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現在可以告訴我,剛才那一刻你為何發笑了吧?」少昊之子繼續道,佔盡上風之下卻追問起無關緊要的問題來。
  「我笑你自以為是,看不起偽君子,卻做著比偽君子更不如的事情。」既然無力對抗,我索性全然不顧了。
  「這話倒是有趣,歷來世人只會唾罵我為小人,卻沒人說過我是偽君子。」少昊之子饒有興致地說道,「如果你能自圓其說,或許我可以考慮放你一條生路。」
  「顓頊逼死共工是一樁上古冤案,你將真相公諸天下無可厚非。舜帝自顧王權安穩殺了你和窮奇,那是他私慾作祟。窮奇只是一隻怨氣化成的虛獸,無思想和辨別能力,單憑對顓頊的殘存意識四處吃人。」直視著他的雙眼,我毫無畏懼地說道,「可你是一個有意識有思想的精魂,不去找舜帝報仇,而卻在這裡驅使窮奇屠戮毫無反抗能力的普通人。是非不分,恩怨不明,還天下皆醉我獨醒地惺惺作態,你不是偽君子是什麼?!」
  「那些都是該死之人!縱使千刀萬剮也難抵其行之萬一!」少昊之子聞言狂怒,雙目藍光大盛,「不錯,我是鬥不過舜帝,無法為自己報仇!但掃滅那些偽君子,也是為天下不再出現像我和窮奇那樣的怨者!」
  「哈哈哈哈……」怒極反笑,我不無嘲諷地說道,「你看不慣王權獨尊,卻在那裡自詡正義地左右天下人的生殺大權,你和那些你所憎恨的人有什麼區別?!你只不過是找了一個足以麻痺自己的理由罷了!你比那些偽君子更加令人不齒!」
  「那你這些時日奔波冒險與我為敵的目的又是什麼?為天下正義?流芳百世?」少昊之子身邊的柳條倏然狂舞起來,屋內半數黃土早已消失殆盡,「你不也是為了一己私慾?不也是為了保全妻子朋友的性命嗎?」
  「沒錯,我的確是為了妻子和朋友的性命安危,相比之下我並不是很在乎其餘人的生死。」我一付豁出去的架勢,「但我還是要救天下人,沒有天下人,我們即便活著也無法繼續安定地生存下去。」
  「私心如此之重,還敢在這裡大放厥詞!」少昊之子狂怒間迫近了面前,短短幾句話的功夫黃土的束縛已完全失效,「原本以為你會有如何有趣的高見,卻也不過是那些君子之流的虛偽言辭罷了。」
  「虛偽?哈哈,何來虛偽?我敢說敢當,做了就不給自己找借口。」也許之後等待我的便是死亡,也許更糟,但此刻已顧不了這許多了,「我從未想當君子,也不齒於去做小人,更不以申冤救助為由去利用那可憐的窮奇,讓它永世生活在痛苦之中!」
  「利用……永世痛苦……」激烈的話語下,少昊之子的神色一下黯淡了,原本逼人的氣勢蕩然無存,身旁的藍光與柳條漸漸地消失,整個身形跌坐在了地上,口中無力地喃喃道,「我沒有利用窮奇,只如它所願地讓它去除盡惡人……」
  同窮奇相比,眼前的這個精魂至少可以講理,也許這便是我唯一的勝算所在:「窮奇本不想吃人,只是誤把那些人當作顓頊,每每懊悔之時便棄屍而去。它一直重複著怨恨和痛苦,並在這些的伴隨之下永生不死。你一再地讓它去吃人殺戮,這不是生不如死嗎?!」
  「而我也一直在這種生不如死的境遇下支撐著,找著理由讓自己感覺存在。」少昊之子臉上滿是落寞悲愴,口中像似自語般地說道,「就算天下惡人除盡,人世毀滅重生,又能如何?」
  「如果你覺得我是巧言辯駁,在這裡周旋時間,現在便可以殺了我。」我坦然地坐下望著他,心中不由一陣悲憫,「但我還是要告訴你,放過自己,放過窮奇。」
  少昊之子奇怪地打量了我一下,似乎在思索著什麼。良久,長歎一聲,胸前聚起一團奇異的七色光球,整個人形漸漸地隱入了光球之中。光球閃動著在眼前飄忽,在我身邊繞行幾圈後怦然擊向我的頭部。
  沒有任何的過渡和徵兆,周圍的一切立刻憑空消失在黑暗之中。一陣奇異的感覺傳來,我已置身於天空,低頭可俯瞰廣闊的地面。
  「你可看見那可憐的窮奇正伏在蒼茫大地之上?它並未沉睡,這許多年以來,它一直靜靜地注視著這骯髒的人世間。」少昊之子的話音自腦中響起,剛才那光球變化應該是將自己附在了我的身上,讓我從他的視角去觀察一切。
  「它一定很痛苦。」我靜靜地說道。眼中所見的是城市的全部,但此時可以清晰地看到,一隻巨獸正蜷伏在那裡,身軀若有若無地在整座城市間閃動。那便是窮奇,它似乎十分安靜地伏在那裡,只有頭部不時地左顧右盼著。但仔細看去,那猛虎般的頭顱上竟似人一般地呈現著痛苦的表情。每隔一段時間,它便忿忿地抬起頭,張開大口作猛吸狀,大片的光點自城市各處飄出,聚入口中。在窮奇吞吸間,我甚至能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憤怨遍佈周圍,而在這之後便又瀰漫起沉沉的痛苦。
  「想來你說的的確有理……」觀察時少昊之子並沒有多話,直到此時才傳來他幽幽的話語,「窮奇原本只是憤怨,但自從禁錮漸脫,我設局吸魂之後,它便處於現在的這個狀態了。總覺得它的痛苦是源自世人,卻不曾想過那是心中的糾葛。」
  「共工本是為民造福的神,只因死後心中積怨才使得窮奇如此兇惡醜陋。窮奇身上也沿襲了他的愛民之心,怨怒殺人知錯而悔恨,週而復始之下豈有不痛苦的道理?」望著窮奇的表情,感受著那交織的憤怨與痛苦,一陣酸澀湧上心頭。
  「縱視數千年,唾罵追殺窮奇者無數,為其心傷酸楚者卻唯有你一人。」少昊之子的聲音不無感歎,「枉我自詡為其知音,而今看來不及你之萬一,也罷……」
  眼前景象變幻,一沉之下視角換作仰望,窮奇龐大的身軀懸浮在頭頂不遠處,這一變竟已是令我自地下探視了。看著隱現得有些虛無的窮奇,一處光亮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個奇異的光環,半數聚集著被它吸入的光點,而另一半則是一種藍色的光暈。兩者互相扭擠碰撞,在交替作用的力量下,巧妙地形成了一團旋轉的態勢。
  「己土癸水五行衝撞,卻又化作陰陽兩儀相輔相承,這便是窮奇不滅的根源所在。」這話語彷彿在點撥著什麼,逆五行局與窮奇的微妙聯繫被一語道破,這簡單古樸的上古風水局會不會是用最簡單的辦法就可以破解?
  「說來簡單,窮奇不滅的原因在於它吃人時吸入了人的土性,與體內的水性互搏故而生生不息。」少昊之子繼續道,「你原本傚法舜帝的做法固然可以令水性大增反噬窮奇,但卻只能使得它去吸噬更多人的精氣。」
  「你是在教我……」硬生生地打住話頭,我意識到將要脫口而出的是一句廢話,少昊之子顯然是在講述滅除窮奇的方法。
  「丁火勃旺癸水分神,己土興盛元胎必焚。」清晰的語聲深深地印入了腦中,眼前回復到了別墅屋內,少昊之子的身影淡淡地在空中飄動著,「還有三日窮奇便可聚精氣而成形變化,它的冤苦與你所在乎的人命都要看你的造化了。」
  「那你……」這又是一句廢話,少昊之子的精魂已是淡化得近乎飄渺,他應該已作出了選擇。
  「拂袖忘憂吾去兮,世事皆已矣。」輕聲的吟唱如夢如幻地傳來,手中一沉,竟是那把碩長的銅錐,「流連世間數千年而苦悶至今,得你提醒也該是我休息的時候了。這銅錐今後會對你有用,願自珍重……」
  身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已絲毫無法感覺到他的存在,少昊之子靜靜地自世間離去。沒有勝者的喜悅,也沒有死而復生的慶幸,唯有一股濃濃的惆悵縈繞在了我的心頭。如果不是那柄銅錐在手中沉沉地提醒,或許真會將發生的一切當作南柯一夢。站立許久,我終於自方纔的情緒中解脫出來,撥通了家裡的電話。
  「亦凡,怎麼沒有按計劃通知我?」暉兒在電話中滿是焦急的聲音叩打著我的心弦,「那邊解決了?你有沒有受傷?」
  「沒事,已經結束了~~」我輕聲答道,平靜的生活會伴隨著窮奇的解脫接踵而至,三天時間雖不多,卻是充滿了希望,「回來再細說吧,我這就出發。」
  將別墅內部稍事修整後,我收拾起一箱的東西走回車子。皎潔的月光下,手中的銅錐泛著微光,這來自上古的器物真能如少昊之子所言嗎?
  忽地腦中閃過一個灰影,此刻會是什麼東西滯留在這裡?!我緩緩地轉過身,心下早已做好了應付突變的準備,而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個刻板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衣著樸素,灰色夾克,漿洗得乾淨卻很老舊的水磨牛仔褲,一雙登山靴滿是灰土。方正的國字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緊盯著我手中的銅錐,那雙白多黑少的眼睛中流露出幾分詫異。
  「呃,我是這別墅的……」我下意識地解釋起來,深夜搬東西,手拿利器,這很難不讓人誤解我是從事某些特殊職業的。
  「看來是我低估了你,聽風這一派也倒沒有斷根。」柔和的語聲很難與他的外表聯繫起來,但他的話語則確實地表露著他的某種身份。
  「聽意思你似乎知道我的能力,這時候出現應該不會只是想告訴我這些吧?」老話說的「來者不善」應該就是指這種不速之客,但他想幹什麼?
  「沒那閒功夫,我就是想得到這把銅錐而已。」中年男子冷冷道,聲音卻依舊柔和,那感覺令我有些忽冷忽熱的錯覺,「不過,真的沒想到你能滅了少昊的精魂,把舜帝銅錐據為己有。」
  「你是……」中年男子的身上所散放出的感覺令我有些熟悉,腦中一陣搜索間忽地激起了某處的記憶,「那只夫諸的主人?!」
  「嗯,夫諸是我豢養的神獸之一。」中年人走近一步,面無表情地伸出右手,「我叫莫炎,飼虛一派的傳人。」
  飼虛?顧名思義就是飼養虛靈了。他口中說到我是聽風一派,那麼他應該就是專門飼養虛靈的一派,難道我們之間有什麼淵源故交嗎?腦中思考著我握了一下他的手,觸摸之處竟然柔如無骨,那手彷彿膠質一般。
  「你先別疑神疑鬼,聽風、飼虛同為一脈,如果想對你下手的話我也不會等到今天。」莫炎的話語中露出了一絲友好,臉上還是那樣毫無表情,「既然你拿到了舜帝銅錐,也不必浪費時間了,這城市下面藏著的窮奇必須盡快解決,這方面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先前的土、金兩隻虛靈也是你收服的吧?」雖然不是太確定莫炎的用意,但至少他不是敵對的,聯想起之前的事情,也的確是他在暗中幫忙,「有你的幫助,應該可以很快將窮奇解脫。」
  「不過,你必須先答應我一件事。」莫炎點頭默認了我的問話,「作為之前的回報也好,當成同門的求助也行,隨便你怎麼權衡。」
  「什麼事情?禮尚往來,能力所及的我可以幫你。」莫炎的要求帶著一種無法拒絕的口吻,但我的確欠他一個人情,而且還是一個很大的人情。
  「我就當你答應了,這個事情以後再說,當務之急是先解決窮奇。」這人古怪的厲害,先前逼人的語氣現在竟轉作了輕描淡寫。
  「現在說不行嗎?」我有些奇怪,難道他要求的事情是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抑或是……
  「反正不會讓你傷天害理、自尋短見,到時再說也不遲,先回你家去商量一下對付窮奇的事情。」莫炎揮手打斷了我,自顧轉身坐進了車內,見我還在發愣便探頭道,「上車出發,別傻站在那裡發愣。」
  車子在公路上飛馳,身邊坐著這位神秘的莫炎,我就這麼莫名地把一個奇怪的突來者帶回了家中。在一段介紹和描述後,家裡的三人大致瞭解了今晚發生的一切,也好奇地偷偷打量起這個莫炎來。
  「莫……莫先生。」林岳輕咳了一下,找了個心中比較合適的稱謂,「那個夫諸是你養的?」
《聞風拾水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