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節


惠文公掃視眾人一眼,大踏步走出。
嬴虔、公孫衍互望一眼,再望一眼仍然叩拜於地的蘇秦,輕歎一聲,緊隨而去。場上士子看到眾軍卒撤走,也都悄無聲息地步出英雄居,自始至終,竟無一人吱聲。
北風呼嘯,天寒地凍。
論政壇上,蘇秦依舊跪在那兒,表情木然。離他不遠處站著賈舍人,靜靜地望著他,看那樣子,似想過來勸慰幾句,抑或拉他起來,卻又遲遲未動。
不知僵有多久,門外傳來車馬聲。賈舍人打個激靈,迎出門去,見是師兄竹遠。賈舍人迎住竹遠,向他扼要講述了秦公親聽論政之事。
竹遠輕歎一聲,一句話未說,緩步走至蘇秦跟前,輕聲叫道:「蘇子。」
蘇秦抬起頭來,木然望著他。
竹遠話外有音:「天有不測風雲,你看這天,說冷也就冷起來,蘇子不宜一直守於此處。」略略一頓,將話說得又明一些,「走吧,蘇子最好離開此處,走得越快越好!」將手搭在蘇秦肩上,別有用意地重重一按,長歎一聲,逕去房中。
蘇秦由不得打了個寒噤,轉眼看向房外,天色果然驟變,烏雲壓頂,朔風呼呼,說冷真就冷起來。
聽到不遠處傳來竹遠沉重的關門聲,蘇秦緩緩起身,拖著沉重的雙腿,一步步挪回客棧。
是日黃昏,雪花紛紛揚揚,大地一片潔白。
在運來客棧的獨門小院裡,蘇秦癡癡地坐在客廳裡,兩眼凝視著窗外的老槐樹。將近一個時辰的落雪使槐樹的枝條披上銀裝,那支曾經送走吳秦的大枝上面,也已積起一層厚雪。
蘇秦正在望著老槐樹發怔,門外響起敲門聲。
蘇秦心中一動,開門一看,卻是店家。
店家深揖一禮,笑道:「請問蘇子,此處住得可好?」
蘇秦還過一揖,賠上一聲乾笑:「還好,謝掌櫃關照。」
店家又是一笑:「蘇子在小店已住兩月有餘,所交押金早已用完,飯菜、日用均在小店賒欠。小店本小利薄,蘇子,你看這——」
蘇秦心頭一寒,知店家見他前途無望,前來逐客了,也就斂起笑容,淡淡說道:「掌櫃莫要客氣,住店自然要付店錢。麻煩店家算算,在下尚欠多少?」
店家早有準備,從袖中摸出一塊竹片,遞給蘇秦:「在下已經算好,請蘇子過目。」
蘇秦接過竹片,掃瞄一眼,驚道:「在下僅住兩月,已付五金,何以仍欠這許多呢?」
店家微微一笑:「回蘇子的話,賬是一筆一筆算出來的,本店斷不會多收一圜錢。蘇子是十月晦日黃昏時分入住本店的,迄今已過兩個晦日又兩日,按照本店規矩,當算三個滿月,店錢為一十二金。蘇先生一日三餐,吃用折合五金。另有房舍清掃費、洗衣費、茶水費、洗浴熱水費、養馬費、草料費、馬棚費、軺車費及其他日用,又折三金,打總兒當是二十金。先生已付五金,尚欠一十五金。」
蘇秦心頭火起,臉色紫漲:「似你這等算法,豈不是黑店了嗎?」
店家又是一笑:「本店久負盛譽,不曾黑過一客,蘇子何出此語?」
「好,我且問你,店錢每月四金,可你講好減去一金的,為何仍算四金?」
店家略想一下,拍拍腦門,笑道:「噢,對對對,在下想起來了,確有此事!這樣吧,本店減去一金,蘇子再付一十四金即可。」
「你——」蘇秦氣結,「既然是每月三金,在下僅住兩月單兩日,算作三月,加起來也不過九金。」
「蘇子別是誤解了,」店家笑道,「在下的確說過減你一金,但指的是第一個月,並不是每月都減一金。」
蘇秦冷笑一聲:「在下總算明白,那位仁兄何以會吊死在你這店裡!」
「這——」店家臉上掛不住了,微笑換作乾笑,「一事歸一事,蘇子莫要扯到他人。」
「好了,」蘇秦冷冷地下了逐客令,「你出去吧,剩餘多少,在下明日一併付你。」
店家哈腰笑道:「蘇子想也不是賴賬之人,明日付也成。蘇子歇著,在下告辭。」
店家走後,蘇秦關上房門,臉色煞青,在廳中連走幾個回,打開包裹,拿出錢袋,摸來找去,竟然只有三金,再摸身上,也不過四五枚銅板,一時愣在那兒,思忖有頃,屈指算道:「賣田共得三十金,還大哥一金,置衣八金,置車馬八金,開壇三金,押店家五金,在函谷關置換一金……」
蘇秦七算八算,真也只有這麼多了。蘇秦起身又踱了幾個來回,彎下腰去,順手拿起店家留下的賬目,自語道:「如此算賬,真太氣人。店錢自應包括清掃費、熱水費等,至於養馬費,當真是第一次聽說,軺車存放也要收費,更是匪夷所思。怪只怪自己入住時未曾問個明白,眼下只由聽他擺佈了。也罷,先生這軺車想是值些錢,待我明日將它賣了,還他就是。」
翌日晨起,蘇秦起床,見雪止了,趕到後院套上車馬,逕往集市。店家擔心他偷偷溜掉,使人遠遠跟在後面。蘇秦瞥見,猶如吞下一隻蒼蠅,只盼速速尋個買主,還上他的黑錢,離開這處傷心之地。
這日是臘月二十八,因是小月,再過一日就到年關了,因而集市上人來人往,到處都是置買年貨的老秦人。蘇秦尋個熱鬧處停下車子,卸下馬匹,拿出備好的木牌插在車上,上面早已寫有「鬻車」二字。不一會兒,果有幾人圍攏過來,照著軺車東瞅西瞧,其中一人趴在雪地上,審看車軸。
蘇秦裘衣錦裳,卻在這兒賣車,面子上也覺過不去,因而並不睬他,顧自微閉兩眼,站於一側。審有一時,鑽入車下的那人站起來,拍了拍沾在身上的積雪,問蘇秦道:「先生這輛車子,要賣多少錢?」
蘇秦早已想好,不假思索道:「一十二金。」
那人再次鑽進車下,仔細察看一番,搖頭道:「是老車了,你修過不久吧。」
蘇秦點頭。
那人再將身上的雪拍掉,輕歎一聲:「唉,這位官人,不瞞你說,似你這車,又舊又破,裝飾也差,少說用過百年,車軸上還有裂痕,不堪大用了。官人知道,軺車主要是賣個車軸,車軸若是不好,車子就是一堆廢料。」
聽那人講得有鼻子有眼,蘇秦曉得遇到行家了,急切問道:「依你之見,當值幾金?」
那人伸出四個指頭。
蘇秦驚道:「才四金?不說這車,單是修它,在下也花去二金。」
那人笑道:「不瞞官人,這輛車子本值六金,因是修過,扣除二金,軸兒有傷,又扣一金,在下算你四金,是看你車上有點裝飾,多加一金。」
車馬屬於富貴人家,原本超越蘇秦的知識,那人這又講得頭頭是道,蘇秦完全蒙了,悶頭苦想一會兒,半是嘟噥道:「在下急需十二金,否則不會賣它。」
「呵呵呵,是哩,」那人笑了,「大凡賣車賣馬的,都是急等錢用。如若不然,有車有馬多好,誰願步行呢?」
「八金如何?」蘇秦討價了。
那人聳聳肩,逕直走了。
眼見圍觀的幾人紛紛離去,蘇秦急了,大聲叫道:「這位先生,留步!」
那人踅回來。其他幾人見了,復圍攏來。
《鬼谷子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