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隨巢子一語雙關:「宮外赤日炎炎,宮內卻是《陽春白雪》,怎能應時呢?」
毗人聽他點出曲名,言語慈悲,思忖有頃,點頭歎道:「鉅子高論,在下敬服!若是此曲不合時節,就換一曲合時的!」說罷,再次擊掌,音樂換成《下里巴人》,節律明顯加快,不時伴有鐘鼓聲。緊隨這種粗俗樂聲的是十名巴女,披頭散髮,文身粉面,衣著怪異,半裸半掩,依序旋進廳中,和樂翩翩起舞。
隨巢子發出一聲長歎,再次閉上雙眼,擰緊濃眉。音樂越響越狂,巴女越舞越勁,隨巢子的眉頭越擰越緊。
三曲舞畢,音樂戛然而止,巴女造型亮相。毗人眼望隨巢子,輕聲問道:「請問鉅子,此曲可否應時?」
隨巢子微微睜開眼睛,緩緩說道:「此曲雖然應時,卻是不祥!」
毗人略略一驚:「願聞教誨!」
隨巢子的聲音裡充滿悲涼:「宮外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宮內絲竹雜響,巴女舒袖。怎能呈祥呢?」
隨巢子聞聲知樂,見舞識人,不僅具有大智慧,又能處處連通天下大愛,識出受人捉弄,亦無絲毫責怪。毗人深為所動,肅然起敬,正襟端坐,抱拳揖道:「鉅子不愧是天下宗師,在下受教了!」
隨巢子抱拳還禮,緩緩問道:「請問內宰,君上之香也該薰好了吧?」
毗人面呈難色:「這——鉅子再請稍候片刻,我們欣賞一曲北地胡舞如何?」
隨巢子凝視毗人,許久,長歎一聲:「唉,為人君者當光明正大,大可不必煞費苦心,行此小兒之戲。敬請內宰轉呈你家陛下,隨巢子告辭了!」
毗人擺手,眾巴女、樂手退下。
隨巢子緩緩起身,朝毗人深揖一禮,轉身走向院門。毗人還過一禮,陪送幾步,不無同情地說:「鉅子實意要走,在下只好恭送了!」
走出院門,隨巢子頓住步子,回頭凝視毗人,意味深長地說:「隨巢子煩請內宰轉呈君上,魏國大禍不日即至,隨巢子此來,實為此事!」
毗人大是驚駭,疾走幾步,轉到隨巢子前面,笑臉攔住:「鉅子留步!想必陛下薰香已畢了!」
隨巢子苦笑一聲,輕輕搖頭,邁步又走,毗人再次攔道:「鉅子不遠千里而來,無論如何,總該面見陛下才是!請鉅子稍待片刻,在下這就迎接陛下!」
隨巢子看到毗人語氣誠懇,頓住腳步。毗人一個轉身,疾步隱入屏風後面。不消一刻,一陣腳步聲急,魏惠侯從屏風後面匆匆轉出,只幾步就已跨入院中,長揖至地:「有勞大師久等,魏罃失禮了!」
隨巢子亦還一揖:「齊人隨巢子見過君上!」
魏惠侯再次揖道:「魏罃欣聞鉅子光臨,備感榮幸。為聆聽尊誨,魏罃沐浴薰香,洗耳以待!鉅子請!」
「君上請!」
二人回到廳中,分賓主坐定。魏惠侯再次抱拳:「魏罃承蒙祖上蔭佑,得居中原一隅之地,幾欲振作,奈何才學疏淺,力不勝逮。先生此來,定有高論教我!」
經過此番折騰,隨巢子心中早如寒冰,因而不再迂迴,單刀直入道:「聽聞君上逢澤會盟,南面稱尊,可有此事?」
「唉,」魏惠侯長歎一聲,「此非魏罃真心!列國苦苦相逼,魏罃也是勉為其難啊!」
「無論是否出自君上真心,隨巢子以為,君上此舉甚是不智!」
魏惠侯忖知老夫子要開訓了,當即斂色屏息,緩緩說道:「魏罃願聞其詳!」
「凡事皆有因果。隨巢子敢問君上,南面稱王因由何在?」
魏惠侯思索有頃,決定反制隨巢子,同時將話堵死,於是板起面孔,目視隨巢子,侃侃言道:「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周室一家之天下。王天下者,惟德惟威。方今周室既失德又失威,請問先生,魏罃為何不能南面而尊?」
隨巢子沉聲問道:「隨巢子斗膽敢問,君上德、威,可及文侯?」
魏惠侯一怔,喃聲說道:「不及先君!」
「文侯之時,誠拜高士卜子夏、段干木、田子方為師,文用李悝、翟璜、魏成子三位賢才,銳意改制,變法圖強;武用樂羊、吳起兩員名將,東滅中山,西敗強秦,南卻勁楚,拓地千里,插足中原——」
聽到隨巢子歷數魏室先君功績,魏惠侯心裡甚是舒暢,眉開眼笑,朗聲接道:「先生所言甚是,先君神武,天下無人可及!」
隨巢子話鋒一轉:「文侯雖集德、威於一身,卻九合諸侯,三朝天子,終其一生,可曾有一日稱王?」
魏惠侯神色慍怒,但隨巢子話及先君,所言又是事實,一時竟也無言以對。隨巢子看在眼裡,略略停住,以退為進:「隨巢子粗鄙,冒犯尊駕了!」
魏惠侯有火發不出來,只好耐住性子:「魏罃願聽先生高論!」
「君上既然南面稱尊,必有王者德、威。隨巢子無知,願聽君上詳陳!」
魏惠侯不好自言德威,嘴唇連動幾動,說不出一句話來。
「想是君上自謙,不願自誇德威。隨巢子不才,可否替君上言之?」
「魏罃願聞!」
「古之天下,因德而威;今之天下,因威而德。文侯之時,天下皆弱,魏勢一枝獨秀,如鶴立雞群,文侯也因之威服天下。及至君上,情勢遠非昔日可比。莫說大楚,單是中原列國,秦公有公孫鞅,齊公有鄒忌,趙侯有奉陽君,韓侯有申不害。此四君,皆為當世明君,此四臣,皆為當今能臣。四君皆明,四臣皆能,四國因之大治,國力陡起,任何一國都可與大魏比肩。方今天下,魏勢雖強,實已無力獨佔鰲頭。恕隨巢子直言,君上之威,早為強弩之末,何能與文侯相比?」
隨巢子此番分析,字字見血,句句屬實,將魏王的眼前危勢一無遮掩地展露出來。惠侯大是尷尬,臉色漲紅,口喘粗氣,好半天,方才壓住火氣,不僅未使自己失態,嘴角里竟還擠出一笑:「魏罃已知不及先君,先生能否談點別的?」
隨巢子似也覺出自己說得重了,輕歎一聲,點頭說道:「不知君上想聽什麼?」
魏惠侯陡然注意到隨巢子的滿頭銀絲和額上的紋路,靈機一動:「寡人少時即聞先生大名,以為古人。今觀先生相貌,似近古稀之年。請問先生高壽幾何?」
隨巢子應道:「隨巢子老朽不堪,八十有六,早該就木了!」
魏惠侯大吃一驚,再視隨巢子一眼,由衷歎道:「哦,先生年已耄耋,身體竟還這麼硬朗。魏罃不及五旬,自覺身心大不如前,似成腐朽!唉!」
「君上不必自謙!」
魏惠侯身子趨前:「先生修此高齡,必得長壽之法。魏罃不才,還望先生指教!」
隨巢子略一思忖,緩緩說道:「長壽之道,莫過於養德!」
魏惠侯眉頭再皺:「先生是說,寡人之德,竟還不足以長壽?」
「以德立於世者,必懷憐憫之心,必以慈悲為念,必播仁愛於天下。君上無端而伐弱衛,縱容魏卒燒殺奸掠。平陽滿城百姓,無論男女老幼,盡遭屠戕……」
魏惠侯臉色紫漲,不待聽完,震幾喝道:「不必說了!」
《鬼谷子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