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節


「焚燬了?」龐涓極是震驚,神情沮喪,半晌,抬頭問道,「先生如何知道是他親手焚燬的?」
「因為他焚書之時,老朽就在身邊。」話音落處,鬼谷子人已站起,沿小路繼續朝前走去。
龐涓略略一怔,翻身爬起,緊追幾步,大聲問道:「先生,那本聖書真的就無一冊傳於後世嗎?」
「應該沒有吧。」鬼谷子頭也不回,「縱使有,也當是有緣人得之。」
聽聞此話,龐涓心中一動,止住腳步,折返回來,盤腿坐在地上,陷入苦思。
龐涓耳邊再次浮出鬼谷子聲音:「吳起生前與老朽有過一面之見……擔心此書為奸人所得,於是親手將其焚燬……焚書之時,老朽就在身邊……應該沒有吧。縱使有,也當是有緣人得之……」
「『應該沒有?』」龐涓忖道,「先生為何說出『應該沒有』呢?『應該沒有』的言外之意就是『有』。對,此書肯定還在,而且就在先生手中。不然的話,他的那個『有緣人』又作何解?」
龐涓眼前一亮,週身打個驚戰,忽地站起,不無激動地在草地上來回走動,自語道:「若是我所料不差,《吳起兵法》就在先生手中。在這谷裡,什麼都是虛的,這個才是真貨。」
然而,如何方能得到這個真貨呢?
龐涓冷靜下來,盤坐於地,再入苦思。
鬼谷子有個習慣,如果不在洞中冥思,就會在後晌申時沿小溪邊的小徑散步,陪同他的有時是童子,有時是玉蟬兒,有時則是孤身。鬼谷子的散步極其規律,總是在申時走出洞口,沿溪上行,走約半個時辰,然後折返,又走半個時辰,在申時結束時返回洞中。
這日申時,鬼谷子像往常一樣沿路走去,正行之間,聽到前面林中隱隱傳來誦讀聲:「師曰,『術為道御,亦為道用。道為根本,術為利器。』師曰,『用兵之術在戰勝,用兵之道在息爭。故善用兵者,不戰而屈人之兵。』師曰,『不戰而屈人之兵者,不在沙場力爭,而在善謀,在運籌帷幄。善謀者運籌帷幄,可決勝千里,可化干戈為玉帛,可以四兩撥千斤。』師曰,『服天下者,始於服己。』師曰,『思不在周,在慎;謀不在密,在陰;言不在多,在精。』師曰,『山不在高,在仙;水不在深,在龍;讀書不在多,在讀精,在領悟……』」
鬼谷子微微一笑,循聲走去,見是龐涓手捧一冊竹簡,正在搖頭晃腦反覆吟誦。
瞄到鬼谷子,龐涓誦得越發投入:「師曰,『先聖老聃之《道德》一書,老朽一生不知讀過千遍萬遍,至今仍未完全徹悟。認識幾個字,讀過幾本書,何自誇哉?』師曰,『自見者不明,自伐者無功,人生在世,萬不可自作聰明……』」
鬼谷子聽他一時,轉身離去。就在鬼谷子將離非離之際,龐涓已經放下竹簡,就地叩拜:「弟子叩見先生。」
鬼谷子只好折轉身子,笑道:「龐涓,你方纔所誦,出自何書?」
龐涓尷尬一笑,將手中竹簡捧在手中:「都是先生的日常教誨。弟子遲鈍,只有行此笨招,將先生日常所言整理成冊,時時吟誦。」
鬼谷子又是一笑:「你倒是個有心人。不過,老朽所言,僅是口中吟詠並無用處。重要的是記在心裡,時時感悟。」
「弟子謹記先生教誨。」
「若能謹記,或有大成。」
龐涓再拜於地,語調甚是傷感:「先生,若是眼下這樣,弟子只怕是一事無成,有辱師門了。」
「你為何認定自己一事無成?」
「弟子才學疏淺,心氣甚高,自幼時起,最是崇拜吳起將軍,以吳起所建之功為畢生所願。可——弟子心有餘而力不足,聽聞先生與吳起將軍曾是好友,必知吳起,弟子乞求先生能對弟子偏言幾句,弟子必定謹記於心,終生參悟。」
鬼谷子盯他一時,點頭應道:「難得你如此好學。說吧,你想知曉吳起何事?」
「弟子懇請先生傳授吳起的兵法。」
「這麼說來,」鬼谷子微微笑道,「你是認定老朽手中有《吳起兵法》了?」
龐涓聽到此話,已知就裡,急切間又是三拜:「弟子愚笨,懇請先生將此書授予弟子,弟子一定悉心鑽研,謀求大成,不負師恩。」
鬼谷子陷入沉思,良久,緩緩點頭:「好吧,天下聖書,當擇有緣人授之。你既然認定此書,也算是有緣人了。你且回去,沐浴,薰香,於今夜子時,至老朽洞中。」
龐涓連拜數拜,泣道:「弟子謝先生栽培。」
鬼谷子轉過身去,繼續沿溪邊散步。
望著鬼谷子漸去漸遠的背影,龐涓心花怒放,「咚」一聲彈起,兩手緊握,著實狂喜一陣,方才邁開大步,喜不自禁地返回草舍。
回到捨中,龐涓越想越得意,拿起兩件乾淨衣服,一路哼著曲兒,逕朝溪水走去。龐涓將全身上下洗得乾乾淨淨,即便頭髮,也拿皂角搓過,換上乾淨衣服,返回捨中。吃過晚飯,他又尋到童子,尋因由討來數支香火,在人定時分,關起房門,悉數點燃,虔心敬意,叩伏於地,靜候子夜降臨。
龐涓儘管做得有條不紊,嚴實不漏,仍舊瞞不過有心之人。嗅到他屋中溢出的陣陣清香,張儀心中的疑團越發重了,躺在榻上大睜兩眼,高豎兩耳,全神貫注於龐涓的房舍,聽他在搞什麼名堂。
一直熬到月至中天,張儀聽到龐涓的房門發出吱呀聲響。不一會兒,龐涓的腳步聲沿門前甬路漸去漸遠。和衣而臥的張儀聽得真切,忽然起床,悄無聲息地跟在後面。
洞中,鬼谷子正襟危坐,面前几案上擺著兩捆竹簡。
龐涓進洞,撲通跪地:「弟子叩見恩師。」
「龐涓,」鬼谷子手指几案,緩緩說道,「這就是你一心討要的《吳起兵法》。」
龐涓心裡咚咚直跳,卻不敢伸手,直將兩眼緊緊盯住鬼谷子:「先生——」
「想讀,你就拿去吧。」
「先生,」龐涓壓抑住劇烈的心跳,抬頭問道,「您原先說,吳起已將此書焚燬,此書可是真的?」
「此書為吳起心血所鑄,原有正副兩本,吳子將之視為奇寶,向不示人。臨難之際,吳子將副本贈予老朽,只將正本付之一炬。」
龐涓心中一番狂喜:「先生是說,此本是世上孤本了?」
「就老朽所知,此書當是孤本。如果另有副本,這些年來,早該成為眾人必爭之寶了。」
龐涓涕淚交流,重重叩頭:「先生,弟子謝……您了!」
「不必謝我。你若示謝,就謝吳子吧。」
龐涓怔了:「吳起將軍?」
「是的。」鬼谷子的聲音依舊淡淡的,「吳子贈書之時,留言予老朽,此書若要授人,當可授予魏人。老朽今將此書授你,不過是圓了吳子夙願而已。」
龐涓納地拜道:「吳子在上,請受龐涓三拜。」
見龐涓拜畢,鬼谷子再次出聲:「龐涓,此書許你讀三日。三日之後,即來還我。」
「謝先生授書!」龐涓再拜後起身,提起兩捆竹簡,畢恭畢敬地一直退出洞門,方才轉身,沿原路返回,走出草堂。
《鬼谷子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