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都察院監察御史林鶚剛好也在東二條一帶巡視。他眼睛中充滿紅紅的血絲,看上去十分疲憊,大概連續多日沒有休息好。見朱驥帶人趕來,忙過來問道:「可是打探到了玉珠具體關押之地?」
  朱驥道:「不是。」大致說了蒙古人綁架了蒯玉珠,而今也先已因內訌被殺一事。
  林鶚驚道:「如此,玉珠豈不是命懸一線?」朱驥道:「正因為如此,我才帶人趕來。」
  林鶚道:「之前我們沒有嚴密搜索這一帶,是因為投鼠忌器。而今既然知道玉珠有生命危險,應該立即採取行動。」
  朱驥卻不同意,道:「我們只將這一帶出口封鎖,等到吳將軍人到後,再具體採取行動。」
  林鶚大是不解,道:「為什麼要等吳瑾?」
  朱驥未及解釋,那曾給楊塤通風報信的燒餅鋪店家引著一人過來,訕訕叫道:「林御史,這位是……」
  那人等不及店家介紹,直接取下帽兜,露出一臉絡腮鬍子來。朱驥、林鶚同時認出對方便是當街綁走蒯玉珠的歹人首領,齊聲驚叫道:「是你!」
  那人絲毫沒有懼色,大大咧咧地道:「我叫穆沙。你們誰是頭領?」
  林鶚忙喝令手下擒拿穆沙。朱驥道:「等一下!」上前兩步,問道:「你肯主動出來見面,可是想要談判?」
  穆沙道:「閣下是……」朱驥道:「我是錦衣衛指揮朱驥。」見對方不大相信,這才想到自己換了便衣,便出示腰牌。
  穆沙又問道:「你做得了主?」朱驥點了點頭,道:「你有什麼條件,不妨直接說出來。」
  穆沙便道:「想必朱指揮已經得到消息,我國大汗遇害了。」
  朱驥奇道:「消息尚未傳開,連本朝朝廷都未收到正式訃告。你正被官方通緝,不能露面,又是如何知道的?」
  穆沙道:「我自有我的渠道,你們恭順侯吳瑾收到消息的時候,我同時也收到了。朱指揮,你是軍人,該知道我們只是奉命行事,且也不是要與南朝為敵。你若肯就此放我們離去,我就把蒯玉珠完整無缺地還給你。本來她是必死無疑的,非但有人堅持要除掉她,而且另外有人願意花大價錢買她。只是我國大汗既死,我們一行人急著趕回蒙古本土,不欲再節外生枝。」又問道:「朱指揮,你意下如何?」
  之前兵部尚書于謙曾有交代:「只要那些人肯釋放玉珠並速速離開京師,他們圖謀之事,就當沒發生過。」朱驥見穆沙主動出來談判,也樂得盡快救出蒯玉珠,就此息事寧人,遂點頭道:「那好,我們一言為定。」一旁林鶚雖有異議,卻也未多說什麼。
  那穆沙便轉身離開。朱驥非但不阻攔,也沒有派人跟蹤。過了大約一刻工夫,穆沙帶著數名大漢簇擁著一名女子出來。那女子雙手反剪,頭上套了個粗布袋子,從身形衣著來看,赫然便是失蹤幾日的蒯玉珠了。
  朱驥忙迎上前去,揭開頭上袋子,取出塞口的毛巾,解開綁縛,問道:「玉珠你有沒有受傷?」
  蒯玉珠搖了搖頭,活動了幾下手腕,轉頭問道:「就是這些壞人綁架了我嗎?」
  朱驥道:「是。」見蒯玉珠要衝上前動手,忙扯住她,低聲告道:「我已經跟他們私下達成協議,答應放他們走。」
  蒯玉珠極為愕然,問道:「這是何故?難道是為了救我嗎?驥哥哥,你我一起長大,你該知道我的性子,我寧可自己死了,也不要你向壞人屈服。」又問道:「於少保一定不會為了我做出有損朝廷利益的事,他老人家知道你跟壞人私自達成協議了嗎?」
  朱驥不便當眾談及此事,便道:「這件事,不止於你一人安危,而是牽涉重大,容我慢慢跟你解釋。」一面安撫蒯玉珠,一面揮手命手下讓開,放穆沙等人離去。穆沙也不多言,只以蒙古人的禮節深深鞠了個躬,表示謝意,隨即揚長而去。
  正好京營恭順侯吳瑾率人趕來,其妹吳珊瑚也跟在後面。朱驥忙告道:「事情已經解決了。」向吳瑾使了個眼色,吳瑾便命妹妹先送蒯玉珠回娘家,好與家人團聚。
  朱驥告道:「適才穆沙提及還有人在打玉珠的主意,這次怕是針對於少保。」
  吳瑾忙道:「放心,有我在,一定盡全力保護於少保家人安然無恙。」頓了頓,又道:「你自己也要當心。」
  朱驥點點頭,送走吳瑾,忽覺得眼前一陣昏黑,腳下一個趔趄,險些站立不住,幸虧一旁的林鶚及時伸手扶住。
  林鶚問道:「朱兄,你臉色十分難看,是不是生病了?」
  朱驥料想是體內毒性發作,卻不便宣揚,只道:「我沒事。」
  林鶚道:「玉珠一案雖已解決,但朱兄預備如何上報?」朱驥道:「事已至此,只能據實而言了。」大致說了內裡情由。
  林鶚這才知道穆沙一夥蒙古人的真正目的在於太上皇,不由得駭然色變,道:「鍾同已因復儲一事遭殺身之禍,章綸亦是瀕死,足見太上皇父子是當今皇帝的心頭刺,提都不能提上一句。穆沙這件事,雖則太上皇並不知情,但若皇帝知道蒙古人竟意圖助太上皇復辟,怕是不會就此甘休。一旦手足相殘,將是自本朝靖難之役以來的第二大悲劇。而且極有可能皇帝因發怒而對蒙古用兵,兵釁再起,非黎民之福。」
  朱驥亦是極感為難,道:「我一開始便深知其中利害,所以一直刻意隱瞞內幕,連我岳父於少保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真相。然目下玉珠全身而退,安然無恙,而歹人竟無一人就擒,實再難編一套謊話自圓其說。」
  林鶚沉吟半晌,也沒有好的辦法,便問道:「楊塤人呢?他腦子活,主意多,也許會有辦法。」朱驥道:「他去追索內應線索,一直沒有回來。」
  話音剛落,司禮監大宦官金英便匆匆趕到。他雖竭力保持一貫氣定神閒的姿態,但仍然難掩焦灼之情,急迫問道:「聽說是日本人綁架了蒯匠官之女蒯玉珠,意圖要挾於少保拿鄭和寶圖交換,可有這回事?」
  朱驥道:「唔,這個……確實有歹人聯絡過我,約我在白塔會面,稱玉珠在他們手中,要我拿鄭和寶圖去交換,但並沒有表明身份。最終還是楊塤楊匠官從蛛絲馬跡中推測出他們是日本人。」
  金英長舒一口氣,道:「原來是這樣!楊匠官到過日本,熟悉日本人情,他既然說歹人是日本人,應該是沒錯的了。」
  金氏一到場便稱聽聞是日本人行綁架之事,語氣甚是肯定,然聽到朱驥的對答後,神色、語氣大為舒緩,好像是很欣慰終於找到了人證、物證。朱驥心如明鏡,愈發肯定金英便是蒙古人的內應,料想對方已經得知日本人圖謀鄭和寶圖一事,竟異想天開地想要將罪名嫁禍到日本頭上,如此,旁人便不會再懷疑事情與太上皇有關,可謂十分高明的說辭。朱驥因為此事牽涉重大,也不能輕易揭破金英牽涉其中,試想連司禮監頭號大宦官興安都沒有找到金英的把柄和證據,他又如何能捅穿這層紙?
  但金英亦是膽大之極,明知道極可能遭到懷疑,仍然趕來與朱驥當面議論蒯玉珠一案。雖然二人各有立場,且目的不同,但仍然有串通證詞的嫌疑。或許金英以為曾經將禁中機密透露給于謙,算是對朱驥有恩。又或許他猜及于謙、朱驥這對翁婿心懷忠義,不忍見到太上皇處境雪上加霜,即便猜到真相,也不會就此揭露出來,更何況牽涉進案子的直接當事人是於府兒媳。
  金英又饒有深意地看了朱驥一眼,道:「聖上已經得知此事,很是震怒,決意停止日本使團朝貢,命他們立即動身返國。」
  言外之意,無非是明景帝已經相信了日本人綁架蒯玉珠以換取鄭和寶圖的說法,讓錦衣衛不要再節外生枝,以此上報便是了。
  朱驥明知這是最好的解釋,但還是難以輕易釋懷,尤其是錦衣衛百戶楊銘因此而遭滅口,案子卻草草了之,真兇逍遙法外,他又如何向死者在天之靈交代?
  金英見朱驥沉默不應,料想他已經默認,便拱手辭去。
  林鶚不知日本人捲入並聯絡朱驥一事,問道:「當真有日本人牽涉進來嗎?」朱驥點了點頭,道:「據楊塤推測,這些人跟數年前闖入兵部官署盜取機密文書的是同一夥人。」
  林鶚道:「如此,金英這套說辭倒是最好的交代了。」壓低聲音,不無憂心道,「雖然玉珠這件案子算是揭過了,沒有牽連太上皇。但那起金刀案,如果阮浪、王瑤挺不過酷刑,扯出太上皇,只怕南宮內外都難逃一死。」無奈地搖了搖頭,又道,「這幾日午夜夢醒,我常恨自己沒有鍾同那樣的膽識和勇氣……」雙眼晶晶發亮,語音也哽咽了起來,不忍說完,悵歎一聲,亦拱手辭去。
  蒯玉珠一案竟如此輕易解決,除了楊銘死得冤枉外,還算是比較圓滿的結局。然朱驥心中仍有諸多顧慮及疑問——
  譬如金英不惜勾結外番,與蒙古人結盟以營救太上皇,而今事已難成,且正如林鶚所言,即便蒯玉珠一案息事寧人,但還有金刀案,太上皇亦是處境堪憂,金英是否還會有別的計劃,甚至鋌而走險?
  又譬如穆沙提及還有人將蒯玉珠當作一件奇貨,願以高價購買,聯想到之前紫蘇曾謊稱手中握有蒯玉珠,出價者多半也是這伙日本人。這些人在北京潛伏多年,知道蒯玉珠被綁不足為奇,但他們又是如何與穆沙這夥人聯絡上的呢?還是說,大明內應非但外通蒙古,甚至與日本也有所交結?
  還有蔣瓊瓊失蹤一案,她當日著急找朱驥,到底是為了什麼?是不是因為她入宮方便,知悉了金英秘事,亦被金氏殺人滅口?
  倉促之間,朱驥難以想明白究竟,不由又念叨起楊塤的機智聰明來,苦悶他不在身邊。只是自皇恩橋一別後,楊塤竟再無消息。朱驥派了人到處尋找,均沒有找到。他心中隱約感到不妙,親自去找太監李發,想問問當日他到底對楊塤說了什麼。然李發竟也在當日離開神秘失蹤,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就此人間蒸發了。司禮監大宦官興安還為此親自到錦衣衛報案,暗指李發失蹤是另一大宦官金英所為。
  朱驥心道:「李發是興安的心腹,曾受命監視孫國丈府邸,多半是要拿捏孫太后一方或是金英的短處。前者多半是為了奉承當今皇帝,最終將太上皇拖下水。後者則是為了剷除對手。此刻李發失蹤,極可能是被金英滅了口。之前楊塤全力追查內應線索,去找過李發後,大概也猜到金英便是內應,說不定一時情急,直接去質問金英,竟被他……」
  他不敢想像楊塤被金英滅口的情形,料想一時無法找到指證金氏的證據,遂乾脆直接來找金英,開誠佈公地問是不是對方殺了楊銘和楊塤。
《大明驚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