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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

  但一路倒是平稳,林掌柜边在前面弯腰走着边念叨:“您看见这石壁没?都是我爷爷从青灵山上运回来的,半人厚的花岗石块,用糯米浆垒起来的,锤子都砸不动。可是最近吧,有几块石条,越来越松,越来越松,像是从石后的土里有什么东西要拱出来,说不准哪天就掉下来了。就这儿,您看,就是这里。”
  玉衡对着石壁细看,果然石条之间的浆缝有脱落的痕迹,有一块还斜着凸出来一些,却像是从里面被撞出来的。玉衡不觉道:“这里的石壁初有异常可是在两年前……”不听林掌柜回话,掉头一看,哪有林掌柜的踪影,只有林掌柜原来举着的火把挂在石壁上的炬台上……
  【八、石壁上的洞】
  玉衡暗叫不好,吼道:“姓林的,你给我出来。”林掌柜的奸笑声已经在石壁后传来,隔着厚重的石条显得瓮声瓮气:“饶你奸似鬼,也得喝老子的洗脚水。你就老实地在这儿待着等死吧,等日本人进城的时候,我来给你收尸,也好向日本人请功啊,哈哈哈哈……”笑声渐渐远去,玉衡颓然坐倒在地,他一心想着林家地道的异变必然与两年前日本黑衣人进绍德有关,却没料到看上去无能懦弱的林掌柜居然如此奸诈,听着更是和日本人私下早有勾结,自己不慎惊动了他,被他设计困在了这喊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地方,想出去恐怕只有被人抬尸的时候。
  林掌柜刚才一定趁自己不注意发动机关打开暗门到了石壁后面,玉衡不甘心地在石壁上寻找开启暗门机关的印记。但是他心里也知道,既然林掌柜敢这么放心离开,那也就必然对印记的隐秘深有把握,不怕自己找到。果然一天过去了,火把渐渐黯淡,也没有找到石壁开启的机关,第二天过去,火把已经燃尽熄灭,饥渴的问题也缠上了玉衡。地道两头上下的出路机关也无法找到。第三天的时候玉衡已经没有站立的力气,心知等再过几天自己就是一具干尸了,就在这万念俱灰的时候,忽然黑暗中倚坐着的石壁抖了一下。
  玉衡慢慢地想挪开身子,却饿得连一点儿劲也使不出来。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林掌柜说的也不完全是假话,真的有东西在后面撞击石壁?像是验证自己的想法,石缝里涂的米灰簌簌地抖落,忽然一声低吼,玉衡只觉双腿一阵剧疼,却是石壁从后面被撞开一个大洞,撞落的石块砸在自己双腿上,随即地道里腥风大作,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出现在自己面前。玉衡心想,难道这就是林掌柜家世代供养的五通神真身?随即晕了过去。
  想到这里玉衡抬起头来,问刘涛道:“小兄弟你是从哪里被捉到这里来的?”刘涛回道:“林家地窖啊。”玉衡一惊:“啊?不是从绍德地面上?那你可知道地窖下有一条细长的石道?”刘涛点点头:“当然知道,我和赵叔还走过呢。”玉衡呼吸加重:“那你们可曾看到地道石壁上的那个大洞?”
  刘涛摇摇头:“没有。”玉衡沉吟道:“那应该是你们没有注意吧。”刘涛又摇头:“不是没注意,就是没有。赵叔在前面,我跟在后面,走得又不快,电筒照着一路都看了,石壁上就是没洞嘛。”玉衡一愣,心道难道地窖下会有两条地道?还是这个年轻人心里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对自己不愿吐实?
  玉衡却做梦也没想到,为了配合七福神里的福禄寿活捉俞万程,林掌柜在十几天后再次启用了地道,发现了石壁上多出的洞却没发现玉衡的尸体,怕福禄寿得知前情怪自己节外多枝生事,心想反正玉衡在地下也逃不出去,估计在哪儿死了烂了,便悄悄将落下石条的石壁重新垒上了事,却没想到玉衡是被自己家供奉的五通神给掠走了。
  林掌柜更没有想到,日后会有赵长洪和刘涛被七福神里的大黑天威逼,阴错阳差地破了祭坛机关进了暗道,最后还吹狗哨召唤了五通再现,新垒的石条一触即倒,五通神还是从那个旧洞里奔出掳走了刘涛。可那时候黑暗中刘涛却没法看到,也想不到来时的路上居然多了一个洞。
  【九、临终的托付】
  世上很多事都是这样阴错阳差。玉衡过于精明,反而误会了刘涛,也就不想什么事都对他说得太清楚。玉衡现在急于考虑的,是怎样通知陈泉日本黑衣人到绍德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当年的宝船,以及告知陈泉提防林掌柜通日汉奸的真面目。
  但玉衡却不知道,陈泉在听完绍德情报站先撤离的特工汇报后,知道玉衡的最后去向是林家,已经对林掌柜产生了怀疑,所以才力阻51师把指挥部建立在林家地窖,恰恰躲过了一场灭顶之灾。可陈泉派出特工跟踪伪装出城后又折返的林掌柜,暗哨却被福禄寿狙杀,便是失去利用价值的林掌柜也没有逃脱福禄寿的毒手。
  林家得自鬼船上的横财,是林家隐藏最深的秘密,一直藏在地下五通神祭坛里没有现世。否则林掌柜与土肥原勾结非止一日,只要输送出一件宝物,便会引起日本人的注意。只这次日寇兵临城下,林掌柜也怕日本人进城后会对自己的家基起觊觎之心不给面子,万一被征用了,老宅底下的宝物可就不一定再能姓林了,保险起见便将地下财物全部起出转移出城,这才引起了玉衡的注意,林掌柜随手用没来得及送出城的宝物贿赂玉衡更是惹祸上身。
  所以林掌柜说地下还有未起出的宝箱,只是引玉衡进入暗道的圈套,否则赵长洪和刘涛也不会在林家祭坛什么宝物也没发现。玉衡中了林掌柜的暗算,双腿已残,身陷绝境,为姐姐瑶光复仇已经无能为力,时刻悔恨自己的鲁莽不慎,却没料到陈泉已经在伏龙塔宏一大师的警示下揪出了逼死瑶光的真凶寿老人。这个初冬的夜晚,不仅在绍德城上演着此刻的一夜传奇,更将曾经在不同时候、不同地点发生过的无数传奇,通过千丝万缕为人知或不为人知的联系紧密地编织在了一起,只是有些人物的命运还未展开,有些人物的命运却已经到了尾声。玉衡沉默了一会儿,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对刘涛道:“小兄弟,把你的左手给我。”
  刘涛不知道玉衡想干吗,但还是乖乖把左手伸了过去,随即感到一双枯瘦的手握住了自己的胳膊,有什么东西戴在了上面。只听玉衡低沉的声音道:“日后你若是有机会还能回到地上去,请把这块手表送给陈泉,就是你们师部那位陈参谋,说是一位姓玉的故人托你转交的,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刘涛摸了一下胳膊,果然是块手表,慌张地摇了摇头:“快别这么说,要出去我们一起出去,你亲手交给他好了。”玉衡笑道:“我怕是真没这个机会了。这里没有光亮你看不到,我的两条腿,已经被石头砸断了。”刘涛啊了一声,安慰玉衡道:“没事,你出不去,我也不会有机会的,就在这儿陪你好了。”
  玉衡低声道:“陪我有什么好啊。这地方土里的虫子都快被我吃光了,湿泥里也快吸不出水分来了,加上你两个人只有死得更快。”刘涛张口结舌,想不到玉衡是这样存活下来的,想起那种惨况忍不住犯恶心,却呕不出东西来。玉衡微微一笑,道:“不要怕,你不会和我一样的。我原来有个计划,只是就算实施成功,我双腿已断也出不去。但现在有了你,倒值得拼一把。”刘涛正要问个究竟,忽然玉衡声音急迫起来:“看来计划要提前了,那东西又来了。”
  果然离地洞不远处又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吼声,隐约一股熟悉的腥风又刮了过来。
  【十、唯一的选择】
  随着悉悉的挪动声,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刘涛的胳膊,耳边玉衡低声道:“小兄弟,你退到后面去。”
  刘涛慌忙摇头:“不行不行,你腿有伤,我要在前面保护你的。”不想玉衡说话低声细气,手劲却大得出奇,轻轻一拖就把刘涛拉到了身后。感觉刘涛还在挣扎,遂笑道:“来得及的话我给你讲个道理,也许以后你用得着。负担过重的飞机要坠毁,上面坐着德国元首希特勒、美国总统罗斯福、日本天皇和蒋委员长,你说应该把谁推下去。”刘涛毫不犹豫地说:“日本的那个。”
  玉衡一笑:“再想想。”刘涛茫然道:“还有我就知道蒋委员长,其他两个人我都不知道是好是坏。”玉衡摇头道:“你要是按这思路就永远救不了飞机了。真正应该扔掉的,必须是最胖最重的人。”
  刘涛茫然道:“好像是这道理。但我要是飞行员,宁可飞机坠毁也肯定先扔日本人。”玉衡叹道:“所以这事不能让你做主,否则结局就是大家一起完蛋。只有牺牲腿都断了的我,你才能留有一线生机。”
  刘涛急道:“我就不信如果是我断了腿,你会把我扔出去来保护自己?”玉衡轻轻一笑没有回答,将一根尖锐的骨头塞到刘涛手上:“拿着,等会儿我引它咬住我的时候,你一定要刺伤它。只要能吓退它,你顺着它留下的血腥味走,一定能找到通往地面的出口。”
  刘涛一愣:“不行啊,它要咬住你你还能活吗?”玉衡冷冷道:“如果不是为了等一个把手表交给陈泉的机会,我早就不想在这里苟活了。死得其所,无怨无憾。”刘涛想想还是摇头:“真不行。怪物受了伤,一准儿把我们两人都咬死,哪会只咬你不咬我?那样还是没法把手表送出去,不如等赵叔万一会来救我们呢。”
  玉衡笑道:“别指望你那位赵叔了,你还没有明白?我俩能活到现在,因为都是怪物关在厨房里过冬的新鲜口粮,就赌一把它舍不得一下把两个都咬死吧。”刘涛连连摇头:“命哪能拿来赌呢……”话没说完玉衡嘘了一声:“怪物近了!”
  第十一章 山雨欲来
  【一、浮生幻梦】
  伏龙塔上俞万程在回想当年分手的那天,雪花落在秃秃的樱花树枝头的时候,他拒绝了安倍秀宁的父亲——安倍家主的约见,落雪中安倍秀宁打着伞默默地将俞万程送到了码头,俞万程一再叮咛安倍秀宁早点儿回去,也千万不要想着到中国来寻找自己,因为……
  俞万程紧紧地握着安倍秀宁的手:“秀宁,我们中国和你们日本在未来的几年里,一定会爆发更大规模的战争。你知道我是个军人,我来日本学习就是为了寻找制止日本侵略我的祖国的答案。现在我知道了,除了血与火,这道题不会有别的解法。将侵入祖国的日本军队逐回或者埋葬就是我未来的唯一使命。相信我,你不会希望辛辛苦苦再次遇见我,却看到我浸浴在你同胞的血河中,即使为了正义,为了公理,我也不希望你会因为见到我手中的鲜血而绝望。”
  渡轮边已经哭成泪人的安倍秀宁慢慢放开了俞万程的手,纸伞被寒风卷入空中越飘越高,最终跌入翻腾的海浪中。白雪纷飞中俞万程转身走向渡船的台阶,听见身后安倍秀宁的哭喊:“万程君,让我为你献上一曲俳舞,请你记住在东洋的彼岸永远有一个人在等着你。我此生不会踏上你的国家一步,但希望在我们日本的军队离开你的国家的时候,你能再次到这座码头来接我。”
  俞万程闭上眼仿佛看见十一年前随着轮船离开码头,安倍秀宁穿着白色和服翩翩起舞的身影越来越遥远,安倍秀宁吟唱的那首凄美缠绵的俳句依然回荡在耳边,那是皇室祭祀时必有的幸若舞中的一段:
  〖人间五十年,看世事梦幻如水,与天相比,不过渺小一物,常思人世漂流无常,譬如朝露,映水中月。
  刹那繁华瞬间即逝,浮生幻梦,叹息如烟,任人生一度,无如菩提树下,入灭在即。〗
  当回忆的歌声消失在巨大的汽笛声里时,俞万程擦去眼角的泪水,看到的是拼命求饶的寿老人那惶恐丑陋的麻脸,心里不禁一阵厌恶,但还是挥手阻止了怒气冲天的和尚们,低声问道:“说吧,你怎么知道秀宁的名字,她现在在日本怎么样?”
  寿老人急急道:“我告诉你,我可以全告诉你。不过你一定要保证我的安全!”俞万程摇头道:“你自己作孽太多,冤有头债有主,我不能替别人承诺。”寿老人叫道:“你是城里最高指挥官,他们肯定会听你的话的!”
  和尚们互相对望了几眼,双手合十道:“俞师长,您和陈参谋的救命之恩,我们没齿难忘。若是您有什么苦衷得留下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性命,我们定当遵命。”俞万程看向陈参谋,陈参谋正在锁眉思考,见俞万程看向自己便点点头道:“有些事情可能和我开始想的不一样,很是奇怪。我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要问他,哪怕他就是急着寻死我都不同意。”寿老人长吁一口气:“好,那俞万程我先告诉你,安倍秀宁此时不在日本,就在城外的军营中。”
  【二、鬼歌再起】
  俞万程摇头道:“你说谎!秀宁答应过我,战争没结束前,不会踏上中国的土地!”寿老人摇头道:“难怪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作痴心女子负心汉,世上有什么承诺能经得起相思的煎熬?”俞万程心头一痛,想继续追问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陈参谋看着寿老人:“回答完俞师长该回答我的问题了。你为什么来到绍德,又潜伏在伏龙塔这么久,究竟所为何事?”
  寿老人低声道:“这关系到一个大秘密,是……”此刻窗外一轮圆月缓缓从乌云里钻出来,罩得绍德城一片柔和,月纱下似乎烧煳扭曲的城烬也不那么难看了,从夜空中传来了一阵缥缈的女声,打断了寿老人的话,凄凄惨惨,冷冷清清,像歌又不像歌,像戏文又不像戏文,若有若无,只听了片刻,便让人觉得牙根发酸。
  作战指挥室里的人被这忽然响起的怪声吓了一跳,陈参谋还要说话,忽然看到寿老人的面孔奇怪地扭曲起来,呻吟一声,便像中了子弹一样捂住胸口倒下,四肢抽搐几下,就此不动。
  作战室里的人惊得呆了,一时竟无人想起上前查看情况。夜寂静得可怕,只有窗外的歌声游荡,断断续续永无止境。陈参谋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检查寿老人的尸体,片刻后苦笑抬头:“看来是这家伙年纪太大受了挫折心力衰竭,又乍听怪声居然活活被吓死了,倒走得干净。”
  俞万程厉声道:“勤务兵!”大胡子勤务兵连忙立正:“到!”俞万程指指窗外:“带人去查一下,声音如此凄切,会不会是师里有人败坏军纪,糟蹋了城里躲着未撤离的女眷!”勤务兵犹豫道:“这个……我……”只听和尚们纷纷劝阻:“俞师长,这歌声可不干您部下的事情。夜半月圆鬼唱歌,在绍德城已经唱了几十年啦。”
  俞万程奇道:“几十年?我进绍德已有十数日了,怎么从来没有听到过夜里有怪声?”陈参谋接口道:“是啊,两年前绍德瘟疫闹得最凶的那会儿我也来过,在绍德那么多天也没听到夜里有什么鬼唱歌。”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和尚道:“说来也奇怪。正是两年多前,绍德初起瘟疫那会儿,这鬼唱歌忽然停了。大家都说那是瘟神爷来收人命,连女鬼都给吓走了。这一走就是两年多,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听见了,谁知道今夜月圆又……恐怕不是好兆头啊。”
  俞万程眉头直皱,勤务兵在一旁吞吞吐吐道:“师座,我知道您不喜欢这种神神怪怪的东西。但您想,现在绍德打成这样,耗子都逃光了,哪里还会有大姑娘小媳妇的剩下?这唱歌的能是人吗?”老和尚点头道:“是啊。当年我们绍德人也不是没有胆大不信邪的查过底细。有人专门追过鬼唱歌,可这歌声倒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人根本追不住啊……”
  看看俞万程的脸色,老和尚不敢再说下去,合十告退。其他和尚跟着要抬起寿老人的尸身退下,陈参谋做了个等待的姿势,弯腰在寿老人尸体脑门正中开了一枪,还没凝固的血液汩汩流出,和尚们慌忙念阿弥陀佛,熊孝先吓了一跳道:“陈参谋你干吗?”
  陈参谋抬头笑道:“我怕他用金针装死,这样放心一些。”俞万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站起走到窗边出了一会儿神,缓缓沉吟道:“月上古楼鬼唱歌。”正在斟酌下句,收回枪的陈参谋低声接道:“日落危城尸满山。”
  上下句韵脚不齐,却甚是应景。俞万程打了个寒噤,一时接不下去。陈参谋微笑不语,月色下那咿咿呀呀的女声叫得越发凄冷了。
  【三、紧急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