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世間最難的便是不改初心,何必為了自己身上一點小傷痛而難過。
  我道:「我一會就回來。」父親掛電話之前問我要不要來接我。我說不用。
  陳鐵匠家沒什麼事情,我說了一聲回家。譚爺問我,這陰宅墓穴的位置你去選吧。
  譚爺原本穿一件灰色的襯衣,現在脫掉,裡面一件短褂子,手臂上面凹下去幾個口子,像是被毒蛇和蜈蚣一類咬過,我心中暗暗嘀咕。
  我道,譚爺您說笑了。
  譚爺沒有再說,點煙自己抽起來,四周的孩子好大人躲得遠遠,黑暗之中的譚爺孤獨地好像如同一隻喪家犬。我忍不住想到,我老了,會不會也這樣的。
  我便回家。院子前一盞電燈照過來,還是等待的父親。進了家門,父親收起電燈。母親在廚房燒開水:「阿棋,趕緊洗個熱水澡,不然感冒了。」小黑狗和我分開一會,搖著尾巴撲上來,伸著長舌頭就舔我伸下去摸它頭的手。
  客廳的門開著,夜風吹來,七月的夏日也特別涼爽。
  我搬來三張椅子:「爸媽。我九歲那年到底發生什麼事情?」母親驚了一聲:「不……」
  父親點煙歎氣道:「孩子長大了,告訴他便是。不然他胡思亂想,總不好的。你見他都神神叨叨好幾天。小時候,兒子有什麼東西不懂,都是想方設法弄懂,你是知道的。」
  我笑道:「沒事的。」
  父親口笨,母親就擔任了主講的角色,我才慢慢地知道九歲那年,也就是十五年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這事情匪夷所思,若不是從父母雙親的嘴裡面講出來,我覺得只有說書人編的故事。
  而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七月一號下水那天,那一雙毛毛手只拉住我的腳,而沒有動別人的腳。
  為什麼會看到兩個白眼珠和黑眼珠的少年郎。
  母親道:「你九歲那年。和四爺孫子阿峰、六爺孫子阿銅玩得最要好。」我道:「對啊。阿峰和阿銅都是沉水溺死……」
  我忽然發現了什麼。
  母親歎道:「當時跟他們一起在深水灣偷偷玩水的,還有一個人。」
  我知道母親話的意思,那個人就是我。
  如果真是一死就要死三個的話,那麼瞎眼算命師當真是說對了,為什麼我還活著,我應該在九歲的時候死掉的。
  我之前的一切情感生活、人生經歷,以及所建立的對整個世界的感知,在一瞬間倒塌。因為我很可能已經是個死人了,但我卻活著,是便是世間最奇怪的事情。
  父親站起來,又點了兩根蠟燭,這樣光芒稍微亮了一些。
  母親接著說道:「那時候你很調皮。那天天氣很熱。我和你爸出門謀生活。煮好了飯,讓你中午自己熱一下就可以吃。阿峰和阿銅過來約你一起去深水灣玩水。三人到了深水灣,游了很久。你並不太會游泳,就在深水灣一旁淺水自己玩。忽然踩了一個大石頭,腳下一滑,落入深水裡面。阿峰和阿銅見你沉水,過來救你。兩人體力已經消耗很多。偏偏這時候……」母親頓時哭了出來。
  我喉結動了一下道:「怎麼了?」
  父親接著說:「兩個小孩開始腿抽筋。你一沉水就著急,死死地拉著他們,把他們往水裡壓,自己露出水面吸氣,然後又沉下去。這樣子好幾次,他們被你壓在水底,慢慢地就沒有動作。你最後吸入一口氣後,才沉入水底之中。兩個小孩不知道是誰多了力氣,猛地把你一推,你順著力量漂去幾米,竟然漂到了淺水位置。你踉蹌大喊救命,你水性不好,沒有下水去把他們拉起來。」
  父親頓了,沒有再講。
  我抽泣道:「偏偏大中午天氣太熱,沒有大人下地幹活。我喊了數十遍,跑了幾里路回村子喊大人。等大人趕來,阿銅和阿峰兩人已經走了。」父親眼睛紅。母親則是哭出聲來。三盞蠟燭搖晃,隨時都會熄滅掉。
  我忽然全部記起來了。
  那是炎熱的七月,剛放了暑假,我和阿峰和阿銅約好了偷黃瓜偷甘蔗偷西紅柿,然後下河游泳的,沒想到只有我一個人活下來的。
  當天晚上,我便生了急病,全身滾燙,感覺一塊大石頭壓在我的心頭上,有人拿著針在我腦袋扎,耳邊還有人在我耳邊叫,刺耳的叫聲,絕望的叫聲,我胡言亂語大喊著:「我要去死。我要去死。」
  送到醫院的時候。
  醫生說,小孩驚嚇過度,身體機能下降,可能會死掉。母親當時就哭暈過去。
  第三天,我覺得魂魄都飄在空中,看著床上的自己,呵呵笑了。病房的門忽然被推開,一個穿著草鞋很凶的人走進來,啪啪照我臉上打了兩巴掌,拿出了五根銀白的細針插在我的身上。
  然後被我背起來,走了很長的山路,到了一處木屋裡面。木屋院子裡面一地的雞鴨狗。
  那個很凶的人把我放下來,在我的睡覺的地方點了七盞油燈。端了桌子擺了靈位,腦袋重重地磕在地面上,喊道:「祖師爺明鑒。我孤女可憐,只有這麼一個幼子。我龍游水願用二十年陽壽換他一個大好青春。」
  那時,我雖知道母親是被外公撿回家,後和父親相親,一眼對上之後就結婚生子,生下的便是我。但我九歲之前都沒有見過外公,也不知道龍游水是我的外公。
  只覺得這人太凶太討厭,還打我的臉,我娘都捨不得打我的。
  這人重重地磕頭,很快頭上就有了一個紅印,眼眶濕潤。我很奇怪,怎麼這麼凶的人會流淚,我是小孩都很少流淚,打架打輸我都很少流淚的。
  七盞油燈閃閃。這人站起來做了很多奇怪的事情,我見他流了血,甚至眼睛都流出了黑血,有一陣坐著一動不動,一股幽風吹來,透著窗戶,我依稀看到兩個人。
  一個穿著白衣服。
  一個穿著黑衣服的人。
  他們有一個舌頭很長,嘴裡叫道:「該死。」他們提著鏈子過來,有一個長舌頭,似乎要把我抓走。這人走了出去,喊道:「不要過來。不然我跟你們拼了。」
  白衣服喊道:「我是謝老爺手下鬼差。你要幹什麼……」他道:「不能帶走他。我是鬼派的風水師。」
  我昏昏欲睡,不知道他怎麼打發了兩個鬼差。
  醒來的時候,陽光照下來,格外地明亮。我身上換上乾淨的衣服。他笑道:「我叫龍游水,是你外公。這是給你吃的糖。一切都沒事情,一切都沒事情了。」
  我哭得鼻涕和眼淚都流出來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也不知道是外公的逆天改命,還是我自己的心理保護的調製。
  那個陽光和煦的清晨醒來的時候。我把那幾天發生的事情全部都忘記,甚至一點都記不住。外公龍游水送我回家的時候。外公放下我之後,說自己身上有晦氣便離開。母親追出去,喊道,爹吃頓飯就走。
  外公卻義無返顧走了。
  我便要去找阿峰和阿銅一起玩。
  母親拉住我,笑道:「阿銅和阿峰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再也不會回來了。」我有點沮喪,蹲在院子裡難過了一會。
《五行蟲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