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瓦剌雖然強盛,但蒙古地區基本上是遊牧經濟,以畜牧業為主,其他物資匱乏,需要用畜牧產品交換中原的農產品和手工業產品。因而儘管瓦剌也先完成了霸業,還是不得不積極要求明廷允許互市貿易。但瓦剌仍不滿足,經常借朝貢名義,大肆訛詐明朝財物,稍不滿意,便故意在邊境上製造事端,還搶掠沿途財物。更私自大量購買弓箭,夾藏在箱篋裡,運出塞外。
  年年馬上見春風,花開花落醉夢中。
  短髮經梳千縷白,衰顏借酒一時紅。
  離家自是尋常事,報國慚無尺寸功。
  蕭澀行囊君莫笑,獨留長劍倚青空。
  ——于謙《春日客懷》
  于謙見到兀良哈、日本兩方使者公然在中央官署前毆鬥打架,忙上前喝止道:「住手!快些住手!」
  那些使者鬥毆正酣,又不知道于謙是誰,哪裡肯聽從?明軍軍士認得于謙,見兵部侍郎出面喝止,便稀稀拉拉地上前勸架。不料最先上去的軍士反而被兀良哈武士摔了個跟頭,其他軍士惱了火,一擁而上,這才勉強控制了局面。日本人退在一邊,個個垂頭不語。兀良哈人猶不肯甘休,臉紅耳赤地指手畫腳。
  于謙也聽不懂兀良哈人在叫嚷什麼,便過去問那荷衣女郎道:「珠娘,出了什麼事?」
  珠娘姓蒯名玉珠,是匠官蒯祥的孫女。蒯祥即是永樂年間主持修建紫禁城的工匠,而今仍然在世,且最近又受明英宗朱祁鎮之命重新修建了早先毀於大火的奉天、華蓋、謹身三大殿[1]。三大殿重修是朱祁鎮非常自豪和誇耀的事,正好朝貢的兀良哈和日本使者請求瞻觀中國紫禁城風采,朱祁鎮便趁皇室齊齊外出東郊為太后祈福祝壽之機,命蒯祥引使者們參觀三大殿。蒯祥年事已高,又懼炎熱,身子不便,稟報過皇帝後,遂命最鍾愛的孫女蒯玉珠代勞。蒯玉珠與恭順伯吳允誠孫女吳珊瑚交好,向其學得一口流利的蒙古話,既受命引領兀良哈使者參觀皇宮,正好可以派上用場。
  蒯玉珠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們兩方莫名其妙地就打了起來。我雖懂蒙古語,卻完全聽不懂日本語,不知道他們在吵什麼,通譯也不知跑去了哪裡。」
  于謙皺眉問道:「是鴻臚寺派的通譯嗎?是誰?」蒯玉珠道:「楊塤。」
  于謙眉頭愈發緊鎖,奇道:「怎麼找楊塤做通譯?鴻臚寺沒人了嗎?」
  蒯玉珠沒好氣地答道:「鴻臚寺只有四個人懂日語,最主要的那個被王司禮充軍去了邊關,一個告老還鄉,一個父親剛剛去世,回家奔喪去了,還有一個病重得起不來身。這北京城雖大,可懂得日語的還真不多,似乎只剩下楊塤了。」語氣很是不滿,也不知是針對大宦官王振,還是暗指通譯楊塤。
  鴻臚寺專主外賓之事,楊塤卻並非鴻臚寺專職人員,而是個工部營繕司[2]主事,主管漆事。楊氏世代為蘇州髹漆名匠,精明漆理,各色俱可合,後因技藝出眾被徵調到北京。宣德年間,明宣宗朱瞻基選派工匠到日本學制漆器畫,楊塤便在其列。他本有天分,學得日本畫漆之法後,更出己意,凡屏風器具上,以髹筆妙繪染,山水、人物、花鳥,書畫俱佳,神氣飛動,極其精巧,愈久愈鮮,號「楊倭漆」[3]。日本人見到亦韶齠稱歎,稱讚楊塤天資敏妙,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藝絕古今。
  只是楊塤技藝雖高,為人卻放蕩不羈,倒像個花花公子,與蒯祥那類規規矩矩的工匠像是兩個世界的人。于謙聽說楊塤是目下唯一能找到的日本語通譯,一時也無法可想,便道:「你先去安頓那些兀良哈人,問明情由,我派人去找楊塤。」
  蒯玉珠卻道:「我的任務只是帶這些使者參觀紫禁城三大殿,我已經完成了,安撫之類的活兒,該由鴻臚寺官員去做。」
  于謙道:「珠娘該知道今日本是假期,鴻臚寺當值官員怕是也跟皇帝去了東郊。」
  蒯玉珠道:「我也是大明子民,也該在放假之列。」頓了頓,又道:「況且於公身邊不就有一個懂得蒙古語的通譯嗎,哪裡還用得著珠娘?」狠狠瞪了于謙身後的朱驥一眼,竟就此揚長而去。
  于謙習慣地皺了皺眉頭,扭頭問道:「怎麼回事?你得罪珠娘了?你們不是鄰居嗎?」
  朱驥搖了搖頭,沉默不應。于謙便不再多問,命軍士將兀良哈、日本使者帶開,盡量分開安頓在南、北會同館[4]中,又命人分別去找鴻臚寺官員及日本語通譯楊塤。他因為還有緊急公務,不便多滯留,不再理睬使者鬥毆之事,只留下朱驥善後,自往兵部官署去了。
  朱驥因與蒙古族將領恭順伯吳允誠比鄰而居,也略通蒙古語,上前詢問了幾句,這才知道究竟——
  原來適才參觀紫禁城時,日本使者既驚歎宮殿的宏偉,又指著兀良哈人噓聲連片。通譯楊塤雖然沒有翻譯內容,但從日本人神態及動作比畫來看,不難猜到對方是在嘲笑蒙古以天為蓋、以地為廬的遊牧生活方式。兀良哈曾助明成祖朱棣奪取江山,有功於大明,本瞧不起專為朝貢討賞而來的日本使者[5],兼之都是火暴性子,當即上前質問。日本使者遂勉強噤聲。兀良哈人見日本人避讓,又身處大明禁宮之中,不便多生事端,也就此算了。
  偏偏通譯楊塤在這個時候站出來充當和事佬,稱日本國民迄今也是席地而坐、席地而臥,跟蒙古人差不多,不必五十步笑百步。語氣之中,對日、蒙雙方都頗為輕視。兀良哈、日本兩方都有懂漢語者,聞言各自大怒,朝楊塤怒目相向。楊塤竟然大笑著指著奉天殿道:「等你們什麼時候造得出這樣的宮殿,再來瞪我不遲。人,最重要的不是該有自知之明嗎?」
  言外之意,蒙古、日本永遠造不出像奉天殿這樣恢宏壯麗的宮殿來。楊塤說的倒也是事實,兀良哈人、日本人遂悻悻作罷。
  出紫禁城後,本該由楊塤引著兩方使者到鴻臚寺集結,但蒯玉珠再轉頭時,卻發現楊塤人不見了。
  這時候,兀良哈人又見到日本人在互相打手勢,似在嘲笑己方,於是爭吵起來,這次日本人也毫不示弱。雙方開始尚且用結結巴巴的漢語對罵,很快就發展為各說各的語言,即便不知道對方在說什麼,也深悉對方不可能聽懂自己在說什麼,也要將污言穢語狂風驟雨般地傾瀉過去。再到後來,對罵已經不能解決問題,便乾脆動上了手。
  朱驥問明情由,卻是哭笑不得,不知該如何解決,只得略安慰了兀良哈使者幾句,命軍士先送其往會同館安歇。
  這邊事情尚未完全解決,忽見一名軍士從北面狂奔過來,後面還跟著一人,一面死死緊追,一面揮手大喊大叫。
  前面那軍士面生,後面那人朱驥倒是認得,正是工部官匠楊塤。正待走開的日本使者見到明廷指派的通譯終於出現,忙趕了過來,將楊塤團團圍住,七嘴八舌,爭相訴說兀良哈使者的不是。
  楊塤大叫道:「讓開!我有急事,快些讓開!」
  日本人哪裡肯聽,個個委屈得不行。一名受了刀傷的男子還將血淋淋的傷口伸到楊塤眼前,要請他主持公道。
  楊塤雖急不可耐,卻始終衝不出包圍圈。他掙扎著在原地跳了一下,看到朱驥站在不遠處,忙高叫道:「朱千戶!朱千戶!」
  朱驥便走過來問道:「楊匠官,你去了哪裡?我正派人到處找你。」
  楊塤被人群擋住,看不到朱驥的面孔,只聽得到聲音。他也不及寒暄,急忙道:「朱千戶,攔住那個人!快攔住前面那個軍士,他是個冒牌貨!」
  朱驥這才會意過來,忙抬腳去追。那軍士已到東街口,旋即調頭往北,往皇城根方向奔去。朱驥緊追過去,雖落後許多,但尚能看到那軍士背影。然到東安門一帶時,竟就此不見了對方蹤跡。
  朱驥見東安門守門軍士狐疑地望著自己,忙上前出示錦衣衛腰牌,問道:「適才可有見過一名軍士經過?」
  一名軍士答道:「這裡是皇城根,總有許多巡邏軍士來來往往,不知朱千戶問的是哪個?」
  朱驥道:「巡邏軍士都是結隊而行,有沒有見過落單的?」那軍士搖頭道:「沒有。」
  另一名軍士道:「剛才倒是有個落單的男子經過,不過不是軍士打扮,就是普通百姓。但模樣可是大大咧咧的,路過東安門時,還橫了小的一眼。小的看他往東廠方向去了,還以為他是東廠番子呢。」
  朱驥只遠遠見到那假軍士的身影,未知面貌,料想打聽不出個所以然,更無從搜尋其下落,只得折返回來。卻見日本及兀良哈使者均已散去,漆匠楊塤人也不見了。
  正狐疑間,一名軍士匆匆過來,告道:「於侍郎有公務請朱千戶去一趟兵部衙門。」
  朱驥點點頭,遂趕來兵部官署。一進大門,便見到漆匠楊塤被全副武裝的軍士押在一旁,不由得十分驚訝。于謙正在與兵部尚書鄺埜站在堂前議事。鄺埜一身便服,顯是來不及更換官服便直接趕來了官署。于謙轉頭見到朱驥,便打了個手勢,示意女婿先在堂外等候。
  朱驥便走到楊塤面前,問道:「楊匠官,這是怎麼回事?」
  楊塤搖頭道:「我也不清楚。朱千戶沒捉到那名假軍士嗎?只有他才知道是怎麼回事。」
  原來楊塤跟隨兀良哈、日本使者團出來紫禁城後,正好看到幾名米店夥計推著板車往兵部官署中運送大米,車後還跟著一高一矮兩名軍士。兵部是大官署,建有食堂,好方便官吏中午就餐。食堂採購供運多在官吏下班後,今日舉國休假,正好是補給良日。
  不知道為什麼,楊塤第一眼看到那兩名護送軍士時,覺得有些不對勁兒,一時好奇,便跟了過去。
  到兵部大門時,高個子軍士還主動上前跟門前守衛招呼,守衛似是跟他不熟,愛理不理。剛好此時兀良哈、日本使者在附近起了糾紛,守衛正閒得無聊,一時心動,便趕去看熱鬧,又對高個子軍士說了幾句什麼,大概是要他臨時幫忙頂下崗之類。然守衛離開後,那一高一矮兩名軍士卻沒有履行守衛大門的職責,而是緊隨米店夥計進了官署。楊塤愈發覺得不妥,便也跟了進去。
  趕來食堂時,卻發現除了米店夥計外,並無他人,那兩名軍士根本沒有跟隨板車來卸貨。米店夥計雖然奇怪,但好在時常來兵部送貨,早已是熟門熟路,便自行將大米扛入倉房堆好。
《大明驚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