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節


「不瞞賈兄,」蘇秦小啜一口,眼光從賈舍人身上移開,轉向戶外,「說秦失利之後,在下冥思數月,總算悟出一條治亂正道。」
賈舍人兩眼大睜:「請問蘇子正道何在?」
蘇秦收回目光,轉望賈舍人:「賈兄可否先答在下幾問?」
「蘇子請問。」
「百家之學,皆為治亂。敢問賈兄,諸子皆欲治亂,目的何在?」
賈舍人思忖片刻:「使天下相安,回歸太平聖道。」
蘇秦點頭:「再問賈兄,如何可使天下相安?」
賈舍人略略一怔:「蘇子在咸陽時不是講過這個嗎?天下相安之道,唯有兩途,一是諸侯相安,二是天下一統。」
「是的!」蘇秦再次點頭,「在下還說過,諸侯各懷私慾,難以相安,若要治亂,天下唯有一統。」
「蘇子之論,舍人深以為是。」
「謝賈兄支持。再問賈兄,天下七強,終將歸於誰家?」
「以蘇子在咸陽所論,天下或歸於秦!」
「正是!」蘇秦侃侃言道,「在下的確說過,未來天下,必將是齊、楚、秦三國鼎足而立,逐鹿中原,而最終得鹿者必將是秦。假使在下不幸言中,列國歸秦,四海一統,請問賈兄,這個天下真能相安嗎?太平聖道真能普施人間嗎?」
「這——」賈舍人答不上來,垂下頭去。顯然,數月不見,蘇秦的思考又進一步了。
「唉,」蘇秦眼望舍人,長歎一聲,「現在想來,在下在咸陽時所論,實在天真。所上帝策即使成功,也是治標而不治本。標治而本不治,天下縱使一統,又有何益?」
「敢問蘇子,可否悟出治本之道?」賈舍人抬頭問道。
蘇秦凝視面前的几案,聲音低沉而堅定:「天下不治,在於人心不治。人心不治,在於慾念橫溢。欲治天下,首治人心;欲治人心,首治亂象。治亂不過是個手段,治心才是務本正道。若是我等只為治亂而治亂,只以強力統一天下,縱使成功,天下非但不治,只會更亂。」
「蘇子所言甚是,」賈舍人沉思有頃,點頭道,「天下若是只以強弱論之,這個世界真也是永無寧日。」
「是的,」蘇秦附和道,「眼下諸侯逞強紛爭,互不相讓,天下若要一統,必恃強力。以在下眼界觀天下大勢,有此強力一統天下者非秦莫屬。在下若助秦公,或成此功。然而,秦人本就崇尚武力,今又推行商君之法。在咸陽數月,在下細研商君之法,感到可怕。商君之法不行教化,毫無悲憫,唯以強力服人。假使秦人真的以此統一天下,亦必以此治理天下。如此恃強之國,毫無悲憫之人,如何能行天道?天道不行,如何能服人心?天下一統而人心不服,一統又有何益?」
賈舍人垂頭再入冥思,過了一會兒,抬頭望向蘇秦:「看來,蘇子是要摒棄一統帝策,走諸侯相安之路了。」
蘇秦點頭。
「只是,」賈舍人稍加遲疑,接道,「一如蘇子所言,諸侯各懷私慾,難以相安,蘇子如何才能去除他們的欲心,讓他們彼此妥協、和解,和睦相處呢?」
「合縱。」
「合縱?」賈舍人一怔,「何為合縱?」
「賈兄請看,」蘇秦抬眼一掄,將几案上的碗碟盡數收起,在几案一端的兩側各擺一隻大碗,邊擺邊說,「這是齊國,在東面,背後是海;這是秦國,在西面,背後是戎狄,」搬起酒罈擺在几案的另一端,「這一大片是楚國,在南面,有這麼大,佔去大半江山,」拿起四盞小碟,依序擺在酒罈的北面,夾在兩個大碗之間,又在其中間隙散佈些許泡棗,指著它們,「從這兒到這兒,依次是韓、魏、趙三晉,這盞碟子是燕,越國本在這兒,現在都在這只壇裡;北方諸胡、西方諸戎、南方諸夷、泗上諸侯、中山、義渠等,皆小而軟弱,難成氣候。」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案上的陣勢,好久方才抬頭,「賈兄可否看出名堂?」
賈舍人睜大眼睛,湊前一陣,又仰後一陣,仍是不得其解,搖頭道:「這是天下勢圖,舍人愚笨,看不出玄妙。何為合縱,還請蘇子指點。」
「既然賈兄謙讓,在下只好班門弄斧了。」蘇秦望著几案又審一時,侃侃說道,「方今天下,成敗只以強弱論之。強大則盛,盛必欺人;弱小則怯,怯必受欺。自春秋以降,天下攻伐數以千計,沒有一例是以弱欺強、以小凌大的。」蘇秦手指几案:「賈兄看這天下大勢,齊、秦、楚三國,就如三隻猛虎,各抱地勢,伏臥於東、西、南三方;三隻猛虎中間是韓、趙、魏三晉,三晉猶如三隻餓狼,犬牙交錯,你撕我咬;唯獨燕國偏安於東北一隅。」
賈舍人又看一陣,仍是一頭霧水地望向蘇秦。
蘇秦又是一笑,緩緩說道:「天下若要長治久安,首治人心;欲治人心,首要治亂。治亂之道唯有兩途,一是一統,二是諸侯相安。一統可謂是以暴治暴,以亂治亂,雖易成功,卻是治表,不能持久。諸侯相安雖難實現,卻是治本,一旦實現,或可長治久安。」
賈舍人顯然是更想知道答案:「這與合縱何干?」
「賈兄若是細審此圖,」蘇秦望著勢圖,指點三晉,「不難看出天下樞紐所在。天下樞紐何在?在於三晉。賈兄細想,近百年來,天下紛爭雖頻,多在中原,所謂中原逐鹿是也。何為中原?中原也即三晉,也就是這三盞小碟子,或這三隻餓狼。三晉或與秦爭,或與齊爭,或與楚爭,或窩裡鬥,自與自爭——」
「蘇子是說,」賈舍人恍然開悟,急不可待地接道,「合縱就是三晉合一。」
「正是。」蘇秦重重點頭,「天下如局,縱橫皆為局路。古來規制,東西為橫,南北為縱。韓、魏、趙三晉橫貫南北,區分東西,堪為天下樞紐。三晉三分,就如一隻隻孤狼,任由周邊三虎欺凌。三晉縱親,三狼成群,縱使惡虎也奈何它不得。」
「妙哉!」賈舍人油然洞明,喜不自禁道,「一旦三晉縱親,秦不敢東犯,齊不敢西趨,楚不敢北向,秦、齊遠隔三晉,欲爭不能。楚地雖大,然北是三晉,東北是齊,西北是秦,亦不敢擅動刀兵。大國皆息刀兵,可無爭矣。」
「合縱還應包括燕國。」蘇秦補充道,「三晉合一,外加燕國,其勢天下無敵,秦、楚、齊必不妄動。大國不妄動,小國不起爭,天下紛亂可解,雖分實合。天下合,可無爭,天下無爭,人心可以始治矣。」
「如何治心,蘇子可有考慮?」
「是的,」蘇秦緩緩說道,「自周至趙,在下一路上都在思索這個難題。在下在想,人心不古,私慾橫溢,若讓天下人皆如先聖老聃所言的絕欲棄智,回至遠古三聖的真人時代,已無可能;依在下之見,仲尼的仁義禮制,墨翟的天下兼愛,楊朱的人人為我,皆是治心之道,雖說途徑不一,卻是同歸一處,大可起而用之。人心向善不向惡,自古迄今,天下百姓不喜歡殺戮,智者不喜歡殺戮,即使諸侯,也沒有幾人真心願意殺戮;喜歡殺戮的只有禽獸,禽獸殺戮是因為禽獸要交配,要獵食。人不是禽獸,因為人有良知,有良能,更有良心。人知羞恥,人要穿衣裳,人不會當眾媾合。人有畏懼之心,人畏懼天,畏懼孤獨。畏懼天,就會遵循天道;畏懼孤獨,就會善待他人。人人善待他人,世上就無征伐,就無殺戮,就無爭執,久而久之,欲心也就自然去除了。」說至此處頓下,有頃,苦笑一聲,「在下胡說這些,賈兄是否覺得可笑,是否覺得在下是異想天開呢?」
賈舍人沉思良久,改坐為跪,沖蘇秦行三拜大禮:「蘇子在上,請受舍人三拜!」
蘇秦驚道:「賈兄,你……這是為何?」
賈舍人拜過三拜,方才說道:「非舍人拜蘇子,是舍人代天下蒼生誠拜蘇子。無論蘇子能否成此大業,這顆赤心,亦足以感天地、泣鬼神了。」
蘇秦起身,繞過几案,朝賈舍人對拜三拜,不無感動道:「有賈兄鼎持,蘇秦一定勇往直前,死不旋踵!」
賈舍人起身,坐下,朝蘇秦打一揖:「非舍人鼎持。蘇子善念,但凡天下良心,皆會鼎持!」略頓一頓,「蘇子既來邯鄲,舍人敢問,合縱大業,可是從趙始起?」
「正是。」蘇秦回一揖道,「魏自文侯以來,一向恃強,今有龐涓、惠施諸賢,國勢復盛,不宜首倡。韓處楚、秦、魏、齊四強之間,形勢尷尬,無力首倡,三晉之中,唯趙合宜,在下是以首赴邯鄲。」
「嗯,」賈舍人點頭道,「蘇子能夠把握大勢,從高處著眼,小處入手,合縱或能成功。敢問蘇子,舍人不才,可有幫忙之處?」
「謝賈兄了。」蘇秦拱手揖道,「在下正愁孤掌難鳴呢!在下初來乍到,途中聽聞趙侯病了,可有此事?」
賈舍人將趙宮形勢及近日聽聞悉數講予蘇秦。蘇秦冥思有頃,抬頭笑道:「真是說來就來,在下今日就要麻煩賈兄了。」
「蘇子但講無妨。」
「依眼下情勢,賈兄可知何人能夠接近趙侯?」
賈舍人不假思索:「安陽君。」
「好。」蘇秦拱手道,「煩請賈兄設法將在下已到邯鄲之事透與安陽君。」
《鬼谷子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