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天遊子眼裡閃過一絲掩飾不住的貪婪和興奮,卻又好像有點失望地說道:「什麼亂七八糟的?什麼是『祖神』?怎麼又扯到她姥姥頭上去了?她沒有跟你說過這『鬼修』術的具體內容嗎?」
  張連義搖搖頭,伸手拿起身邊的那個木人箭手,歎口氣說:「那倒沒有,不過聽她的意思,好像這種『鬼修術』跟『鬼門』還有這些木人箭手有關。至於『祖神』嘛,其實應該就是那位害得我家破人亡的什麼『護家仙』。」
  天遊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如此!可惜!可惜!」
  張連義一陣緊張:「可惜什麼?」
  天遊子顯得非常無奈:「可惜如今咱們先機已失,貧道現在可以確定,那座『鬼門』已經被你妻子藏起來了。而且現在的『鬼門』必然是出於開啟的狀態!你妻子現在已經完全被那位『護家仙』控制,成為了那位『護家仙』本體的守護者和傀儡。她所說的修仙,只是那位『護家仙』的修行而已,並且那位『護家仙』功成之日,便是你妻子魂飛魄散之時。可憐!可憐!到那時你妻子不但會屍骨無存,而且連再入輪迴的機會都沒有,因為她的魂魄會被那位『護家仙』所吞噬!恐怕你所說的那位姥姥,就是這樣一個犧牲品。」
  這下子張連義可真的慌了。他已經失去了兩個兒子,如果妻子和女兒再有什麼閃失,那他一個人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意義?想到這裡,他再也顧不上什麼家族的秘密,將自己從五爺爺那裡繼承得來還有自己負氣簽訂『仙契』時所見到的景象向天遊子和盤托出,然後他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小心翼翼地問道:「道長,如果俺照著『護家仙』的要求把他們帶回雙乳峰,這件事會不會得到解決?」
  此時的張連義心神大亂,他可沒有注意到自己敘述過程中,面前的這位天遊子臉上那種變幻不定的精彩神情。聽他說完,天遊子毫不猶豫地把手一揮:「此事萬萬不可!你家的這位『護家仙』本是妖仙,身死之後便是妖鬼,加上她當初蒙受奇冤萬般無奈之下將自己和丈夫的魂魄封印在『鬼門』之下隱身修行。圖的是什麼?就是為了日後能夠借體重生。如若不然,就算她能以妖鬼之身回到雙乳峰又有什麼意義?施主可莫忘記,那位『護家仙』身邊還有她丈夫的魂魄在!如果你聽信了她的指使,恐怕那雙乳峰下,便是你夫妻二人雙雙殞命之地!貧道那日跟隨你回家時便曾經說過,這臨祁縣乃是一處難得的太極雙魚風水寶地,河東為陽,河西為陰,而你們張家莊則正好處於河東陽極陰生的魚眼之上,也就是說,此地乃是極陰之地,乃是這塊寶地上的陰煞之源,也就是陰門。而你們家的那塊骷髏石板貧道雖然沒有見過,卻也知道那必定是用特殊材料雕刻而成用來吸收陰煞之氣的。這千載之下,那塊骷髏石板已經將陰門化無形為有形,所以能夠自成一界:這鬼門所對應的,其實就是一個獨立的陰煞世界,而那位『護家仙』則是這個世界中當仁不讓的主宰。你知道我為什麼說你所做的那些夢是夢也不是夢嗎?那就是因為你其實是在某種特定的條件下被攝入了那個陰煞世界。如果剛才你真的進入了真正的陰間『烊銅淵』,嘿嘿,你以為單憑貧道那一卷經文和還魂香就能把你救回來嗎?!」
  張連義聽得似懂非懂,但他卻聽明白了一點:那塊骷髏石板是妻子藏起來了,至於藏在哪裡呢,不光是他,就連天遊子也很難找到。而妻子藏匿石板的目的就是要修習『鬼修』之術。當然,按照天遊子的說法,這『鬼修』最後的結果並不好,只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而已。可是,作為親人,他又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妻子女兒墜入深淵而無動於衷?而且就算他能夠狠得下心腸,以目前的形勢看來,他也絕對做不到獨善其身。
  事到如今,所有的後路都已經堵死,張連義知道,就算是人鬼殊途實力懸殊,自己也只有硬著頭皮一條道跑到黑了:拼尚有一線生機,坐以待斃只能是死路一條!
  但是究竟該怎麼做才能爭取最大的主動呢?或者說,怎樣拚命才能將自身的危險降到最低,並且使利益最大化呢?他的目光慢慢從河面粼粼的水波中收回望向了天遊子:「道長,你說,俺現在該咋做?」
  天遊子眼中一片悲憫:「唉!本來這件事到了現在這個地步,貧道是不想再管的。你家的『護家仙』千年神通,本就難敵,再加上有你妻子插手其中,貧道投鼠忌器,此事更是難有作為。不過修道之人講究的是除魔衛道和一個緣法,這件事貧道既然碰上了,那就不能不管。這樣吧,如果你信得過貧道,那就把這個木人箭手交給我。這木人中隱藏了一縷千年陰魂,貧道可以用『煉魂』之術拷問出他們的弱點,如果運氣好,可能還可以通過它進行『鎖魂』,先剪除你身上的威脅,那時候咱們再一起對付『護家仙』,可就省了一多半的力氣,你看如何啊?」
  這些木人箭手本就是張連義避之惟恐不及之物,聞言之下想也不想就說:「沒事!就算道長不想要,俺也不會再把這兇惡的玩意帶回家。你想要,儘管拿去。」
第109章 大廈將傾
  天遊子雙目中閃過一絲得意的神色,他看似毫不在意地從張連義身邊取過木人,隨手放入包裹。但鼻翼翕張,呼吸急促,還有臉上的一抹紅暈卻似乎暴露出了他內心的激動。
  然而此時的張連義心亂如麻,他本身也不是那種八面玲瓏心機深沉的角色,察言觀色本就不是他的強項,所以對於天遊子所表現出來的這種明顯的反常居然也視而不見。甚至他從未想起來問一問,這天遊子整個一下午去了哪裡?又為什麼會在他夢入『烊銅淵』的最後關頭將他救出?這一切看似偶然的巧合聯繫在一起,其實是很容易引起別人疑心的。只可惜他已經被天遊子有意無意地惑亂了心神,根本沒有心思去觀察和思考這些問題。
  他現在唯一關心的事情只有一個,那就是怎樣才能打破妻子跟『護家仙』之間那種看起來已經牢不可破的聯繫,消除她對於『鬼修』成仙的幻想,把她們娘倆從這種死亡幻境之中拉回來。
  他心裡一直在這麼想著,嘴裡可就不由自主地問了出來。
  天遊子微微一笑,卻並不正面回答,而是像當初的五爺爺一樣,給他講起了故事。
  早年間有這麼一個年輕人,他的父母白手起家,通過自己的辛勤勞動從一個一窮二白的窮光蛋,逐漸發展成了當地數一數二的富戶。然而,由於年輕時過於辛苦儉省,不但身體被拖垮了,而且還落下了不大不小的殘疾。
  要說這個年輕人呢,應該是屬於那種非常懂事的孩子。他並沒有像其他一些富家子弟一樣因不知稼薔辛苦而揮霍成性,也沒有因為父母的寵溺而變得任性紈褲。他為了不辜負父母的厚望,努力讀書,生活上也非常簡樸。因為他知道,自己眼前所擁有的一切都是父母傾盡心血而來,他沒有資格不勞而獲,享受這些自己從未付出過一星半點的東西。他最大的願望就是早一點通過自己的努力出人頭地甚至是當官發財、光宗耀祖,以此來回報父母對他的養育之恩。
  然而非常可惜的是,雖然後來這個年輕人也確實學有所成並金榜題名,做了官,但他的父母卻早已因積勞成疾而撒手人寰。正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就算他此時再怎麼位高權重、再怎麼富貴榮華,他的父母也無論如何不能回來了。
  於是這個人非常困惑也非常傷心,他覺得老天對他非常不公:儘管父母當年創業階段也難免會有偶爾那麼幾次做點違背良心的事,然而他們始終算不上什麼大奸大惡,更何況自從他們有了家業之後,也一直盡心盡力地扶助鄉里、行善積德,甚至到臨死那幾年還一直在吃齋念佛。那麼為什麼他們從來就沒有擺脫過病痛的折磨,而且還那麼短命?反觀自己,一向是對鄉親鄰里謙恭有禮、對父母親人孝順真誠,從來不曾恃強凌弱,也從來沒有暗室虧心,可為什麼上天就不肯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對父母深恩有所報答?
  他想不通,所以覺得非常痛苦。就在他的這種困惑和痛苦日積月累已經到了即將崩潰的邊緣的時候,有一天他的朋友向他推薦了一位據說是非常高明的禪師,希望能夠對他進行開解,打開心結。
  本來這個人是從不信佛的,但他沉浸在痛苦之中太久,已經感覺快堅持不住了。於是他就抱著死馬當成活馬醫,試試看的心態,到寺廟裡找到了這位禪師。
  他問了禪師兩個問題:「為什麼我的父母年輕時那麼辛苦、到老來積德行善卻不能避免病痛殘疾、不能享受長壽安樂?為什麼自己一心盡孝卻終究抱憾終生?」
  禪師用兩句話來回答他:「在世修行自了難了,出世修行了卻三生。」
  此人恍然大悟,於是拋卻人間富貴,跟隨禪師出家修行並終成大道,最後渡己渡人,將自己的父母也拔出地獄,不入輪迴,真正享受到了祥和安寧。
  這個故事說的是什麼意思呢?就是說一個人沉溺於紅塵名利之中的時候,不管你怎麼努力修持,總是會因種種執念而不斷造業,比如經商者囤積居奇、為官者行賄受賄、強勢者巧取豪奪、下位者巧言令色,等等等等。如同此人和他的父母一樣,雖然造業的初衷並不全是為了私利,但是那些所謂的為了兒女或者是為了父母,種種說法和理由,其實說穿了,還是為了自己。若真的無我,何來他人?既無他人,又何來為他?!所以這些人就算是自我完善和了斷都做不到,又怎麼能顧得上別人?只有斷情絕欲,先跳出眼前的世事迷局,以旁觀者的姿態和角度來重修規則,這樣才能做到先救己,再救人。
  故事講完了,天遊子閉目端坐不再說話,張連義也陷入了沉思。橋洞中燭光搖曳,漸漸地暗了下去。河風漸涼,河岸上垂柳白楊颯颯作響,河水在星光下粼粼生波。
  夜漸深,東方將白,黎明就快來了。
  ……
  張連義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清晨。強子娘並未對他的夜不歸宿有所不滿,甚至連提都沒提,只是在他『西裡呼嚕』吃著早飯的當口,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他爹,有些東西是不能隨便送人的。送出去了,等以後自己要用的時候,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這話說得他似乎有所觸動卻又有些莫名其妙,反過頭來再問,妻子卻開始顧左右而言他,再也不肯接茬。有時候,這半截話能憋死人,這話說得雖說有玩笑的成分,卻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
  張連義被自己的婆娘這句話攪亂了心思,整整大半個上午,他腦子裡全都是這句話在顛來倒去。其實這也不能怪他心眼小,實在是因為這段時間以來,這兩口子之間相處有了極深的隔閡,他們從彼此身上,都看到了超乎常理的異常,而且對他們而言,自己現在都是在刻意地包容著對方——他們都看到了對方怪異的變化卻自動忽視了自己身上的變化,而且他們也都把自己當成了這個家庭中唯一的清醒者和拯救者。不是他們不肯交心,而是有種力量讓他們一直在互相猜忌、霧裡看花。
  其實,最可怕的敵人不在外部,而是來自於我們的內心。
  到臨近中午的時候,獨自一人在會計室呆呆發愣的張連義總算想明白了妻子的意思:她說的應該是指自己用那種詭異的方式從河底得來,又隨手送給天遊子的那個木人箭手。想通了這一點,張連義並沒有感到高興,而是陷入了更深的憂慮之中。因為有一件事顯得相當可怕——昨晚的事強子娘並沒有在場更沒有參與,她是怎麼知道自己將木人箭手送人的?這裡只有一個解釋:她通過某種方式感應到了甚至是親眼目睹了這件事的發生,甚至,很有可能她用某種自己看不見的方式也參與了這件事,比如,自己受虎子的召喚入夢,那個夢中可能就存在著妻子的影子!
  用毛骨悚然來形容此刻張連義的心情那是絲毫都不為過的。他忽然明白了昨晚天遊子話裡話外的意思:此時此刻,真正的強子娘實際上已經不存在了,他所面對的,只是一具熟悉的皮囊。因為能夠操控他人的夢境並且不著痕跡地潛入其中,這顯然已經完全超出了人類範疇的力量。
  而且,以目前的情形來看,強子娘顯然是在利用自己甚至還有小女兒蓮花,企圖達到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聯想到那天她所講的有關姥姥的故事、以及她利用蓮花代替木人箭手作為魂魄容器來對付天遊子的事情,還有最後她所說的那句『我想成仙』的話,一個出自天遊子之口的詞驀地從他的腦海中蹦了出來:斷情絕欲!
  不錯,只有斷情絕欲,才能自我了斷;只有自我了斷,才能跳出規則;只有跳出了規則,才能真正做到救己、救人。可眼下,強子娘的所作所為,是真的為了最終拯救這個家嗎?還是她的思想和靈魂已經完全被『護家仙』所佔據甚至是吞噬,只是為了犧牲自己和家人,然後成就自身?
  無數念頭在張連義腦海中紛至沓來,他耐心地一一梳理著。為了這個家,為了這個早已千瘡百孔、支離破碎的家,為了自己現在僅有的親人——妻子和女兒,他必須靜下心來,想出一個自我拯救的方法。他忽然感受到了自己肩上背負之重,同時也在心裡生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豪情: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自己也必須去闖;哪怕是忍辱負重為人所不齒,自己也必須去忍受,因為,自己是這個家唯一的男人,大廈將傾,獨木難支,但若是覆巢難以避免,自己這根頂樑柱的崩塌才是唯一的前提!
第110章 玉米地裡的人影
  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在不停地為自己製造迷局,入局、破局,循環往復,其實很少會有人會發現,原來這些迷局無關乎他人,只在於自己無窮無盡的慾望,還有攫取之後,難以割捨的心態。大多數人終其一生都在不停地追尋一條走出迷局的路,只可惜這迷局環環相扣,這種執著的追尋,只是讓人越陷越深而已。
  就像此時的張連義、天遊子、甚至包括強子娘,他們都覺得自己已經找到了一條通往迷局之外的路,豈不知,一葉障目不見森林,而他們眼前的迷障又豈止一葉?就算是此時以大手筆千年佈局的鳳竹,誰又能肯定她不是在另一個更大的迷局之中?若非如此,她又何必執著於為自己和他人佈局、破局?天、地、人、神、鬼,每一種存在都在將為他人佈局當成破局的籌碼和唯一的途徑,這,其實是一個永遠都打不破的死局。
  然而,張連義始終只是碌碌紅塵中一介稍識了幾個字、稍讀了幾天書的普通農家漢子而已,就算相比較於周圍的鄉親們而言多了些離奇的經歷,那也很難使他的思維模式產生根本的改變。他好像是走出了自己所執著的那條路,卻又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天遊子為他所劃定的圈子。只是他們恐怕都沒有想過,自己的這些掙扎和設計,是否其實早就落入了另外一種力量的算計?
  中午時分,張連義趕在蓮花之前回到家裡。強子娘已經把午飯做好,正一個人坐在院子裡的樹蔭下閉目養神。這種情景其實是有點反常的。以強子娘的性格和以往的生活習慣,她很少會這麼無所事事地呆坐。農村婦女的家務活多著呢:洗衣做飯之外,縫縫補補、灑掃庭除、納鞋底、做鞋幫、醃點鹹菜、釀點豆醬、澆花種菜、跟村裡的老娘們蜚短流長,總之一個農村婦女這麼如同老僧入定一般安靜地坐著不言不動,這確實讓人有些難以置信。不過張連義此時早就見怪不怪了,他若無其事地走上前去,笑嘻嘻地在強子娘耳邊輕聲來了一句:「幹嘛?真修煉上啦?」
  強子娘緩緩吐出一口長氣,睜開眼回頭看著丈夫嫣然一笑:「回來啦?飯已經做好了,你去洗洗手,等蓮花一回來咱就吃飯。」對於丈夫半真半假的玩笑話,她輕輕巧巧地就這麼避了過去,看樣子根本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
  然而張連義顯然不想就此罷休,他伸手按住妻子的肩膀,語氣隨意,但神態卻非常認真地問:「他娘,你還記得那次咱們從那塊骷髏石板裡找到的東西嗎?就是那支小箭,還有那塊寫著字的布(絲帛)。」
  強子娘顯然有些警惕起來,她小心地審視著丈夫的臉,猶豫著問:「記得啊!你怎麼突然想起這個來了?」
  張連義忽然衝她做個鬼臉,意帶調侃地說:「沒啥,那天你不是說想修煉嗎?我想那塊布上寫著那麼多字,又是從石板裡邊拿出來的,這千年之前的東西,是不是裡邊有什麼修煉的法門?咱拿出來看看,說不定會有啥用處哪!」
  強子娘表情一鬆,脫口便說:「你想啥呢?文種那人雖然謀略過人,卻只是一個普通的文士,根本不懂方術。那張『文種書』我看過,裡邊就是一些治世方略、政治經濟之類的學問,與法術修行沒有一點關係的。」
《狐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