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最前面幾十個爬行的狂屍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進入到院子裡。隨著它們的進入,兩種聲調的誦經聲頓時變得更加高亢有力,就如起伏的浪濤一般。但是就這兩種唸經聲相比,大儺師剛勁、硬朗的聲調已經開始顯得有些急促慌亂了,而另一個高手的聲調則更加沉穩流暢、收舒自如。由此可見另一個高手的功底造詣要高出大儺師不止一籌。
此時院子裡面的藍色火焰已經升騰到兩丈多了,比平常的大樹還高,真的就像一朵從高牆中綻放而出的巨大蓮花。
伏魔蓮
齊君元覺出那朵大火蓮跳動了幾下,但火苗出現些跳動他認為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可緊隨著火苗的這幾下跳動,卻出現了非常不正常的現象。那些比大樹還高的火焰朝著半子德大門齊齊傾倒,就像一片被大風刮折的大旗。藍色的火苗橫著飄飛,並且劇烈地顫抖、滾動著,就彷彿要從燃起的源頭掙脫一般。齊君元一下子就驚愣了,害怕了,因為這火焰給了他一種異樣的感覺。他感覺這詭異、變形的藍色火蓮是有生命,而且滿含著憤怒和殘酷。
倒下的火焰馬上重新豎直了起來,依舊恢復成一個形狀很正的蓮花。但詭異的火焰也真的掙脫出去,而且也真的變了形,不再是蓮花或花瓣,而是人。
幾百個人形一樣的藍色火焰在半子德院門內外一起飄飛起來、滾動起來。
火焰的傾倒是為了點燃。很奇怪的是,沒有勁風吹動火苗,也沒有特別的引燃物,只有狂屍在靠近。而且還沒等那些狂屍靠近火蓮,火苗便齊刷刷地主動彎腰俯身與之親近。狂屍不是乾柴,沒碰油料,但被這種火焰沾上後特別易燃,才點著幾個,火焰便沿著屍群往外蔓延開來,將狂屍群全都點燃。
「伏魔天火蓮」,是密宗祛邪除魔的正宗法門。三階綻蓮,三圈蓮瓣,高低錯落有致。技法上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奇特之處,就是在院中有人配合大儺師手勢的指示加油燃火而已。但其順序卻是按伏魔蓮花淨力成勢的規律,應合了「慈悲心、伏魔力,三靜三提升方達圓滿」。
而所謂的「伏魔天火」其實應該叫「極淨之火」,那藍色的高大火焰,其色如天空般潔淨,燃後無煙無垢。要燃起這種火焰需要用的是「清蓮佛油」,此佛油是採用多種油料調製而成,其配方在元朝之前就已經失傳。民國初,川貴交界處的翠雲溝寨發生過「藍焰空谷」事件,無名之火燒死了滿寨子的男女老少。後來據民間案獄高手調查和推斷,可能就是因為在祭祀中試用了他們自己研配的「清蓮佛油」,結果由於配方和配製方法都不正確,這才導致如此大的災難。
「清蓮佛油」不但潔淨至極,而且具有一個奇異的特性。當邪晦之物接近火焰時,火苗會自動趨傾過去將邪晦物引燃。而「清蓮佛油」配合了「伏魔天火蓮」的法門後,其引燃的火焰中始終會有伏魔蓮花淨力作用。可壓住邪晦之物燃燒,輕易無法撲滅,更沒有逃脫和反撲的機會。
整個屍群都被「清蓮佛油」的藍色火焰覆蓋了。而那些藍色火苗不僅是附著在狂屍的身上燃燒,還利用一些途徑往狂屍的身體裡面鑽,這可能是因為狂屍的身體內部更加污濁邪晦。火苗都是通過屍體上的洞眼傷口、七竅谷道進入身體內部的,就彷彿裡面有種吸力,可以將藍火苗捋成股、捻成尖往裡吸入。不過所有屍體的嘴巴始終都閉得緊緊的,不曾讓火苗由此進入。
狂屍的嘴巴不張開也沒什麼不正常,因為屍體是不需要呼吸和進食的,只有要撕咬目標時才會張開。但這種狀態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很快那些狂屍的嘴巴就已經很不正常地張開了,而且張得很大很大。雖然大張的嘴巴沒有聲音發出,不過從張開的形狀上辨別,很像是在慘呼。
大張開的嘴巴依舊沒有吸入火苗,不但沒有吸入反而還噴出了火苗。噴出的火苗和吸入的一樣,也是藍色的。稍有點不同的是在藍色中間還有一朵橘色火光,看著像是一個燃燒的紙團。
準確說那應該是一個紙角,符紙疊成的紙角。言家人最早趕屍不是將符紙貼在額頭上的,而是疊成紙角塞入口中。紙三角的頂角壓舌下,下面兩角用上下牙咬住。符紙放在屍體口中有兩個好處,一個是不容易掉落,特別是在斗屍的時候,即便張口撕咬,短暫的咬合動作也不會讓其移位或掉出。另外,這紙符其實又叫渡氣符,其功用是要給屍體一定的氣性,這樣才能驅使其進行連貫的動作。
金針血線被「黏蝶以及蕊」粘走,狂屍失去血性。「雙重梵音震」,震懾驅屍鈴把頭的心念,讓其內元混亂,心神被制,無法及時驅動屍群進行相應的變化。最後再用「伏魔天火蓮」,讓天火主動點燃邪晦,並且順邪晦之物蔓延。這樣「清蓮佛油」的燃燒力既可以由外而內將泥丸宮處金針燒熔,又可以從其他途徑進入狂死身體的內部,由內而外燒燬驅屍口中符紙。
於是屍不再受驅,屍體還是屍體,而且是正在燃燒成灰的屍體。驅屍人也將不再是驅屍人,付諸心血意念的金針血線被破,內元、心神被制,符咒驅動力倒沖。種種沉重打擊讓驅屍的鈴把頭從一個屍體的操控者快速向一具屍體轉變。
狂屍斗鬼卒,表面看著鬼卒未能鬥過狂屍,但實際上是狂屍的操控者未曾鬥過鬼卒的操控者。這也說明了一點,懂得某種法術的職業者與以施用法術為職業的法師之間始終有著很大差距。
失去操縱力的屍體大部分都倒下了,但仍有許多呈站立狀態在那裡燃燒,就像一支支人形的火把。而已然確定狂屍處於敗局之後,東賢山莊以及半子德院中不停有火堆和油燈燃起。原有的照明和屍體燃燒的臨時火光加在一起,把整個莊子照耀得非常明亮。這些跳動的火光同時也將房屋樹木等物體的影子映照在周圍山崖峭壁上,猶如晃動著的巨大鬼影,讓人覺得詭異和心慌。而更讓人感覺詭異和難受的,是那些持續燃燒久不熄滅的幽藍火苗,以及火苗燃燒之後瀰漫而起的濃重屍臭。
詭異之景必見詭異之事,詭異之事必顯詭異之人!
一個和那些狂屍姿勢很接近的軀體,孤獨地站在燃燒著的屍群背後。按理說這軀體的姿態應該比失去操控的狂屍更加扭曲,所不同的是他身上沒有藍色的火苗,只有兩朵紅色的火苗。那是一雙血紅的眼睛,而這雙眼睛正是屬於驅趕狂屍的言家鈴把頭。他以如此扭曲的身軀站立,以如此可怕的血眼注視,是在醞釀著什麼?還是要做出什麼決斷嗎?
就在各種燈火照明亮起之後的瞬間,齊君元感覺自己的視線範圍裡的某處景象恍惚了一下。這恍惚不是由於光線的變化,而是因為形態的改變或物體的移動。於是他迅速集中注意力找尋,卻發現剛才的恍惚已經消失。無法確定是哪一處又是哪一物,可能是某間民房、某個牆壁、某棵大樹,或者某塊農田。
「叮噹……,叮噹……」齊君元找尋的視線很快被銅鈴聲吸引回來。銅鈴聲很緩慢,是因為搖動銅鈴的軀體運動得很艱難。但扭曲的軀體很堅定地克服著各種艱難,並且隨著他的努力,身體逐漸衝破痛苦的極限,頑強地舒展開來。
「叮噹、叮噹……」鈴聲快了起來、流暢起來,扭曲彎腰的身體重新挺立起來,高昂起來。
見到這種情形不止齊君元感到驚奇,那大儺師以及東賢山莊的其他高手更覺得不可思議。明明已經確定的勝局,明明已經頹弱趨死的對手,卻未曾想到他能挺身再戰,將對局的勝負結局變得撲朔迷離。
不過現在所有的狂屍都已經失去了用以控制的符咒和金針,並且處於被燃燒的狀態。就算鈴把頭的意志和體力都能強撐下去,可只會驅動屍群的他還能以何為戰?
不過江湖中久走的行家都心中清楚,不知道他以何為戰便越發地可怕。生死對決,最危險的不是對手技高,而是不知道對手會出什麼招。
本來「雙重梵音震」的念誦聲已經輕弱了,現在卻被迫再次提升起來。仔細聽的話,可以辨出那兩種念誦聲已經沒有剛才那麼清亮了,很明顯出現了沙啞的餘音。
「死者為大,眾生讓道,行隨我意,鈴引經報,塵為世土,掩身魂消……」那鈴把頭也開始大聲念誦經文,雖然音量氣勢無法與大儺師那邊的兩人相比,但吐字和聲調卻堅定而凶狠,就像一口一口咬嚼著什麼。
念誦經文的聲音堅定,腳下的步伐則更加堅定。他只幾步就來到前面屍群的旁邊,再幾步便進入了燃燒的屍群中間。「清蓮佛油」燃起的藍色火苗並沒有馬上圍裹住鈴把頭,因為他不是屍體,他是活人。「清蓮佛油」的特性能自行辨別出邪晦的程度,所以對鈴把頭的燃燒甚至還沒有平常的火勢劇烈。
「以心化血,血氣扶搖,不待後世,恨怨現消!」鈴把頭念到此處,猛然抬頭,腳下急步快行。同時口中鮮血如密雨噴出,四處飄灑。
鮮血無法撲滅燃燒屍群的火焰,但以心元盡碎化成的鮮血卻可以讓燃燒的屍群再次隨他的心意而動。只不過現在的心意已然是遺留下來的心意,當一個人的心元盡碎之後,他自己就已經成為了一具屍體。
鈴把頭倒下了,但他周圍倒下的狂屍都站了起來,而剛才沒有倒下的狂屍已經開始朝前挪動起來。最後噴出的血雨無法噴灑到每個狂屍的身上,不足以讓整個屍群都按照鈴把頭遺留的心意動起來,但能動起來的屍體肯定不少於百十個。
第十二章絕重鏢
天目尋
然而,鈴把頭在生命終了瞬間留下的念力只是要狂屍動起來,去攻擊、去毀滅,已來不及考慮到其他方面。本來狂屍之前的行動都是按照驅屍人周密的意圖去做的,而現在失去了驅屍人其他方面的指引,所有動起來的狂屍就只能模仿它們失控之前最後見到、印象也最深的動作去做,這在薩魔教的法門中叫「隨見動」。狂屍最後見到的是跳動著的鬼卒,所以這些狂屍也都同樣蹦跳著往前,帶著滿身的火焰,朝著半子德院中蹦跳著衝去。
以心元之血驅動狂屍,這才是真正的血驅狂屍,不需要金針注血,不需要符咒渡氣,只憑一點心元血的念力便能驅動。問題是言家祖先未能將這技藝學全,他們不會於己無大損便能逼出心元血的技法。雖然另從道家驅屍術學會破掌心命線取連心血染血線穿金針,可以勉作驅狂屍之用。但攻擊的力道、控制的靈活度始終不如直接以心元血黏附屍身的好。後來言家有人又從旁門左道中學到個自碎心元、毀身噴血的技法,不過正常狀況下這技法沒人會去使用,因為還未曾將對手解決,自己就已經沒命了。
今晚,上德塬這一代的鈴把頭卻是把這身先死、後取敵的技法用了。因為鬥到這程度他已經知道,不管最終結果如何,他自己都已經沒有機會逃出東賢山莊了。既然如此還不如以死搏一把,但願這最後的一衝能衝破半子德院,讓上德塬言、倪兩家的子孫逃出去幾個。
就在鈴把頭倒下的瞬間,齊君元看到一個身影直奔鈴把頭而去。難以想像的是那身影竟然是從一堵牆裡衝出來的,這情景看著確實有些詭異。而更詭異的是那身影有些眼熟,很像一個按外相做不出如此行動的人。
不管是從牆裡出來也好、身影眼熟也好,都是很讓人非常意外的事情。但齊君元沒有對發生的這些感到一絲驚訝,反倒覺得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此時人們的注意力全在帶火狂屍的猛烈衝勢上,能注意到那個身影的很少很少。但很少並不代表沒有,齊君元就是一個,而且除齊君元外還有其他人。
半子德院院牆頂上有雙大眼睛也發現了這個身影,而發現了身影也就意味著發現了那堵牆的奇異。和齊君元不同,這雙大眼睛能及時捕捉到那個從牆中一閃而出的身影是有著自己獨到的技法的,而齊君元只是憑借自己經驗的老到和意識的警覺。那大眼睛採用的技法叫「天目尋」,江湖上有種說法叫「天目往尋,無有遁形」。此技法是雙目朦朧而視,籠住很大一個範圍,然後只要這範圍內有哪裡出現移動或變化,注意力便會鎖定哪一點。此技法極為難練,並且要求修習者具備雙目分視的先天能力。而這雙大眼睛的主人具備這樣天生的能力,而且將「天目尋」的技法修習到了極致,因為她就是五大莊中五大高手之一的大天目。
當大天目發現那個身影後,立刻以手影傳訊,讓莊中鎖定那個身影,同時讓暗藏的人馬往那堵牆的位置調動。手影傳訊又叫「掌千言」,早在三國時就已經使用,是黑夜裡非常便利的一種傳訊信號。只需雙手與燈籠保持合適的距離,做出約定手勢,便可直接讓暗藏著的人馬看到,領會並執行意圖。也可以將手勢投影放大到牆壁、山壁之上,讓遠處的人看到,這種屬於間接指令。不過「掌千言」的信號也有局限,首先是方向上,發出直接的指令時,必須是暗藏的人馬和做出手勢的人在同一方向上。另外,在間接投影給遠處的人看時,照射光的要求很高,否則會不太清楚。而且投影的手勢自己人能看到,敵人也能看到。就算敵人沒看出手勢的意思,至少可以知道對手要有動作了。
大天目的手勢是直接指令,是在某場燈籠較隱蔽的一面發出的。所以雖然齊君元的視線範圍很好,卻未能看到這種手勢。否則的話就算他看不出手勢的意思,至少也能警覺莊中高手又有意圖和行動。而且應該可以估猜到是針對那個身影的,抑或者是針對那堵牆的。
再有齊君元現在是將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個身影上,所以也不會刻意去關心周圍是否還有人發現到牆裡出來的身影,更不會關心發現者在做什麼手勢。他此刻最想知道在這樣危險的局面下這身影冒險出現到底是為了什麼。
三個國家的秘密力量彙集上德塬尋找爭奪某件東西,這件東西到底在哪裡?身影冒險衝出和這東西有無關係?太多太多的疑問都與這個身影有很密切的關聯。但是這些疑問都不關他齊君元的事,所以他只是揭開一點表象後並未深究。因為深究別人的秘密會給自己帶來危險,另外,他也覺得沒必要深究,等到了一定火候時,一些暗藏著的秘密和難解之謎會逐漸被這個身影的行動暴露出來。因為這個身影就是上德塬火場中唯一的倖存者倪稻花。
倪稻花趕到鈴把頭身邊時,鈴把頭還有殘存的最後一點意識,但這殘存的意識只夠他認出倪稻花。而在倪稻花拉住他的手時,他又用自己殘存的最後一點力氣將一張黃符塞到了她的手中。這個動作雖然非常細微隱蔽,但看到的人遠遠不止齊君元和大天目。那些人也許剛才沒有注意到倪稻花從牆壁中衝出,但既然倪稻花是奔大家關注的焦點鈴把頭而去的,就沒理由不看到她。而這些人最感興趣的就是驅趕狂屍的鈴把頭以及所有與鈴把頭有過接觸的人。因為鈴把頭是上德塬的當家人,因為他死去的時候應該會把什麼秘密交給和他接觸過的人。
但有些人卻不能不對狂屍感興趣,因為他必須去面對這些被火焰燃燒著的屍體。比如說大儺師,他原來的任務就是要消滅那些狂屍,而幾番對決之後,他非但沒能完成自己的任務,而且那些著火的狂屍都快要衝入半子德莊了。如果連這都無法阻止的話,從此以後他恐怕要像鬼卒一樣畫上臉譜掩蓋住羞慚之色才好意思再在江湖上混了。
狂屍群蹦跳而至,從跳動的聲響和速度來看,它們這番衝擊的勢頭和力量更加彪狠。大儺師已經意識到形勢對己不利,必須及時有所措施。於是他馬上回身招手,「伏魔天火蓮」中立刻有小小的藍色火焰團飛跳入他的手中。大儺師手掌中就像托著一個藍色小蓮花,然後他朝掌心吹氣,火焰團膨脹數倍大小,再甩手拋飛出去,擊倒最前面好幾個蹦跳而至的狂屍。
但大儺師的這樣一招明顯是杯水車薪,後面的狂屍根本不受阻擋,而前面被擊倒的狂屍倒後即起,繼續猛衝不退。
大儺師明顯有些慌亂了,他急促地退了兩步,急急抬手指住紅色孔明燈。孔明燈迅速旋轉移動,發出指引,讓剛才退到半子德莊大門裡的鬼卒再次湧出。這一次鬼卒已經無法揮刀砍殺,因為鬼卒們自己也都太過擁擠,揮動快刀只會先傷同伴。他們能做的就是聚集成人牆,直接用身體抵住向前衝的狂屍。
《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