向自己的槍口,能夠清晰地感覺到面前這個警察身上正散發出一陣強似一陣的殺意。空中彷彿有一團黑氣,纏繞著,翻滾著,迅速向自己襲來。
他會殺死我,用最簡單直接又冷酷無比的方式。
這樣也好。不必經受逮捕與漫長的羈押。不必忍受如待宰羔羊般的審判。不用吐露心中的秘密。不用在某個凌晨,跪在冰冷的土地上,聽到腦後清晰的拉動槍栓的聲音。
殺了我吧。
林國棟保持著彎腰曲背的姿勢,閉上眼睛。
可是,林國棟等待的那聲槍響並沒有出現。相反,他的耳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同時感到臉上有氣流掠過。
還沒來得及反應,他的頭部就遭到重重一擊。
駱少華一拳將林國棟打倒,隨即,在他身上狠狠地踹起來。
林國棟蜷起身體,本能地用手臂護住頭臉。在承受著雨點般的痛毆的時候,他突然意識到兩件事:這個警察是秘密潛入他家的。
而且,只有他一個人。
這頓暴打足足持續了兩分鐘。劇烈的動作加上憤怒的情緒,駱少華很快就感到筋疲力盡。儘管如此,他仍然餘恨未消,停下來喘息了一陣,又狠狠地補了兩腳。
林國棟趴在地上,既不躲避,也不喊叫,只是一言不發地忍受著他的毆打。
駱少華重新舉起槍,喘著粗氣吼道:「站起來,跟我走!」
林國棟已經鼻青臉腫,嘴角和鼻孔都在冒著血。他透過手臂的縫隙看看駱少華,意識到對方暫時不會毆打自己之後,他放下胳膊,慢慢地爬坐起來,一邊擦著臉上的血,一邊低聲說道:「你不能抓我。」
林國棟的語氣激怒了駱少華,他又是當胸一腳踹去:「你說什麼?!」
林國棟向後仰面摔倒,手捂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
「我為什麼不能抓你?」駱少華踩住他的身體,「你說,為什麼?」
「你違反了程序!」林國棟拚命搖晃著駱少華的腳,聲嘶力竭地喊道,「你非法入宅,一個人取證,這在法律上是不算數的!」
「王八蛋,你以為你躲得過去?」駱少華加大了腳上的力度,「我這就回去申請搜查令。我們現在有DNA技術,那些血跡,很快就知道是誰的!」
「好啊!」林國棟瞪大了眼睛吼道,「你去啊!我不會逃跑,我就在這裡等你!」
突然,他的身體放鬆下來,平躺在地面上,嘎嘎地笑出了聲。
「我知道我該死。」林國棟瞇起眼睛盯著駱少華,「我還知道,不是我一個人進監獄!」
駱少華愣住了。
的確,如林國棟所說,將他逮捕歸案,固然可以為死者申冤,為許明良平反,但駱少華等人將會付出巨大的代價。一件所謂的「鐵案」將被翻轉,榮譽被剝奪,局裡上下會為此蒙羞。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馬健是如何獲得許明良的口供的,一旦事情敗露,他們承受的不僅僅是紀律處分,更可能是刑事責任的追究。
從懲惡揚善的人民警察,變成可悲可恥的階下之囚。
林國棟看出了他的猶豫,眼中放出光來。他勉強撐起半個身子,按住駱少華的膝蓋。
「我認識你,你姓駱,對吧?」林國棟的言辭懇切,「我在報紙上見過你的照片,戴著大紅花那個。」
駱少華痛苦地閉上眼睛—林國棟說的是專案組集體立功受獎的儀式。
「閉嘴。」
林國棟一邊觀察他的臉色,一邊輕輕地把他的腳從自己的胸口挪到地面上,翻身坐起,跪爬在駱少華的面前。
「你放過我,就當今天的事情沒發生過,好不好?」林國棟仰頭看著駱少華,眼神中既有哀求,也有威脅,「這樣我們大家都安全,不是嗎?」
「你想都別想!」駱少華失神的目光重新聚焦。他低下頭,死死地盯著林國棟,「你殺了五個人,你以為就這樣算了?」
林國棟一愣,隨即就意識到他把許明良也算在了被害人裡。
「可是我已經改了,真的改了!」林國棟抱住駱少華的腿,「你相信我,我不會再殺人,真的不會了……」
「滾開!」
駱少華抬腳踹開他,自己也失去了平衡,靠在鞋櫃上,不住地喘著粗氣。
不能相信他,絕對不能,幾天前被殺害的那個女人還躺在停屍間裡。但是,被追究錯案、解職,甚至入獄,讓滿載榮譽的英雄們從此背負一生的恥辱—這個代價,付得起嗎?
可怕的沉默,橫亙在兩個各懷心事的人中間。
一個跪爬在地上,忐忑地等待著宣判,心中既有希冀也有絕望。
一個倚靠在鞋櫃上,艱難地在伸張正義與平安落地之間選擇著。這是兩條截然相反的路,各自指向不同的結局。難道,真的沒有第三條路可選嗎?
上警校的時候,刑法老師就說過,刑罰,是一種剝奪性的痛苦。剝奪資格、剝奪財產、剝奪自由,直至剝奪生命。
剝奪生命,真的比剝奪自由還要痛苦嗎?
他需要一個可以說服自己的理由。
駱少華的頭漸漸抬起來,目視前方,牙關緊咬。
第三條路,找到了。
「我給你兩個選擇。」
林國棟一下子直起身體,滿眼期待地看著駱少華。
駱少華沒有急於開口,而是點燃一支煙,深深地吸了幾口之後,看看急不可耐的林國棟。
「第一,我現在就抓你回去,會有什麼結果,你自己清楚。」駱少華捏緊了拳頭,聲音中帶有不可動搖的決絕,「我們辦錯了案子,抓錯了人,我們認。但是我向你保證,你絕對活不到我們入獄的那一天。」
林國棟頓時面如死灰,整個人幾乎要癱軟下來:「第……第二個呢?」
《殉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