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女人抿嘴一笑說:「看你真是睡糊塗了。這兩天你一直睡著不醒,我就從你帶回來的那些東西裡拿了一件,跑到縣城去換了點錢,全買成糧食了,你放心,夠咱吃一陣的呢。」
  說完,回頭將兩個已經吃飽了的孩子攆到了外邊,插上門,在張連義疑惑的目光注視下從櫃子裡取出一個小小的包裹,打開,露出了裡邊的幾件生滿了綠銹的物事:「那天啊,我早上起床來到這屋,就發現你渾身是土躺在炕前邊的一個大洞旁邊,怎麼叫都叫不醒,身邊呢,就放著這些玩意。我一個人也弄不動你,就先把這些東西包好藏起來,再把那個洞填好,然後叫了西鄰來幫忙,把你抬到了炕上,沒想到你這一睡就是整整三天,這些,你都忘記了嗎?」
  張連義有些莫名其妙,他看著妻子手裡的包裹,忽然感覺有一陣極其陰冷的感覺襲來,不由自主地渾身一抖,臉色發白。過了半晌,他的目光才慢慢移開,轉向炕前腳下那一塊仍然非常明顯是剛剛回填的地面上,一瞬間,那個白衣女子滴血的面孔倏地出現在腦際,禁不住又打了個寒噤。他一邊揮手示意妻子把那些東西拿開,一邊遲遲疑疑地問:「孩他娘,你是說,我真的去過下邊?還從裡邊拿出來過東西?!」
  女人臉上露出一絲神秘的笑意:「是啊!你下去的時候,我和孩子們就在一邊看著啊!不過你到底是怎麼回來的,我們就沒看到了。」
  張連義看著妻子那淡定的神情,臉上竟逐漸露出了恐懼的樣子,他側身躲開妻子,打開門,淒淒惶惶地走出門去,嘴裡不停地嘀咕:「不可能!不可能!那一定是做夢!那不是真的!」
  然而洞窟裡發生的那一切非常固執地盤踞在他的腦海裡,骷髏、美女、竹林中的對話、棺材旁的對峙,尤其是那個女子眼角滴血皮肉消融的那一幕,更是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動,如跗骨之蛆,揮之不去。耳邊彷彿又響起了女子夢幻般陰柔的聲音:「我想回家!我想帶著我的男人回家!你能幫我嗎?你得幫我啊!」
  這聲音在他耳邊縈縈繞繞,張連義幾乎為之崩潰,他用力甩甩頭,在心裡惡狠狠地說道:「幫你?我為什麼要幫你?!我跟你有什麼關係?!我不幫你,你又能拿我怎樣?!」
  「怎樣?!我不會把你怎樣的,可是,你知道你大兒子為什麼會死嗎?那是因為你曾經用鎬頭傷了我的男人。而且,如果我的男人沒被你喚醒,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我們會一直在這裡面對面地睡下去,睡到時空的盡頭。其實那也很好啊!沒有悲傷、沒有痛苦、沒有愛情、也沒有思念。但是你畢竟已經把我們喚醒了啊!而且你還闖入了我的睡房,見過我的容貌。最重要的,是你引領我進入過你的夢裡,回到過我的時空和故鄉!當年的所有封印,卻讓你用一支鎬頭輕易破解,說來可笑啊!所以說你一定是上天派來解救我們,引領我們回家的人啊!你說是不是?」
  女子的聲音竟是實實在在地在他身後響起,一時間,春日的陽光也完全失去了溫度,張連義只覺渾身發冷,他已經失去了回頭去看的勇氣。因為妻子身上那種特有的氣息近在咫尺,他心裡知道,說話的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他的妻子。
  女子的聲音繼續傳來:「唉!你放心!只要你肯幫我,我會讓你過得很舒服,你想要什麼,我都能給你滿足。要糧食嗎?我可以讓這方圓百里的狐鼠全都聽你擺佈;想要……哦,你們現在叫『錢』的那種東西嗎?那一晚我送你的那幾件東西,應該夠你換好多好多。當然了,如果你不願意幫我,那我也沒法子。不過既然此地封印已開,我已經能夠自由出入。雖說不能離開太遠,但是你妻子兒女的身體,我卻可以隨時借用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聲音漸遠,身後傳來一聲屋門響,顯然是妻子回房去了。沉重的無力感是如此深切地佔據著張連義的整個身心,他突然覺得自己像是落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陷阱,若不能盡快逃脫,必然會被這陷阱所吞沒。
  他猛地回頭推開房門,正要怒吼,卻看到八仙桌後邊的長條几案上端端正正地擺了一個尺餘高的銅人,正張弓搭箭對著自己,那張已經被擦拭得光可鑒人的臉上似笑非笑,嘴角下彎,用一種嘲諷的眼神望著自己。
第013章 役獸
  在村裡人看來,張家的日子突然間好過起來。而對於老張家自己家裡的人來說,他們也個個心裡有數:糧倉裡,小麥和玉米幾乎永遠都是滿的,不管白天消耗了多少,一夜之後,總會恢復原狀。
  關於日常花銷呢,他們家也不太用操心,因為村委那幫人竟然鬼使神差地忽然間做出了一個奇怪的決定:讓他這個以前的專政對像進入村委,坐上了村會計的寶座,不但有了一份固定的收入,而且還成為了村裡的上層人物。這還不算,他們家堂屋窗台上,夜裡隔三差五就會莫名其妙地出現一些鈔票啊、油啊、鹽啊、甚至是魚啊肉啊什麼的東西,所以說吃穿不愁,日子過得比村長家還要滋潤。而關於這事,後來村裡曾經有人傳說:半夜裡的時候,會有成千上萬的老鼠沿著牆根穿宅過院往張家去,很可能就是往他家運送糧食的,而且還偶爾會有大個的貔子、黃鼠狼之類的東西叼著抬著油鹽魚肉衣物等日常用品翻牆進入他家。據村裡老人講,這種情況,肯定是暗地裡有狐仙或者是成了精的貔子、黃鼠狼在幫他,要麼是為了報恩,要麼就是對他家有所求。
  對於這些,張連義心裡跟明鏡似的,他知道這些東西為什麼會來,當然也非常清楚他擁有和享用這些東西所應該或是必須要付出的代價。因為,雖說從那天開始,他就再也不曾挖開過那個洞口,但妻子卻似乎完全成為了那個地底怪物與他之間的媒介,每到子夜,妻子總有一到兩個時辰的時間會變成另外一個女人,她總是不厭其煩地告訴他:「你要幫我啊!你得去替我尋找那個夢裡的家。」
  然而,張連義這輩子幾乎都沒有出過縣境,而且也算不上那種博學多聞的人物,對於夢裡出現的那樣一個地方更是聞所未聞,更何況他也知道,那片風景說不定已經是幾百年甚至是上千年之前的景象了,時至今日滄海桑田,又能從何找起?!雖然他也曾經裝作無意地向一些人打聽過,卻一直茫無頭緒,事情也就這麼一天天拖了下去。
  轉眼間一年的時間過去了,原本就對這件事沒有什麼熱情和興趣更沒有信心的張連義已經逐漸習慣了妻子每天的異常舉動,對堂屋正面被妻子當神佛一樣供奉的那個銅人也已經習以為常,於是尋找那片明顯不屬於本地的夢中桃源的心思越發懈怠起來。
  可惜的是,這種平靜和懈怠並沒有持續多久,一件事情的發生,又讓他徹底陷入了幾乎是歇斯底里的狀態。
第014章 傷心雨季
  「月下竹花風,清秋萬里明……」村莊上空,無數蜻蜓密密麻麻地在涼爽的風中曼舞,遠處是一片灰濛濛的雲彩,很顯然,就在風吹來的方向,肯定落下了一場不小的透雨。
  張連義急匆匆地往家裡趕,院子裡還晾著最後一點小麥,若是不趕緊收起來,一旦被雨淋了可就麻煩了。他剛剛走到家門口,就聽到了一陣幽怨纏綿卻讓他心煩意亂的歌聲。這種歌聲自從他開始建房以來就從夢境走進了現實,不但他的妻子早就唱得滾瓜爛熟,現在就連他的小女兒也似乎迷上了這首歌。這孩子學校裡教的歌曲幾乎沒有一支能夠完整地唱下來,卻惟獨對這首頗有古韻的歌很感興趣,現在,院子裡的歌聲不是妻子的,卻正是他的這個小女兒。
  張連義心裡煩躁,猛地一把推開院門,正要開口呵斥,身體卻突然間僵住了。只見院子裡的那點小麥早已收拾得乾乾淨淨,妻子和女兒一人披了一襲白色的長衣,正衣袖輕揮,各自在手裡拿了一塊削尖的窄木板,煞有介事地做舞劍狀,女兒稚嫩的臉上已經微有汗漬,一邊隨著母親亦步亦趨地舞動,一邊唱著那首淒婉的歌曲,那聲音、那情態,哪裡像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女孩?
  男子的目光從妻子女兒身上慢慢移開,堂屋門口敞開著,屋外的光線從門口直接照射到了北牆根,那個銅人在長條幾上閃爍著青黃色的微光,一雙細眼竟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射出了一種刺目的寒意,微微下彎的嘴角上,似乎有一種嘲諷和殘冷的意味。那支正對著他面門的羽箭,箭尖的鋒刃竟讓他眉心發涼。
  一種不祥的預感驀地襲上心頭,他的目光一轉,這才看到自己的小兒子那小小的身軀正隱在屋門左側的陰影裡,左腿弓,右腿蹬,左手在前,手裡握了一張用竹片和納鞋底的粗麻線做成的弓,右手在後,拉著麻線的手指之間捏著一根高粱桿夾上鐵釘做成的箭,那隻鐵釘被打磨得十分鋒利,正隨著妹妹的移動不停地微微擺動。
  張連義腦子裡『嗡』的一聲,他顧不上妻子和女兒,大步上前跑向兒子。然而就在他探身去奪兒子手裡的弓箭,手指即將觸摸到那根細細的高粱桿的時候,眼角餘光卻突然間發現長條几上的銅人臉上露出了一抹詭異的笑容!他渾身劇震,動作稍稍停滯了一下。就在這短短的一剎那間,對父親的出現視而未見的兒子右手一鬆,那根夾了鐵釘的高粱桿『嗖』地一聲擦著他的手指一掠而過。
  張連義心裡一涼,急忙回頭看時,就見那根高粱桿上的鐵釘竟是完全沒入了女兒的咽喉之中。小女孩身體一僵,一張小臉上竟突然間露出了一抹燦然的笑意,只是轉向父親的眼神裡卻射出了一種森然的寒意,充滿了嘲諷和威脅的意味。張連義這時再也顧不得兒子,急忙返身跑過去抱起女兒小小的身體,卻見一縷鮮血正緩緩從她微微張開的嘴角流下,鼻翼間呼吸漸無。
  他慢慢放下女兒的身體,緩緩起身,看著仍在翩然起舞的妻子和站在屋門陰影中面無表情的小兒子,難以遏制的憤怒如同火焰般在張連義胸膛裡熊熊燃起,他一把抄起院子裡的鐵鍬,瘋了一樣衝向屋裡。那個銅人仍然用一種嘲諷而殘冷的眼神望著他,張連義此時早已忘記了恐懼,他舉起鐵鍬正要劈下,卻見眼前白影閃動,妻子的身影竟像是鬼魅一般出現在面前。
  張連義急忙收住鐵鍬,氣急敗壞地大叫:「你幹什麼?快滾開!」
  女人的身體紋絲不動,她低著頭,長長的髮絲披散而下,遮住了整個面孔,根本看不到她臉上有什麼表情。只是,那幽幽的話音卻像是千年寒冰一般,讓張連義瞬間渾身冰冷:「幹什麼?你幹什麼?你為什麼要傷我的男人?!」
  張連義更加憤怒,他扔下鐵鍬,一把抓住妻子的肩膀,使勁搖晃著大叫大嚷:「你的男人?!你的男人?!你這臭婆娘快醒醒吧!我才是你的男人!這些髒東西……這些髒東西剛剛殺了咱們的閨女!你沒看見嗎?!」
  女人的喉嚨裡發出一陣奇怪的笑聲,也不抬頭,只是用一種夢幻般的聲音反問:「你是我的男人?真的嗎?我的男人肯為我做任何事,你肯嗎?我的男人不管我變成什麼樣子,都會愛我抱我,你能嗎?」
  張連義一時語塞,他不知道怎麼回答,卻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正慢慢從妻子身上散發出來,讓他有些不寒而慄。但他畢竟已經和眼前這個女人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了,這時候又是大白天,所以他不想放棄:「孩他娘!孩他娘!快醒醒!醒醒吧!別在那胡思亂想了!啊?」
  女人嘴裡的笑聲不停,她緩緩抬起頭,忽然用手猛地撩開擋住面孔的長髮,一張骷髏的面孔驀地出現在張連義面前,而且,那不是人形的骷髏,長長的嘴頜骨、尖利的長牙——那顯然是一幅犬類動物的骨架!
  張連義心裡的勇氣突然間一洩而空。他低頭避開那副可怕的面孔,嘴裡不停地哀求:「大仙,你說的事我一直在替你打聽啊!可是……可是那個地方在哪?叫什麼名字?你們又是怎麼來到這裡的?你的家離這裡到底多遠?在哪個方向?這些我都不知道,也沒法子知道,你,你還是放過我們吧!你給的東西我們都不要,我們甚至可以不要這棟房子,遠遠地離開這裡,只求你放過我婆娘還有……」他回頭看看依舊站在門口一動不動的小兒子,眼裡禁不住流下淚來:「還有我的小兒子,你……你們已經殺了我的大兒子和小閨女,也該夠了吧?!求求你們了!放過我們吧!」
  恍惚中妻子的臉又變成了一張絕美的俏靨,巧笑嫣然:「你看你怎麼說得那麼可憐?你兒子和女兒的死,跟我們又有什麼關係呢?你說說,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呢?」
  張連義心裡一陣迷茫,是啊!這些,跟他們真的有關係嗎?
第015章 反抗
  與上次大兒子的死不同,張家夫妻兩個加上剩下的這唯一的小兒子都沒有表現出太大的悲痛,一家三口神色木然,若不是張連義突然花白了的頭髮和一夜佝僂的腰身,幾乎讓人看不出這一家人在短短的兩三年時間裡經歷了這許多常人難以承受的災難。
  葬掉了小女兒之後,張連義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他找到村長軟磨硬泡了整整三天,終於讓他同意在現在的村委也就是以前老張家的祖宅裡騰出兩間廂房,趁著妻子和小兒子中午時分短暫的清醒時間,匆匆從新家搬出一些必須的日常用品,搬進了這兩間廂房。
  至於為什麼要捨棄新蓋的房子搬進村委,張連義並沒有詳細解釋,但從他們一家那種倉惶逃離的姿態,以及這兩年來圍繞這座新建起來的宅院所發生的離奇事件中,村裡人還是很敏感地察覺到了一些什麼。而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這座普通的農家小院被蒙上了一層神秘而恐怖的色彩,『凶宅』的叫法開始在街頭巷尾的閒談裡迅速傳開。
  然而厄運並沒有因為張家人搬出新家而過去,那種神秘的力量反而開始更加肆無忌憚地影響著他們的生活、折磨著他們的神經。
  搬出新家的第一個晚上,好不容易讓妻子和兒子安頓下來的張連義根本不敢再讓這娘倆回家,所以只能是獨自一人忙忙碌碌,一天下來,人到中年的他已經心力交瘁,加上看著突然間恢復了活潑的兒子和妻子臉上消失已久的溫婉,他只覺得心神放鬆,於是一吃過晚飯,就躺在床上進入了夢鄉。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張連義忽然猛地醒了過來,就好像是被一雙看不見的手冷不丁給推了一把一樣。皎潔的月光透過窗欞,在房間地面上鋪了一層被拉長了的方格,四下裡靜得出奇。張連義伸個懶腰打個哈欠,正要翻身再睡,卻似乎突然間意識到了什麼:怎麼這麼靜?那娘倆呢?去那屋睡了?還是……
  他幾乎不敢再想下去,爬起身,正要開門,卻聽到院子裡傳來一陣『格格』的笑聲,那是小兒子的笑聲。張連義頓時鬆了一口氣,心想可能是自己睡得太早了,這一覺醒來,那娘倆還沒睡呢。不過三更半夜的在院子裡嬉鬧,吵了鄰居也不好,還是讓他們趕緊睡吧。
  想到這,張連義有些自嘲地搖搖頭,上前輕輕地打開門,視線很自然地便落向了剛才兒子發出笑聲的方向——他的身體突然間僵住了:院落中央那棵環抱粗的大梧桐樹下,光影斑駁,卻是非常明顯地站了四個人:妻子、大兒子、小兒子、小女兒。大兒子和妻子正雙手交握,在石桌旁絮絮低語,小兒子則牽著妹妹的手似乎在談論著什麼有趣的話題。四周鴉雀無聲,只有小兒子童稚的笑聲在時不時地傳來。
  耳邊傳來一聲柔媚的輕笑,腳下的月光忽然像有了實體一般緩緩捲起、凝聚,窗欞的陰影則飄散開來,與那些凝聚的月光融為一體。不一會,一個窈窕的女子身影從地上輕盈地站起身來,從他身邊無聲地擦過,穿過庭院,從妻子兒女中間穿了過去。
  妻子站起身來,伸手拉過兒子和女兒的手,就這樣一個跟著一個,跟在那個女子身後走了出去,甚至都不曾回頭看過張連義一眼。
  張連義拚命呼喊著,掙扎著,卻發覺嘴裡的聲音好像一出口就像蒸汽一樣蒸發了,而自己的身體也想被一條看不見的繩索捆住了一樣,不管他怎樣努力,總是發不出一點聲音、邁不開半尺的步子。
  一行人的身影走出院門,很明顯是轉向了新家的方向,然後消失了。
《狐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