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楊塤道:「我只是個想發財的人。今日我在市集上看到一個人拿金砂付賬,似乎是個有錢的主兒,便一路跟著他。不想還未尋到機會下手,他人到了軍營,將一個錢袋交給了你老兄。雖說你是京營的人,不大好惹,可我和兄弟們要吃飯,總不能竹籃打水一場空。於是我們向門前軍士打聽到你的名字,再設法將你誆騙了出來。」
  方大明聞言反而長舒一口氣,道:「原來只是京城的盜賊……哦,不,原來只是道上的好漢,我還生怕你們是錦衣衛呢。」
  楊塤道:「我們要是錦衣衛倒好了,錦衣衛一直死死追著我們兄弟不放呢。聽你老兄的語氣,怎麼,錦衣衛也要捉你?」
  方大明不願意多提,只道:「好漢既已搜去我身上的錢財,算是發了一筆不小的橫財,這就請放我走吧。」
  楊塤道:「那怎麼行?你剛才還說要帶著神機營同伴拿神機銃將我們全部轟死呢。我們已經惹毛了錦衣衛,再惹上神機營,可就死無葬身之地了。抱歉啦,老兄,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這也是不得已。來人,這就殺了他……」
  方大明忙道:「好漢饒命,有話好說,我剛才只是信口胡謅,當不得真的。」他為了保命,不得不設法套近乎,又道:「其實我跟錦衣衛也是對頭。」
  楊塤道:「哦,這話怎麼說?」
  方大明道:「我最近收了人錢,幫人辦點兒事,要送一個人進監獄。偏巧這案子是錦衣衛辦的,現任錦衣衛長官跟那人交情不錯,我還一直擔心呢。」
  楊塤假裝糊塗,道:「你說什麼呢,怎麼我完全聽不明白?你是不是在有意拖延,好等你同伴來救你?」
  方大明忙道:「不,我說的是實話。那好,我從頭說起。」
  多日前,方大明曾去蔣骨扇鋪探訪過前長官蔣鳴軍,其實他跟蔣鳴軍關係並不好,不過是上頭的命令,不得不去。出來扇鋪時,他遇到一個自稱朱公子的人,對方邀他到對面酒鋪飲酒,打聽了一些京營的事。
  然前日一大早,忽有人來軍營找他,自稱是朱公子的手下,當面給了他二兩金子,稱找他幫個忙,二兩金子只是一半酬勞,事成後還有二兩金子。對方亦直言不諱,說朱公子跟蔣鳴軍和漆匠楊塤有仇,欲趁蔣鳴軍受傷癱瘓不能動彈之機,行一石二鳥之計。
  方大明聽對方語氣不善,大約猜到了究竟,便沒有多問,反正他的任務只是借口替蔣鳴軍帶話將楊塤騙去,輕易便能賺到四兩金子,相當於四十兩白銀,等於他好幾年的俸祿,何樂而不為呢,於是滿口答應了下來。
  不久後,便有錦衣衛找上門來,要召方大明到公堂作證。方大明雖早猜到朱公子要殺蔣鳴軍,再嫁禍給楊塤,但聽說兵部尚書于謙親自過問此案,便開始有些著慌了。然朱公子手下立即給了他二兩金子,稱只要他按照計劃堅持說是蔣鳴軍讓他去找楊塤的,便還能得四兩金子。方大明為利益所驅,便在公堂上一力咬死是蔣鳴軍要找楊塤。所幸朱公子的計劃十分周密,有意讓方大明先去貢院附近向總甲閻英打探楊塤蹤跡,閻英又指引方氏去小吃鋪,這樣一來,閻英和鋪主均成為方大明的有力證人,由此順利過關。
  案子審到最後,楊塤當場畫押服罪,被打入死牢待決。方大明這才放下心來,回去美美睡了一覺。今日一早醒來,心中惦記朱公子手下許諾的四兩金子之事,可他不知朱公子住在哪裡,便只好去最初遇到對方的蔣骨扇鋪附近轉悠了一圈,但沒見到人,只能訕訕回營。
  原以為那四兩金子多半打了水漂,不想不久朱公子手下便找上門來,將金子付給了他。卻萬萬料不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早有人盯上了那袋金子。
  方大明敘述完經過,又道:「我已經將所有事情都告訴好漢了,只求好漢放了我。那金子好漢自可留著,而且我有把柄握在好漢手中,決計不敢說出今日之事。」
  一旁逯杲插口道:「你這袋金子可遠遠不只四兩。」
  方大明道:「是,因為朱公子還想要我替他辦件事。」
  楊塤道:「什麼事?」方大明道:「朱公子想約神機營長官見上一見。」
  原神機營大半將士已歿於土木堡,新組建的神機營仍是京軍精銳,長官由右都督孫鏜兼領。在之前的北京保衛戰中,孫鏜被瓦剌大軍包圍在西直門外,明軍擔心瓦剌軍趁機攻城,拒絕放孫軍入城,孫鏜不得不率部血戰,若不是總兵官石亨及時趕來營救,只怕要全軍覆沒。
  朱驥已大致猜到了朱公子的用意,聞言大急,問道:「孫都督可答應了?」
  方大明道:「孫都督人去了兵部,我尚未見到他人。」忽意識到什麼,失聲道:「我認得你的聲音,你……你不是錦衣衛長官朱指揮嗎?」
  朱驥見事已敗露,乾脆上前揭下方大明的眼布,冷笑道:「不錯,正是我。快些將事情一五一十地招出來,不然的話……」
  楊塤忙上前道:「朱指揮稍候,我還有句要緊話要問。」
  方大明認出了楊塤,驚訝得合不攏嘴,好半天才道:「你……你不是被打入死牢了嗎?」
  楊塤道:「確實是啊,不過我又出來了。閒話少說,你既見過那名朱公子,他可是跟我差不多高,白白淨淨,文質彬彬的樣子?」
  方大明道:「不,朱公子不是什麼文弱書生,他看起來很強健,像是會功夫的人。」頓了頓,又道:「不過朱公子身邊那個侍從,倒是很像你說的樣子。」
  楊塤道:「侍從?什麼侍從?」方大明道:「我第一次與朱公子在酒鋪飲酒時,他身邊還跟著個侍從,話不多,偶然開口,人也很客氣,看起來像是個讀書人。」
  楊塤道:「他鬢角這裡是不是有顆黑痣?」方大明道:「是啊,你認得他?」隨即又狐疑過來,道:「你不是朱公子的仇人嗎?該認識他和他身邊的人才對。」
  楊塤冷笑道:「我不認識什麼朱公子,不過那侍從倒是認得。」
  朱驥問道:「是他嗎?」楊塤道:「就是他。」
  朱驥便招手叫過逯杲,命道:「你留下來繼續審問方大明,看他還有什麼要交代的。我與楊匠官得趕去辦事了。」
  離開東廠,朱驥先趕來兵部,將方大明一番話稟報給了兵部尚書于謙,又道:「看來朱公子是想利用京營作為起事的主力。」
  于謙道:「目下京營多是新募征來的新丁[2],良莠不齊,魚龍混雜,確實容易給人造成可乘之機。我會立即趕去京營,將將校召集起來。你盡快帶人捉拿朱公子及同黨。」
  朱驥應命而出,與楊塤趕來東城兵馬司。御史邢宥和兵馬指揮使徐優早已準備妥當,遂一起往觀音寺趕來。
  負責監視的錦衣衛校尉見長官親至,忙上前稟報道:「自逯百戶離開後,又有一人進去,但旋即又出來往觀音寺去了。後來有僧人出來,去兵馬司領了具屍體回來,那人跟過來抬擔架,好像很悲傷的樣子,但不久便又進了那處宅子。」
  朱驥點了點頭,下令包圍宅子,又將附近所有出口都封住,自己一馬當先,先踢門衝了進去。
  院子裡有兩人正蹲在樹下調配什麼東西,聽到動靜,本能地去摸兵器,卻見兵馬司軍士已拉開了弓,只得縮回了手,束手就擒。
  等到楊塤進來時,短暫的抵抗已然結束。除了兩人被殺外,餘者皆被生擒,軍士在這處前後三進的四合院搜捕出了十七人,反手捆縛後,在院子中跪成幾排。
  楊塤徑直走到一名模樣彪悍的男子面前,問道:「你就是朱公子吧?可還記得你在我臉上劃的這一刀?」
  朱公子哼了一聲,道:「我早說該殺了你。」
  楊塤指著他身邊的人笑道:「這我可就要感謝郭公子了。郭公子,我猜若不是你堅持要用蔣鳴軍一案陷害我,我是活不到現在的。」
  那男子竟是曾多次光顧蔣骨扇鋪,且對蔣蘇台也有意的鳳陽男子郭信。他低頭沉默了許久,才抬頭道:「不錯,我不該出於私心考慮,我早該殺了你。」又覺得百般不解,道:「我自覺做事周全,不留痕跡,你怎麼會猜到是我?」
  楊塤笑道:「你做事的確周全,但不可能不留痕跡,世上沒有人能做到這一點。我遭人陷害,被指控為殺死蔣鳴軍的兇手,那些證人基本上都是真實可信的,只有京營軍士方大明一人說了假話。也就是說,方大明是案子的關鍵。我猜你之所以沒有殺死方大明滅口,一是我人還沒被處死,殺死證人太過張揚;二是方大明還有用,你正好可以利用他作過偽證這一點來要挾拉攏他入伙。他是神機營軍職,剛剛升職做了小頭目,能成為你日後謀事的良助。」
  郭信道:「難道是官府捉了方大明,他抵擋不住嚴刑拷問,露了口風?」
  楊塤道:「不,在方大明被捕前,我便已經猜到是你了。其實關鍵還是方大明。」
  方大明是重要證人,楊塤是唯一疑凶,但楊塤之前並不認識方大明,二人無冤無仇,只有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蔣鳴軍。方大明既然在公堂上作偽證,表明蔣鳴軍被殺一案,他多少參與其事。但他為什麼要殺蔣鳴軍呢?就算二人曾有宿怨,蔣鳴軍已然癱瘓,再也不能重返軍營,他又有什麼動手的必要呢?
  無利不起早,方大明不會冒著丟掉前程的危險參與其中,除非他能從蔣鳴軍之死中得到好處。可對他有什麼好處呢?他既不可能接管蔣骨扇鋪,又不會娶蔣鳴軍孤妹為妻。如此,便只剩下了一種可能,他是被人收買了。
  收買方大明的人,應該就是殺人真兇了。楊塤剛被朱公子綁架拷問,再醒來時,便倒在蔣鳴軍旁邊,成為殺人兇手。陷害他的人,顯然就是朱公子了。
《大明驚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