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節


周顯王重又閉上眼去,而後是一陣長長的沉默。
空氣正自凝滯,周顯王陡然出聲,喃喃說道:「走了好。」略頓一頓,聲音猛然提高,幾乎是歇斯底里,「走了好哇,走了好!」
御史大夫哽咽道:「太師仙去前,用盡最後力氣,草擬一道奏章,托微臣轉呈陛下。」從袖中摸出一道奏折,雙手捧在頭頂。
內宰走過去,接過奏章,呈予顯王。
周顯王看也不看,淡淡說道:「念吧!」
內宰拿回奏章,朗聲讀道:「陛下,老臣行將去矣。大周歷閱七百載風雨,每況愈下,終至眼前這般境遇,皆因老臣輔佐不力。老臣無能,無顏叩見先王,今以黑漆塗面,聊以遮羞。臨行之際,老臣泣血以告,還望陛下垂聽。天不可一日無月,國不可一日無後。王后駕崩六載有餘,陛下日日傷悲,誓不納後,實令老臣憂慮。老臣屢諫,陛下不聽。大周雖衰,仍是大周。陛下龍體,更須保重。老臣將行,此奏算是死諫……」
內宰讀完,將奏章折起,放回顯王几上。
周顯王沉思有頃,抬頭對御史道:「老太師盡力了,也盡忠了。傳旨,洗去老太師面上黑漆,以公禮葬於先王墓側,舉國哀悼一日。」
御史叩道:「微臣代老太師謝陛下隆恩!」
「還有,」周顯王緩緩說道,「使大巫祝轉告老太師,寡人口諭,月既隕落,何可復明?天之將傾,龍體何用?他的死諫不可行!」
御史泣道:「微臣遵旨!陛下萬安,微臣告退!」
御史再拜後退出,周顯王再次閉目,御書房中重又恢復死一樣的沉寂,唯有外面的瑟瑟風聲、沙沙落葉聲和設在一側的滴漏聲此起彼隱。
又過一時,周顯王陡然睜開眼睛,望向門口那只滴漏,朝門外叫道:「來人!」
內宰急進。
「看看滴漏,幾時了?」
內宰走過去查看一下,稟道:「回稟陛下,辰時已到了!」
周顯王急急起身:「快,靖安宮!」
內宰趨前一步,扶住周顯王,二人疾步走向靖安宮。宮正早已候在那兒,見過顯王,引他趨至鳳榻前面。
顯王並膝坐下,閉目息神。
坐有一時,顯王睜開眼睛,徵詢的目光望向宮正:「咦,辰時早到了,怎麼不見琴聲?」
宮正亦是驚奇:「別是先生睡過頭了?」
內宰搖頭:「除去雨雪天,先生一向準時,辰時起奏,已時收琴,六年來從無間斷,亦從未誤過時辰。」
顯王怔了下:「先生不會是病了吧?」
內宰再次搖頭:「昨日聽他琴聲,斷不似生病之人。」
顯王臉上現出惶惑,有頃,轉對宮正:「每日那幾塊銅幣,你們可曾忘了?」
宮正急道:「回稟陛下,一日也未曾忘下,即使陰雨日,也自有人送去!」
顯王又怔一時:「別是讓他瞧出了吧?」
宮正搖頭道:「不會的,先生彈琴,從不睜眼。再說,奴才使人送錢,也都是扮過裝的,時辰也不一樣,就好似路人的贈予。有時三塊,有時五塊,有時一塊,奴才都算計過了,若無疾病,先生衣食,定然無虞。」
「這就好,」顯王鬆了一口氣,「先生是要強之人,不願受人施捨。再候一時,想必他有什麼事,耽誤了!」
眾人又候一時,仍然不見琴聲,無不著急起來。
顯王思忖一時,對宮正道:「你使人出宮看看,他會不會出什麼事兒?」
宮正叫上幾個宮人,匆匆出去。約有小半個時辰,宮正回來,稟道:「啟稟陛下,先生不在宮外!」
顯王急問:「他在哪兒?」
「臣不知。不過,方才臣在街上打探,倒是探到先生音訊。」
「哦,是何音訊?」
「有人告訴微臣,」宮正遲疑一下,沉聲說道,「先生不知因何發了大財,這幾日午後,一直在街上轉悠,前日將他的軺車修好,昨日又買一匹好馬。臣估摸著,看這樣子,先生是要出遠門了。」
聞聽此言,顯王神色立變,愣怔有頃,頹然長歎一聲,潸然淚下,喃喃說道:「老太師走了,先生他……他遠走高飛,拋棄寡人了!先生……先生他……拋棄寡人了!先生說走就走了!王后、雪兒、雨兒、老太師,還有先生,一個一個都走了,都拋棄寡人了,走了,走了,全都走了!嗚——」
顯王越說越慢,越說越傷心,聲音也越來越低,最後竟像孩子似的兩手捂臉,嗚嗚號哭起來。內宰、宮正及在場的所有宮人,看在眼裡,聽在耳裡,疼在心裡,無不長跪於地,泣不成聲,各將額頭重重叩在地板上,發出雜亂的「咚咚咚」聲。
大家正在熱鬧,在前面大殿裡守值的宮人急走過來,進門就要稟報,見此情景,趕忙打住。內宰聽到腳步聲,扭頭見他滿身是汗,起身將他拉到一邊:「何事這麼急切?」
那宮人道:「宮門尉稟報,有士子求見陛下!」
「哦?」內宰一怔,「是何士子?從何處來?」
「名叫蘇秦,說是從雲夢山來!」
「雲夢山?」內宰思忖有頃,猛然想起什麼,急道,「快,請他進來!」
宮人急急出去。
內宰一個轉身,趨到顯王身邊,小聲稟道:「啟稟陛下,有士子從雲夢山來,說要求見陛下!」
正在傷悲的顯王抬起一雙淚眼望向內宰,怔道:「雲夢——」
「山」字未及出口,顯王精神陡來,起身急道,「快,高士何在?」
「老奴已使人傳他去了。」
顯王興奮異常,在宮中走來走去,連踱幾個來回,忽對內宰道:「此處不是聆聽高士之地,傳他御書房覲見!」
內宰急對宮正道:「陛下有旨,傳雲夢山高士御書房覲見!」攙顯王急步走向御書房。
《鬼谷子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