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新英格蘭很熱,由於氣流不穩,週五下午在波特蘭國際噴氣機機場的降落格外顛簸。我開車向北去卡斯特爾郡,一路開得很慢,但卻不是因為堵車。我看見了每個老地標:農場、石牆、布朗尼小鋪(現在已經關門,裡面黑漆漆的),不禁驚歎不已。彷彿我的童年還在那裡,彷彿隔著一層塑料片但模糊可見,然而經過歲月洗禮,這塊塑料片已經滿是劃痕和塵跡。
我到家的時候已是晚上過6點了。原來的房子擴建了,是原來面積的兩倍。車道上有一輛紅色的馬自達,一看就是機場租的車(跟我開那輛三菱伊柯麗斯一樣),草坪上還停著莫頓燃油的卡車。卡車用大量綢紗紙和鮮花裝飾起來,看上去就像一輛遊行的花車。一個巨大的牌子靠在前輪上,寫著:「特裡和安娜貝拉得分35分,卡拉·琳內得分1分!都是贏家!聚會就在這裡!快進來!」我停好車,走上台階,彎著手指敲了敲門,心想這是幹什麼,我可是在這兒長大的,於是信步走了進去。
有一瞬間我覺得彷彿穿越了,回到年齡還是一位數的那段歲月。家人圍坐餐桌旁,就跟20世紀60年代一樣,爭著同時說話,歡笑,鬥嘴,互相傳豬排、土豆泥,還有一個蓋了濕洗碗巾的大盤子,裝著玉米棒子,洗碗巾是用來保溫的,媽媽以前就這麼做。
最開始我沒認出來坐在餐桌靠客廳那頭的灰髮男人,當然也不知道他旁邊那個滿頭黑髮的帥氣壯小伙兒是誰。突然一個退休教授模樣的男人瞥見了我,他站起來,臉上發光,我認出他是我哥阿康。
「傑米!」他大聲喊了出來,一路蹭過來,險些把安娜貝拉從椅子上撞下來。他一把抓住我,給了我一個熊抱,在我臉上一通狂親。我笑了,拍拍他後背。然後特裡也過來了,抱著我們倆,我們三兄弟笨拙地跳起「米茲瓦·坦茲」舞,把地板震得山響。我看到阿康哭了,我也有點兒想哭。
「快給我停下,你們這些傢伙!」特裡說道,雖然他自己還在跳,「我們非掉進地下室不可!」
我們又跳了一會兒,我感覺非要這樣不可,這樣很對。這感覺很妙!
阿康把那個壯小伙兒介紹給我,他估計比阿康小20歲,是他「夏威夷大學植物學系的好友」。我和他握了握手,想著他們會不會多此一舉在羅克堡旅館訂兩間房。今時今日,大概是不必了。我都不記得是什麼時候第一次發現阿康是同性戀了,可能是他讀研究生的時候。我那時還在緬因大學和坎伯蘭樂隊演奏《千人共舞》。我確定爸媽肯定更早就發現了。他們並沒有小題大做,於是我們也都沒有。子女從無聲的例子中學到的比口頭的教條更多,至少對於我是這樣的。
父親對二兒子的性取向只拐彎抹角地提過一次,是20世紀80年代末的事兒了。那次肯定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因為那正是我的頹廢時期,而我幾乎不給家裡打電話。我想讓我爸知道我還活著,但又怕他從我聲音裡聽出我快死了(我已經放任自流)。
「我每天都為阿康祈禱,」他那次電話裡說,「該死的艾滋病,簡直是有人在故意傳播。」
阿康沒得艾滋病,現在看上去健健康康的,但是他上了年紀是無法掩飾的事實,尤其是跟坐他旁邊的植物學院的朋友比起來。我腦海中突然閃現出阿康和羅尼·帕克特在客廳沙發上並肩坐著唱《日出之屋》的情景,不記得他們有沒有試過和聲,反正就算有也很失敗。
我一定是臉上露出了陷入回憶的神情,因為阿康一邊擦眼睛一邊咧嘴笑道:「咱們倆好久沒有為輪到誰去給媽媽收衣服而吵嘴了吧?」
「好久好久了。」我同意道,又一次想起那只笨到沒發現灶台上的「池水」變熱的青蛙。
特裡和安娜貝拉的女兒唐恩抱著卡拉·琳內加入了我們。小嬰兒眼睛的顏色是媽媽以前說的「莫頓藍」。「您好呀,傑米叔叔。這是您的外孫侄女。她明天就一歲了,而且還要長牙了。」
「她可真漂亮。我能抱抱她嗎?」
唐恩朝我羞澀一笑,上次見我的時候,她還戴著牙套。「您可以試試,不過陌生人抱她,她通常會號啕大哭。」
我接過孩子,準備好她一哭我就把她還回去。但她沒哭。卡拉·琳內打量著我,伸出一隻小手擰了擰我的鼻子,然後她笑了。家人歡呼鼓掌。小傢伙四下看看,有點兒受驚,然後又看著我。我敢發誓,那雙眼睛跟我媽的眼睛一模一樣。
然後她又笑了。
第二天才是真正的聚會,陣容沒變,只是配角多了幾個。有一些人我一下子就認出來了;另一些看起來有點兒熟悉,我知道有幾個是父親前員工的子女,現在為特裡工作。特裡的「帝國」已經發展壯大:除了燃油生意之外,他在新英格蘭有很多家連鎖便利商店,叫作莫頓便利店。字寫得差並不妨礙他成功。
從羅克堡來的餐飲服務人員負責四個燒烤架,提供漢堡和熱狗,還有一系列讓人驚歎的沙拉和甜點。鐵桶裡裝滿啤酒,木桶裡葡萄酒飄香。我正在後院大嚼一個塞滿培根的「卡路里炸彈」,特裡的一個銷售人員——醉醺醺、興高采烈而且很健談——告訴我弗賴堡的水上樂園和新罕布什爾州的利特爾頓賽道也是特裡的。「那個賽道一點兒也不掙錢,」銷售人員說,「但是你瞭解特裡的——他就喜歡賽車。」
我想起他和父親在車庫裡鼓搗一代又一代的「公路火箭」,他們倆都穿著油膩的T恤衫和鬆鬆垮垮的連身工作服,突然意識到我這鄉下老哥過得不錯,甚至躋身富人行列了。
每次唐恩抱著卡拉·琳內過來的時候,這個小女孩兒就會對我伸出手。幾乎整個下午我都在抱著她溜躂,最後她終於在我肩上睡著了。看見她睡著,她爸過來接手。「我很驚訝,」他邊說邊給她裹好毯子,放在院裡最大的那棵樹的陰涼下,「沒見過她那麼喜歡別人。」
「萬分榮幸。」我說完親了親她因長牙而紅彤彤的臉頰。
我們追憶往昔,聊了很多,就是當事人覺得很有趣,局外人覺得特別無聊的那種。我滴酒未沾,所以當大夥兒轉移到四英里外的尤里卡田莊時,我是指定司機人選,開著一輛燃油公司的尼桑豪豹帝貨車,一邊換擋一邊找路。我有30年沒開普通型汽車了,我醉醺醺的乘客們——加上卡車後斗裡的六七個人,總共不下12個——每次我踩離合器,卡車突然往前的時候,都會大笑大叫。沒人從後面摔出去倒是挺稀奇的。
餐飲服務人員在我們之前就到了,舞池四周已經擺好餐桌。這個舞池我記得很清楚。我一直站在那裡,看著地上那一大片拋光木地板,直到阿康捏了捏我的肩膀。
「滿滿的回憶,是吧,小弟?」
我想起第一次走上舞台,都快嚇死了,還聞到了我腋下一波波蒸騰起來的汗味。而且後來,當我們演奏《誰讓雨停下》時,爸媽跳著華爾茲翩然而至。
「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我說。
「我有啥不知道。」他說道。他擁抱了我,在我耳邊又說了一遍:「我有啥不知道。」
中午在家吃午飯的大概有70人;到了7點,尤里卡田莊7號的人數翻了一倍。這地方真需要查爾斯·雅各布斯的魔術空調來代替一下天花板上那些懶洋洋的吊扇。我拿了一個哈洛特有的甜點——檸檬果凍,裡面是星星點點的罐頭水果——出去了。我走過大樓的拐角,拿著一把塑料勺子小口小口地吃。那個安全出口還在那兒,就是我第一次親吻阿斯特麗德·索德伯格的地方。我還記得她那天穿的皮草派克大衣如何把她完美的橢圓形臉龐勾畫出來,記得她那草莓唇膏的滋味。
「感覺如何?」我問她。她回答說:「再來一次我就告訴你。」
「嘿,新來的。」有人突然出現在我背後,把我嚇了一跳,「今晚想不想玩玩音樂?」
一開始我沒認出他來。昔日瘦削、長髮的年輕人,那個把我招募進「鍍玫瑰」去彈節奏吉他的人,現在已經地中海式禿頂,兩側發灰了,炫耀著從他繫緊的褲帶上垂下來的便便大腹。我盯著他看,手上裝著果凍的紙碟子都耷拉下來了。
「諾姆?諾姆·歐文?」
他開懷大笑,嘴咧得我都能看見他嘴巴最裡面的金牙了。我扔下果凍擁抱了他。他大笑著回抱了我。我們都說對方看上去不錯,說真的是好久不見。我們當然緬懷了一下往日。諾姆說他把哈蒂·格裡爾的肚子搞大了,然後就娶了她。這段婚姻只維持了幾年,離婚後有過一段惡語相向的階段,後來決定冰釋前嫌,做了朋友。他們的女兒丹妮絲,快40歲了,在韋斯特布魯克有一家自己的美發沙龍。
「我現在自由又輕鬆,銀行貸款也還清了。我和第二任妻子又生了兩個兒子,但是我只跟你說啊,丹妮絲才是我最心疼的那個。哈蒂和她的第二任丈夫也有了個兒子。」他湊近了些,冷笑著說,「進了監獄又出來了,一槍送他下地獄都嫌費事兒。」
「肯尼和保羅怎麼樣?」
肯尼·勞克林,我們的貝斯手,也跟他「鍍玫瑰」時期的小甜心結了婚,現在還在一起。「他在劉易斯頓有一家保險公司,幹得很不錯。他今晚也在,你沒看見他?」
「沒有。」沒準兒我看見了,只是認不出來;又或者是他沒認出我來。
「至於保羅·布沙爾嘛……」諾姆搖搖頭,「他去阿卡迪亞國家公園爬山,結果摔了下來,在醫院裡躺了兩天,去世了。1990年的事兒了。也算是老天慈悲了。醫生說他如果活著,脖子以下全部癱瘓,就是所謂的高位截癱。」
有那麼一瞬間,我想像著我們的老鼓手活下來會怎樣。躺在床上,靠呼吸機呼吸,看著電視上的丹尼牧師的節目。我趕緊把這個想法去掉。「阿斯特麗德怎麼樣了?你知道她在哪兒嗎?」
「東邊什麼地方吧,卡斯汀?羅克蘭?」他搖了搖頭,「記不起來了。我記得她退學結婚了,父母氣壞了。她離婚的時候估計爸媽更是暴跳如雷。我記得她好像經營一家餐廳,龍蝦小屋之類的,真說不準。你們那時候愛得死去活來是吧?」
「是的,」我說,「可不是嘛。」
他點點頭:「情竇初開,沒什麼能比的。不知道她現在什麼樣子了,想當年她可是美得不行。美翻了,你說是不?」
「是的。」我說道,心裡想著天蓋旁的破屋,還有那根避雷針,和閃電擊中時它閃耀的紅光。「是的,真的很美。」
我們倆都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拍了我肩膀一下:「不說這個了,怎麼樣,要不要跟我們來一曲?你最好答應,因為沒了你,這個樂隊屁都不是。」
「你還在樂隊裡?羅克堡全明星?肯尼也在?」
「當然了。我們不怎麼演了——今非昔比嘛——但這場演出我們無法拒絕。」
「是我哥特裡讓你來邀請我的?」
「他可能有意讓你來一兩首,不過他沒讓我來找你。他只是想找一個以前的樂隊,而我和肯尼可能是老熟人裡為數不多的依然健在,還在這鬼地方混,而且還在玩音樂的了。我們的節奏吉他手是個從里斯本福爾斯過來的木匠,上週三他從屋頂上摔下來,兩條腿都斷了。」
《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