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卓木強巴和張立面面相覷,到底那個巴桑,拉巴大叔的弟弟,會是怎樣一個人呢?
一扇扇鐵門打開,察西道:"到了,巴桑就在小屋子裡,為了保險起見,我們還是按程序來,先讓拉巴大叔進去探視,然後你們二位中的一位進去,醫生說,他害怕群體,人多了反而更危險。"
拉巴進去了,卓木強巴打量著這個地方,房間的門都包上了鐵皮,窗戶由防彈玻璃嵌上,似乎還作過特殊處理,使外面能看到裡面,而裡面不能看到外面。那個巴桑,被剃過的圓頭稍微有些尖,鋼針般的鬍鬚從上唇一直向下圍成一圈又向兩邊延伸,直到同耳鬢的頭髮連在一起。身形並不是十分高大,但體格勻稱,肌肉飽滿,渾身充滿了火藥般的爆炸力,特別是那雙眼睛,如鷹隼般明亮。兩兄弟摟抱了一番,而後慢慢交談起來。
十多分鐘後,拉巴出來了,對卓木強巴點頭道:"可以進去了,他說,他願意透露一點少爺感興趣的事情。"
卓木強巴還沒邁步,張立搶先道,"還是我先進去吧,卓先生,對訊問問題我比較有經驗。"雖然他們團長告訴過他,卓木強巴不是一般的人物,可他還是認為,一個大老闆再怎麼厲害,也不能強過他們這些天天受訓練的士兵。
"哦。"卓木強巴聽張立這麼說,想了想道,"好吧。我想知道他到底在什麼地方看到了什麼東西。"
張立進入房間,突然發覺裡面的空間比外面看上去更小,而那個極具攻擊性的巴桑,似乎就在伸臂能及的地方。巴桑先說了一句藏語,張立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又說了一句普通話:"你是誰?"他微低著頭,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張立。張立勉強地笑笑,故作輕鬆道:"放輕鬆,我們都放輕鬆點好嗎?我是軍區某團部的,我叫張立,這次來呢,是想……"突然,他看到一個拳頭由小變大,已經近在眼前了。
張立反應也算敏捷,三次榮膺軍區散打冠軍,最好成績是全國第五,但這次似乎發揮有點失常,他側頭避開直來的一拳,就發現巴桑早已蓄積力量的左手擺拳以更凌厲的攻勢襲來,拳未到而風先至,其速度之快,是張立所罕見的。張立只能抬頭後仰,而他的身體已經失去平衡,巴桑用腳輕輕一鉤,張立把持不穩,慌亂中探出右手去抓巴桑的左臂。令他想不到的是,巴桑的應變更在他之上,拳收到中途,突然變爪,先一步抓住了張立的手腕,順勢一推一扯,讓張立變成背對自己,雙手一剪,一雙鐵鉗就牢牢地反鎖住了張立的兩臂,稍一發力,就這樣反剪著張立的雙臂把他舉了起來。
這時門外的人才回過神來,拉巴大喊道:"巴桑,把人放下來!"而卓木強巴已當先衝進屋內。巴桑只見門打開了,看也未看,伸手就準備推來人一個措手不及,沒料到,他感覺自己的手推在了一堵牆上面,他驀然發現進屋者是一名身高一米八幾的魁梧大漢時,已經來不及收手了。卓木強巴雙手一合,先緊緊地抓住了巴桑的左手,接著是一個轉身,整個人向巴桑壓過去,巴桑右手反鎖著張立,三個人就一齊摔在了地上。卓木強巴以絕對的身體優勢,壓得巴桑動彈不得。
巴桑的回憶
卓木強巴雙臂夾住巴桑的左手,雙腳絞著巴桑的一條腿,與巴桑背貼背地倒在地上。拉巴也衝了進來,大聲問道:"你到底在幹什麼,巴桑!"
巴桑放開張立,掙扎了兩下,卻始終不能把壓在背上的卓木強巴掀翻,這時張立又反過來,按住了他的另一隻手。察西最後一個進來,看了看屋子裡面的情形,問道:"需不需要我叫人來?"
卓木強巴感覺到巴桑已經放棄反抗,微微一笑,說道:"不需要了,謝謝。"他翻身起來,仍保持著對巴桑的壓制,說道,"我們只是想和巴桑先生好好地聊聊,只是房間裡太擠了點。"
察西點頭,轉身提醒道:"要小心點哦,很危險的。"出門長出一口氣,不禁咂舌,他早就看出這個大塊頭非同凡響,沒想到竟然厲害如斯!
巴桑最後猛地發了幾次力,都未能掙脫卓木強巴和張立兩人,他才說道:"你們贏了。"
卓木強巴放手,道:"看起來你並沒有什麼惡意,為什麼突然襲擊張警官?"
巴桑和張立都各自活動著自己的胳膊,巴桑先指著張立說:"你用的是擒拿格鬥,若不是突然襲擊,還比較難對付。"他又對卓木強巴道:"你用的是摔跤手法,以這樣的身手,肯定拿過庫拜吧,若我全力應付你一人,勝負還不好說哦。"張立聽了,差點面紅耳赤,沒想到,自己果然不是卓木強巴的對手。
拉巴在一旁道:"巴桑,不得無理,這位就是強巴少爺,我常給你提起的那位。"
巴桑這才肅穆起來,將卓木強巴上下打量了一番,讚道:"原來是強巴少爺,果然是天生神力。謝謝你,謝謝你們全家對我哥哥的照顧。"巴桑突然跪在地上磕了幾個頭,這倒讓卓木強巴吃了一驚,他趕緊扶巴桑站起來。巴桑又說了許多感激的話。
張立對巴桑的技戰術十分懷疑,問道:"你是哪一支部隊的?你的手法我從來沒見過。"
巴桑一笑道:"你一定見過的,因為只要是特種部隊或邊防部隊,都會聽到關於我們的介紹。"他捋下肩坎,露出左臂的肩頭,果然,張立驚呼起來:"藍蜘蛛!"
巴桑的左肩,虯然的肌肉上,赫然文了一隻藍色的小蜘蛛,卓木強巴不瞭解,問道:"藍蜘蛛?是支什麼隊伍?"
張立如背誦課本般說道:"藍蜘蛛特別行動隊,被稱做王牌別動隊,是與德國的紅蠍特攻隊和美國的海豹特種陸戰隊齊名的國際名旅。紅蠍特攻隊在二戰後就消亡殆盡了,而海豹特種陸戰隊你們都知道吧,作戰速度最快,效率最高,以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而著稱的超級精英支隊。藍蜘蛛別動隊,是N國政府仿紅蠍特攻隊成立的一支特種兵作戰部隊,成立於1977年,聘請當時世界上最為著名的軍事教育專家和特種兵訓練專家為教官。他們為這支隊伍量身定制了一系列魔鬼訓練法則,其中不少訓練法被引用為國際教程。任何一個國家的士兵都會被要求瞭解這支部隊的特性。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最後一句卻是問向巴桑。
巴桑高枕以待似的說道:"我來慢慢告訴你吧。上個世紀60年代中期,由於蘇美冷戰,金融危機等一系列事件,整個亞洲動亂紛繁,N國王君害怕國內受到衝擊,妨礙政權的穩固,所以下詔,成立一支超級精英別動小分隊,其主要任務是保護王室成員出入的安全。隊員們的肩部如紅蠍特攻隊一般,文上了藍色蜘蛛,這就是藍蜘蛛的由來。但等這支隊伍訓練完成之後,亞洲已經恢復平靜了,王室成員的安全工作用日常警衛力量便足夠,所以這支隊伍就一屆,再也沒有後來者了。"
卓木強巴疑惑地問道:"你怎麼會參加藍蜘蛛的?"
巴桑道:"我和母親搬到別處後不久,母親就去世了。我一個人四處流浪,偶然的機會去了N國,便被相中,選入了藍蜘蛛精英別動隊……"
張立打斷道:"那你為什麼會回到中國?為什麼參加了盜獵藏羚羊的活動?"
巴桑雙目突然呆滯起來。卓木強巴和張立身上的肌肉不由自主開始收縮,他們都要防備這個危險人物的突然襲擊,拉巴則後退了一步,局面再次緊張起來。巴桑將牙咬得咯咯直響,似乎瘋狂地克制著自己,肌肉近似痙攣地收縮著,雙手微微顫動,連額頭都開始滲汗。卓木強巴和張立也沒有好過多少,他們都驚出一身冷汗。終於,巴桑戰勝了什麼似的,全身虛脫一般癱軟下來,平靜地道:"是啊,我到底做了什麼呢。總是要面對的,逃也逃不掉。太可怕了,一切就像做夢一樣。"
卓木強巴試探著問道:"你究竟碰到了什麼事情?是不是與一隻犬有關?"
巴桑全身猛地一震,打了個激靈,好半天才恢復過來,抱著頭道:"不——不是狗,是什麼?為什麼我想不起來?"
卓木強巴心中困惑,拉巴勸解道:"不用著急,慢慢想,總會想起來的。你就從頭說起,詳細地告訴強巴少爺吧。"
巴桑慢慢回憶著,思索道:"從頭說起——藍蜘蛛從成立之日起,就沒能發揮過一天的作用,而裝備精良又極費開銷,藍蜘蛛,除去一個好聽的名字之外,對軍隊、對王室來說,都成了一種負擔。短短三年,這支號稱N國史上最強、最精的軍事小分隊就被迫解散。"說到這裡,巴桑閉上了眼睛。
卓木強巴皺眉,心想這樣說要什麼時候才能說到自己想聽的地方。張立默默點頭,暗想原來這支隊伍命運多舛,難怪後來聽不到他們的消息了,還以為這支神秘的軍隊被很好地隱藏了起來,沒想到……
巴桑繼續道:"由於這支隊伍只是負責王室成員的安全,事實上一天都沒有動用過,不涉及國家機密,所以,我們沒有被消滅,也沒有被監視行為,只是像垃圾一樣被掃地出門。所有成員各謀前途,我便幹過各種職業,但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我依舊一事無成。就在這時,昔日的戰友找到了我,他們告訴我,有一條可以賺大錢的路。"
張立霍然起立,道:"那條路,就是偷獵藏羚羊嗎?!"
巴桑自嘲地一笑,道:"不錯。想不到,曾經威名盛盛的藍蜘蛛部隊,竟然沒落到偷獵這一步。我們選擇了一條最危險的,同時也是最安全的偷獵通道。我們從通澤出發向北,翻希夏邦馬峰,渡過雅魯藏布江,一直要走到羌塘自然保護區下方,然後我們會向西,或者繞道北上,每年夏季就是我們打獵的日子。我們不去可可西裡,因為那裡的巡山隊很厲害,現在崗哨也增加了,路途遙遠,氣候也不太好。我們只需要守候在藏羚羊遷徙的路上,每次能有十隻左右的收穫。我們前後去了四五次,但是收成並不是太好,最多的一次也不過六十多頭,然後,我們改變了……"巴桑嘴角一哆嗦,接著重複道,"我們改變了路線!"
巴桑握緊了拳頭,深深地呼吸,看似盡量讓自己平靜,但給人的感覺是他愈發緊張起來。他用急促而略帶顫抖的聲音說道:"那純屬巧合,或者說是我們的報應,那簡直是魔鬼在給我們引路。我們在西風帶迷失了方向,在茫茫風雪中走了十五天,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了哪裡,只是知道我們仍在偌大的喜馬拉雅山脈中,我們似乎永遠都走不出去了。有三人被凍死,兩人患了雪盲,而活著的人,也都到了生命的極限,在翻越一座不知名高峰時,一名隊員失足跌落,順著雪坡滑了下去,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用對講機和我們通話,讓我們都下去,他發現了天堂!"
巴桑一口氣說完,大口地喘著氣,拉巴將早已準備好的水端給他,他就像從沙漠裡逃出來的人一樣"咕咚咕咚"地大口喝著。喝完一杯還不夠,拉巴又去給他倒水,直到第四杯,巴桑才露出一個猙獰的面容,那不是笑,而是臉部的肌肉牽拉,使嘴向兩旁咧開,眼睛卻帶著一種殘酷的驚恐。門外關注著的察西看到這種情形,他知道,隨時得叫醫生了,巴桑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
"天堂!呵呵,真是天堂!"巴桑聲音有些沙啞,目光狂亂地打量屋裡的每一個人,"那奇怪的鬼地方是怎麼生成的,我不知道,但是高峰突然凹陷下去,低陷的強度之大,是令人難以想像的,我們的海拔至少降低了兩千多米。而且,從我們所處的位置下去,難度比較大,第一次下降,有一半左右的隊員走失了。但是,當我們滑下去以後發現——"巴桑眼神一轉,"那裡不再只有茫茫的積雪了,參天的樹,青翠的草,望不到頭的森林,你第一眼看到時,那可真是一個天堂!可我的十六名隊友,精英中的精英,全死在那天堂之中了。"
張立的臉色變了,卓木強巴也一樣。要知道,十餘人的藍蜘蛛小分隊,那就是一個特種作戰團了,要把他們全部消滅,需要投入的兵力、人力都是驚人的,可是他們卻全部死在一個看似天堂的地方,那究竟是怎樣的地方啊!
"從雪峰上下去容易,要想再上去,那就難如登天了。那天堂外面看著美麗,走進去才發現,那是地獄,真正的地獄。"巴桑像打量罪犯一樣看著卓、張兩人,目光來回掃視,"你們有沒有見過馬蜂那樣大的蚊子?被叮一口能讓你一條胳膊都腫起來!你們有沒有見過可以吃人的花?巴掌大的蜘蛛就藏在它的葉子下面,一旦人被抓住,它們就來分一杯羹。你們見過半夜勒死人,把人吊在半空中的樹嗎?你們有沒有見過躲在沼澤裡的螞蟥,一旦人陷進去,被拉出來時,就像全身掛滿了臘腸一般。"
巴桑說得兩人身上忽冷忽熱,說不出那是什麼感覺,他又一次提高音量道:"可怕嗎?不!這些都不算什麼!都沒有嚇倒我們!我們克服了。我們走過森林,就看到了大片的草原,望不到邊的草甸,就彷彿和雪峰連成一片,同時,我們也發現了成群的藏羚羊。我相信,那是被遺失的世界,我從來都沒看過那麼多的藏羚羊。它們也絲毫不怕生人,彷彿從來沒見過人這種生物一般。當時,我們都快樂瘋了,那簡直就像天上掉下了金子一樣。甚至就是我們抓住它們的同類,在它們面前剝皮,它們也絲毫沒有感到驚惶。就這樣,我們一頭頭殺啊,一頭頭剝皮,直到手剝軟了,帶去的工具都裝滿了,我們還不甘心,決定先把那些羚羊皮運出去,然後再來。"
巴桑臉上掛著笑容,彷彿又回到當時豐收的場景,他冷笑道:"我們當時決定,趁著那些羊產絨的季節,暫時不把羊皮脫手,我們直接再去一次那個地方。熟知描述軍事地圖的專家記憶了地理坐標,我們把第一批戰利品,近六百張羚羊皮妥善地保管起來,就保存在中國境內,就是我後來告訴他們警方的那批皮毛。我們第二次進去了,我們這次是從北往南,我們從宗嘎出發南下,一直翻過大雪山,那片處處充滿死亡陷阱的天堂,還在那裡,它靜靜地躺著,就像熟睡的黃金美人,等著我們呢。"
巴桑說到這裡,聲音突然小了下去,低垂著頭道:"這次,我們碰到了別的人,他衣著奇怪,用當地的土語向我們警告著什麼,可惜我們根本聽不進去,我們滿腦子都是藏羚羊、黃金,藏羚羊就是黃金啊!為了不洩露行蹤,我們殺了他,我們殺了他!一支負責保衛要員的安全部隊,第一次殺人,竟然是對付一個手無寸鐵的藏民!當我們再次踏入那片死亡森林!我們——"巴桑突然目光呆滯起來,整個人就像被閃電擊中一般,他無神的雙目瞪著空曠處,眼珠來回地轉動著,眉頭越皺越緊,神色越來越痛苦,他再次抱起頭,發出狼一般的嗥叫。
張立和卓木強巴都處在全神貫注的狀態中,只見巴桑神情不對,馬上站了起來,一左一右將巴桑夾在中間,防止他突然發難。拉巴輕拍著巴桑的後背,一直安慰他,巴桑抱著頭仰天大叫道:"為什麼?!醫生不是說我已經痊癒了嗎?!為什麼我想不起來?!為什麼?!"
狂野之男狂野之車
拉巴無奈地看著卓木強巴,意思是我也沒想到會這樣。但卓木強巴已抓住一點,他令巴桑冷靜下來,詳細地向巴桑詢問了那個被他們殺死的人的情況,沒想到巴桑對這件事竟然記得十分清楚。問完巴桑,卓木強巴一言不發地走出了房間,請察西叫來給巴桑治療的醫生。洛追醫生聽完情況後緩緩地道:"這正是他好了的證明。如果過度刺激的事情讓人的大腦無法接受,大腦就會屏蔽那個信息,不能說忘記,也不是刪除,只是把它藏在最深處。如果說他沒有忘記那件事情的話,那件令他異常恐慌的事情就會反覆地刺激著他的神經,令他發狂。至於他說的死者的情形,我想應該是真的,因為人是向善的動物,對於一個人來說,他殺的或是看見別人殺的第一個人,給他的印象是最深的……"
在離開監獄的路上,卓木強巴保持緘默,微低著頭,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在車上,卓木強巴也是一直看著車底板,看得拉巴心裡忐忑不安,人是他向少爺推薦的,現在似乎並不能幫上什麼大忙。拉巴探問道:"少爺,巴桑他……"
卓木強巴微低著頭竟然露出了微笑,他抬起頭來,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摟著拉巴的肩頭道:"大叔,我決定了,一定想辦法把巴桑從監獄裡保釋出來,他將會是我們最好的引路員。"
"啊?!"拉巴和張立都大吃一驚。卓木強巴滿懷信心地道:"還記得他說他們殺過一個人嗎?我詳細地詢問了那人的衣著特徵,毫無疑問,和我從阿爸那裡聽到的戈巴族人的裝飾完全近似,加上他們去的那個地方的地域位置,更可以肯定他們一定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誤入了戈巴族人的領地。至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詢問過醫生了,一旦回到那個地方,他會慢慢想起來的。"
《藏地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