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節


「隨你說吧,」孫臏呵呵笑笑,轉過話頭,抱拳道,「幾個乞兒都有夜間出恭的毛病,在下不能待得過久,免得多生枝節。」
蘇秦點頭,將合縱方略及近日赴魏的情勢約略講過,抬頭道:「孫兄,按照常理,合縱於魏有百利而無一害,可——魏王、龐涓不消說了,惠施、朱威竟也反應冷漠,實令在下不解。」
孫臏思忖有頃,緩緩說道:「從大處看,列國縱親是悲憫之道,既有大愛,也是可行,不失為解決天下糾紛的上上之策。至於魏室反應冷淡,在下以為,原因不難理解。」
「請孫兄指教。」蘇秦眼中放光,傾身問道。
「依蘇兄方纔所講,」孫臏說道,「合縱旨在謀求三晉合一,與燕結盟,從而實現以弱抗強,達到勢力制衡,強制和解。」
「正是。」蘇秦連連點頭。
「三晉縱親,旨在對抗齊、楚、秦三個大國。魏國朝臣皆不熱心,必是有所顧慮。他們或許會問,既然三晉可以縱親,齊、楚、秦為何不能橫親?」
「在下對此也有考慮,」蘇秦解釋道,「在下的步驟是,首先合縱三晉與燕國,然後至楚,邀請楚國入縱,從北冥到江南,皆成縱親,將秦、齊兩國東西分隔,逼其不敢妄動。」
「嗯,」孫臏笑道,「這要好多了。不過,在下在想,即使五國合縱,將秦、齊排除在外,也似不妥。南北為縱,東西為橫。南北合縱,如一字長蛇,假使東西連橫,就如攔腰兩截棍子,這在用兵,當是大忌。一旦開戰,長蛇勢必瞻前顧後,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左支右絀,首尾難顧。」
蘇秦身子更是趨前:「孫兄之意是——」
「善搏擊者,絕不會腹背樹敵,」孫臏侃侃說道,「蘇兄既然合縱五國,何不再加一國,將齊國也納入縱親,六國合一,以秦為敵。六國縱親,內可無爭。秦有四塞之固,苛法之威,列國縱有強兵,亦無可加害,天下勢力由此制衡,豈不是好?」
蘇秦閉目沉思,有頃,拱手道:「聽孫兄之言,如撥雲見日矣!」
孫臏拱手回禮:「蘇兄過譽了。」
「哪裡是過譽?」蘇秦由衷讚道,「孫兄只此一言,已高在下多矣!」轉過話頭,不無關切地望著孫臏,「孫兄,在下此來,還有一事,就是設法營救孫兄。假使孫兄逃出此地,欲去何處?」
「齊國。」孫臏不假思索。
「齊國甚好!」蘇秦緩緩點頭,「孫兄若有此意,待三晉縱成,在下就去齊國,一來說服齊國入縱,二來為孫兄做些鋪墊。」
「謝蘇兄了。」
「只是,」蘇秦略作遲疑,「此事尚需再候一些時日,委屈孫兄了。」
「蘇兄過慮了,」孫臏呵呵笑道,「眼下在下最不發愁的就是時間,談何委屈?」
「好吧!」蘇秦抱拳道,「時辰不早了,在下也不多留孫兄,待孫兄脫出虎口之日,再行暢談。」
孫臏點頭。
蘇秦擊掌,飛刀鄒聞聲走進,蹲下負起孫臏。蘇秦抱拳,與孫臏依依惜別。
就要出門時,孫臏扭頭叮囑道:「哦,蘇兄,在下忘了一句:打蛇要打頭,擒賊要擒首。」
「擒賊擒首?」蘇秦喃喃重複一聲,豁然開朗,抱拳謝道,「謝孫兄指點!」
飛刀鄒背負孫臏重新回到小廟,在門外將孫臏放下。孫臏與他別過,轉身進門,將門隨手關上。飛刀鄒閃入陰影中,側耳傾聽一陣,確證裡面並無異動,方才轉身離去。
就在蘇秦、樓緩、飛刀鄒三人離開院子沒入夜色中後,兩個黑影也從暗處閃出,遠遠跟在後面,直到他們隱入館驛。
回到館驛後,蘇秦坐在廳中,反覆思索孫臏所言,越想越覺在理。是的,單是四國合縱,不僅格局小,後遺症多,且不利於合縱真正目的的實施。從表面上看,合縱是通過制衡減少或制止征伐,但對蘇秦而言,建立天下共治、諸侯相安的全新格局才是其所謀求。如此合縱,東西皆敵,兩面受制,列國應對尚且不易,何來餘力去走下一步?
及至天明,蘇秦對孫臏的建議越發篤定:六國合縱,共抗暴秦。
蘇秦上榻稍稍瞇盹一陣,醒來已是辰時。按照常理,魏宮也該退朝了。蘇秦洗梳已畢,駕車直驅上卿府。
落座之後,蘇秦直抒來意,提及六國合縱,共抗暴秦之說。
朱威果然興奮,就六國合縱抗秦一事與他暢聊兩個時辰,問及諸多問題,包括齊、楚入縱的可能性及如何入縱等細節,末了點頭道:「嗯,六國縱親,共抗暴秦,這個好!只是——」打住話頭,看著蘇秦。
「上卿有話直說。」
「『抗』字不好,在下建議改為『制』字。」
蘇秦連連抱拳:「好好好,上卿堪為一字之師了!」
「特使過譽了!」朱威拱手回禮,由衷歎道,「唉,不瞞蘇子,近日在下反覆思慮此事,蘇子倡導三晉合縱,實乃大胸襟,大方略,在下越想越是歎服。三晉爭鬥已久,你死我活,結果真也應驗了那個說法,就是『鷸蚌相爭,漁人得利』,讓秦、楚、齊屢屢鑽空子,撿便宜。蘇子合縱,是利益三晉的大業,在下卻——」苦笑一聲,連連搖頭,似是自責,「卻打小算盤,實在不該,唉,不該呀!」
「是在下的算盤打得小了!」蘇秦呵呵笑道,「在下四處張揚合縱三晉,對抗秦、齊、楚,其實犯了大忌,是短視,不是遠見。三晉合一,樹敵過多不說,反倒可能促進三個大國聯合,反於三晉不利。」
「蘇子所言甚是,」朱威亦笑起來,「不瞞蘇子,在下真就是這麼想的。其實不只是在下,多數朝臣皆有此憂。」
蘇秦大笑起來,趁勢引入正題:「是啊是啊,莫說是朝臣了,就連陛下也都躲著在下,好像在下是個瘟神似的。」
朱威聽出話音,傾身問道:「請問蘇子,可有在下幫忙之處?」
蘇秦抱拳道:「在下甚想覲見陛下,促成六國合縱之事,特請上卿引見。」
朱威面現難色:「陛下臨行之際,特意頒旨,此去梁囿,只為清靜幾日,朝中大小事體,皆由太子所決,任何人不得前往相擾。」
蘇秦思忖有頃,再次抱拳:「就請上卿引見太子。」
「在下願效微勞!」
梁囿在大梁西北,離大梁三百餘里,靠近陽武。這兒山小坡緩,水草豐美,野味眾多,是理想的狩獵區。早在立都安邑之時,魏室就在此處辟出方圓六十里的獵區。移都大梁之後,這兒更見重要。梁囿旁邊有片水澤,水澤之陽有一大片雜木林子,名喚夾林,甚是奇秀,清幽別緻,生長各種奇葩異草。惠王甚是鍾愛,撥出專款,使人沿澤修築別宮,幾乎每年都要到此小住一時,其地位堪比逢澤邊上的龍山別宮。
惠王年輕時喜歡狩獵,尤愛獵取鹿、野豬、野馬等大型動物。許是年歲大了,惠王愛靜不愛動,狩獵也漸漸轉為垂釣。受此影響,惠王近年修建的別宮大多設在水澤邊,旁邊無一例外地設有釣台。
釣魚也是惠施的嗜好。自離大梁之後,這對君臣幾乎日日守在澤邊,各自拋鉤,一邊養神,一邊垂釣。二人往往悶坐一日,誰也不說話,連魚兒咬鉤也視若不見。公子卬引人外出射獵,日出而行,日落而歸。幾個嬪妃也得自在,在附近拈花惹草,歡聲笑語不時飛來。
這日午時,二人正自垂釣,毗人躡手躡腳地走來,小聲稟道:「陛下,殿下來了,在宮外求見。」
惠王睜開眼睛,思忖有頃,轉向惠施,見他仍在閉目養神,往水中一看,魚兒不知何時已經上鉤,浮漂被它拖得團團打轉,急忙叫道:「惠愛卿,快起鉤,是條大魚!」
惠施睜開眼睛,斜一眼水面,呵呵樂道:「陛下,大魚咬的是您的鉤!」
惠王一看,果是自己的鉤。原來,惠施在下風頭,微風早將他的浮漂吹至惠施前面,惠施的則被吹至岸邊,漂在一堆水草邊上。
《鬼谷子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