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阮浪卻生怕沾染上是非,站起身來道:「我該回去南內了。」又問道:「靖遠伯上次送我的跌打酒可還有剩的?我老了,身子骨不中用,每晚全身酸疼,抹點藥酒就好多了。」
  王驥連聲笑道:「還有,還有。我也每晚都用。」轉身便往內室去取藥酒。
  等到王驥進去裡屋,阮浪忽低聲道:「對方提到了瓦剌可汗,他們應該是也先派來的。」
  楊塤先是一怔,隨即明白過來——瓦剌也先雖然稱汗,處境卻並不好,他需要一個強大的外援,以實際行動來支持他壓服蒙古諸部,大明顯然是上上之選。然自土木堡之變後,也先便是大明頭號勁敵,當今明景帝朱祁鈺更是在抗擊瓦剌入侵的大前提下登位,同意與瓦剌講和已是讓步,又怎會公然支持也先鞏固汗位?如此豈不是貽笑天下,與通敵叛國有什麼區別!
  但蒙古局勢已是一觸即發,刻不容緩,也先不得不謀求其他出路。既然明景帝朱祁鈺這條路決計走不通,也先便想起太上皇朱祁鎮來。雖然朱祁鎮當過他的俘虜,心中嫌隙怨恨難以輕易消除,但目下朱祁鎮的處境並不比在瓦剌時強,亦時時有被親弟弟朱祁鈺謀害的危險。如果派人設法救出朱祁鎮,並助他復位登基,那麼朱祁鎮感激之下,必然轉而支持也先,由此結成穩固可靠的聯盟。
  事實上,縱觀天下,瓦剌也先是最有動機營救太上皇朱祁鎮的人,且會出盡全力。只不過其人遠在天邊,大明又先後發生明景帝廢除朱見深太子位、改立己子朱見濟為太子、朱見濟夭折於襁褓、朝野輿論要求明景帝復朱見深太子位等重大事件,局勢動盪不穩,竟無人想到意圖營救太上皇的竟是蒙古人。
  之前楊塤還一度懷疑是明景帝朱祁鈺設下圈套,好找借口剷除太上皇,顯然是無稽之談了。至於歹人提前釋放了張大夫妻兒,應該是如於康所言,大概歹人已從某種渠道得知蒯祥失憶並信以為真,知道無法再從其手中得到南內圖紙,遂不得不放棄了原先的計劃。
  至於蒯玉珠,蒙古人的主要目的是扶持太上皇朱祁鎮復位,再與大明結盟。她是大明象徵紫禁城的設計者之孫女,蒙古人既是心懷誠意而來,應該也不會動她。只是她被扣幾日,多少聽聞知悉歹人圖謀,歹人在未達目的之前,為防洩密,決不會釋放她。
  楊塤瞬間即想明白了內中緣由,但表面卻作出悶悶不樂的樣子,大聲道:「既然阮公公也沒什麼線索,我走了。」
  離開南內,楊塤正欲趕去京營尋找恭順侯吳瑾,孫府僕人忽趕過來叫道:「孫國丈不行了,他老人家指名要見楊匠官。」
  楊塤奇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僕人道:「有人見到楊匠官入宮,小的便一直等在這裡。快,快走,遲了就見不到了。」
  楊塤見僕人焦慮萬狀,料想孫忠病情緊急,忙隨僕人朝孫府趕來。
  孫忠四子孫繼宗、孫紹宗、孫顯宗、孫續宗均已聞訊趕到,各帶子孫,圍守在床榻前。源西河也在這裡,正是他最先發現孫忠倒地。
  楊塤擠到床邊,叫道:「孫老,我來了!」
  孫忠一直提著一口氣,見到楊塤,忽倒吸了一口氣,抬手指著他,口中「霍霍」有聲,欲說什麼,卻始終未能說出來,隨即頭一歪,手無力地垂落了。
  孫繼宗忙叫道:「董大夫!董大夫!」
  董大夫即是太醫院太醫董宿,聞聲上前,搭了一下孫忠脈搏,搖頭道:「孫國丈去了。」
  孫忠雖獨居一宅,與子孫並不親暱。但多虧他與彭城伯夫人交好,才能令女兒孫蓴被選入宮,由此帶給孫家滿門富貴,是以孫家上下均感激他。聽到御醫宣佈孫忠過世,房中登時哭聲一片。
  孫忠幼子孫續宗脾氣最暴,搶到楊塤面前,不客氣地質問道:「楊匠官,你住在國丈府中,家父他老人家死前只要見你,你是不是做了什麼對不起家父的事?」
  楊塤滿面愕然,未及開言,一旁源西河忙道:「完全不關楊匠官的事,是我最先發現孫國丈倒地的。」
  原來今日午飯後,孫忠小憩了半個多時辰,醒來精神很好,說要再去御河邊散步,且不要僕人婢女跟著。下人知道他脾性,只好隨他。但孫忠剛出大門,驟然頓住,搖晃了兩下身子,便倒了下去。當時源西河正好出府,遠遠見到,忙高聲叫喊。僕人聽到呼救聲,出來扶起孫忠時,他人已經暈了過去。
  源西河趕過來,幫著僕人將孫忠抬進府。不久,太醫董宿到來,用了針灸,孫忠總算醒來,但卻不理會聞訊趕來的諸子,只要見楊塤一人。
  孫續宗也知道事情多半與楊塤無關,不過是傷痛父親過世,又有些惱怒父親素喜獨居,將兒孫都趕出去自立門戶,卻將楊塤這樣一個外人留居在府中,又恨太上皇失勢,一旦孫太后過世,孫氏滿門富貴榮華便會如東流水,多方惱恨失意之下,竟將楊塤當作了出氣筒,當眾發作。不過源西河是衍聖公弟子,身份尊貴,他既出面圓轉,孫續宗便不再糾纏楊塤,哼了一聲,退了開去。
  楊塤轉頭凝視孫忠遺容,心中一陣陣地揪緊。他不知這叫不叫傷痛,但此刻房中擠滿了孫氏子孫,稍後孫太后得知消息後也極可能趕來,他自知孫府中沒有自己的位置,便知趣地退了出來。
  源西河跟出來安慰道:「楊匠官,孫家人只是一時傷心難過,才會口不擇言,你別放在心上。」
  楊塤搖了搖頭,道:「孫老視我為忘年交,我又怎麼會和他的兒子計較?」頓了頓,又道:「我心情實在好糟。源公子,你曾邀我到衍聖公府做客,擇日不如撞日,我今日到府上做客,你我痛飲一番如何?」
  源西河先是一怔,隨即應道:「好,我就陪楊匠官大醉一場。」卻不引楊勳回府,而是帶他來到御河邊的玉帶酒肆,告道:「府上廚子請了假,半年未歸,衍聖公府也是半年多未開過火了。今日先在這裡將就一頓,改日我好好預備後,再請楊匠官到衍聖公府做客。」
  楊塤昏頭昏腦,有酒喝有人陪就行,哪管什麼地方?酒一上來,他便自斟自飲了三杯,忽想到與孫忠的諸多約定再也無法實現,不禁怔怔流下眼淚來。
  源西河勸道:「我知道楊匠官跟孫國丈交情很深,我也很尊敬愛戴他老人家,可而今他去了,也算是享以高壽,更有兒孫滿堂,算是喜喪,楊匠官還是要節哀順變才好。」
  楊塤道:「源公子可知道孫老明明兒孫滿堂,卻獨獨願意跟我這個漆匠親近?」
  源西河道:「想來是你二人十分投緣吧。」
  楊塤道:「這只是其一。孫老跟平常人一樣渴望天倫之樂,但他是國丈,不可能做到這一點。他臨終前,最想見的人其實並不是我,而是他的親生女兒孫太后、他的外孫太上皇,以及他那曾是太子又被廢去儲君位的曾外孫,但他見不到,也不能說出來。他從來都不喜歡他的國丈身份,只因為皇家不同於普通家庭,權勢永遠凌駕在親情之上。而我湊巧是個對名利地位毫不在乎的人,正好契合了孫老的微妙心理,所以他老人家格外青睞於我。」
  源西河聞言很是詫異,道:「旁人都說楊匠官玩世不恭,嘻嘻哈哈,愛開玩笑,想不到你竟能審時度勢,洞若觀火。」
  楊塤搖頭道:「我不是玩世不恭,而是一早便看到了權位名利的本質,所以覺得這些索然無趣。源公子是名家弟子,學問見識遠超我百倍,但在洞明世事上,源公子你不一定及得上我,因為我地處卑微,只有我這樣的人,才能看得到真諦。」
  源西河道:「此話何解?」楊塤道:「世間萬物,包括人在內,本來起源自最低的姿態。但號稱智慧的人類,卻只知崇拜權力,人人仰頭向上,想成為高高在上的英雄。哼,英雄,為什麼不問問做英雄的代價?看看而今於少保的困境就知道了。」
  他喝得多了,舌頭大了,話也隨之多了起來,又道:「孫老對源公子也很好,不過並不是因為你合他的胃口,而是因為源公子你是名家弟子,儀表出眾,學問淵博,是男人中的俊傑,人人渴望與你相識做朋友。就連孫老,也希望能有你這樣的兒子。總的一句話,孫老視我如知己,視源公子如親子。但你我二人在他心目中,仍是不及他最想見的人,因為血濃於水,他老人家是性情中人。但他不能說出來,臨死尚且如此隱忍情感,最終遺憾離開人世,又怎能稱作喜喪?」
  源西河勸道:「楊匠官,酒多傷身,而今你心中難過,更要少飲。」
  楊塤道:「我才喝了幾杯,離大醉還差得遠呢。」又賭氣喝了幾杯。
  源西河見他不聽勸,便上前奪下酒杯,扶他出來,楊塤不肯,卻是不能抗拒。
  外面天光已暗,正好見到昨晚遇見的太監李發匆匆行過,仍是一身便衣。楊塤登時氣打不出一處來,掙脫源西河的攙扶,奔過去揪住李發衣領,問道:「李公公這是趕著去哪裡?是去國丈府監視孫老嗎?你去遲了,他老人家已經過世啦。」
  李發吃驚地盯著楊塤,說不出話來。源西河忙跟過來,拉開楊塤,又向李發賠禮道:「實在抱歉,楊匠官喝醉了。」
  李發居然什麼都沒說,只拍了拍衣衫,便繼續朝前走了。
  楊塤道:「咦,他怎麼不理我?」
  源西河道:「楊匠官,你喝醉了。你家在哪裡?我送你回去。」
  楊塤未及回答,忽有一名錦衣衛將官奔過來叫道:「楊匠官,原來你在這裡,我終於找到你了。」
  楊塤掃了對方一眼,道:「你是誰?」楊銘道:「我是錦衣衛百戶楊銘,是朱指揮的手下。」
  楊塤道:「噢,我記得你,你就是那個蒙古人哈銘是吧?你……你找我做什麼?是找我喝酒嗎?我今晚要喝個痛快。」
  楊銘看了源西河一眼,仍遲疑著說道:「我有了重要線索。袁彬說朱指揮中了毒,人還未醒,讓我直接來找你。」
  楊塤道:「是了,我也有重要線索,是也先……瓦剌可汗……」只覺得腦子越來越昏,越來越熱,就此暈了過去。
  於康和朱驥聽到這裡,均大吃一驚,問道:「楊銘說找到了重要線索,那是什麼?」
《大明驚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