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後來呢?」咖啡女孩問。
  後來全都撤退了,因為大蓋帽來了:場面非常混亂,迷彩服們跳上卡車揚長而去,我跟著墨鏡們上了一輛麵包車,鬍子開的是一輛凱迪拉克,早跑了,剩下一些安全帽留在現場,負責交涉談判。鬍子丟下一句話:「一個星期之內,你們會主動要求搬家的。」這句話是說給一個躺在地上昏死過去的人聽的,再後來,救護車從我身邊開過。我坐在麵包車裡,強忍著驚恐和惶惑,去了一家酒樓,吃了點冷菜,到熱菜上來的時候我認為自己快要露餡了,找了個借口溜了出來,回到了這裡。
  「太可笑了,」她說,「怎麼會感到自己要露餡呢?」
  「很簡單,他們吃飯的時候都把墨鏡摘了下來,我卻忘記了。有個傢伙過來罵我傻逼,然後很疑惑地問,你這個墨鏡哪兒搞來的,和我們的好像不太一樣啊。」
  「你既沒有做偵探的天賦,也沒有當臥底的素質。」
  「這一點我承認,幸好溜得還算快。」
  「馬桶是怎麼回事?」
  「出門之前覺得要幹點什麼,找不到任何事情可做,心臟像低血糖一樣犯潮。擦馬桶是一種調劑。我擦得不錯吧?」
  「古怪。」她說,「走的時候連房門都沒關。」
  「關了。」
  「沒關,門開著。」
  「我記得是關了嘛。」我嘟噥了一聲,有點迷惘,人們大多記不清自己是不是關了房門,那順手的一下子在記憶中總是模糊的。「這扇門真可怕。」我故意說。
  我來說說草叢吧。
  我說:「那種草的學名,叫『加拿大一枝黃花』。」
  她抬起頭看我,不明白我說這個什麼意思。我仍自顧說下去。
  「是三十年代從北美洲進口的,當時作為觀賞植物對待。沒想到,加拿大一枝黃花的生命力超強,和水葫蘆是同一種類型。水葫蘆當初是作為豬食被引進的,尚且還有點實用價值,加拿大一枝黃花則沒有任何實用功能,完全是用來看的。我至今仍不能明白,它那麼醜陋,開出來的花還不如稻子好看,當初為什麼會被認為是觀賞植物。它在花鳥市場有個很滑稽的名字叫『幸福草』。
  「上個世紀的三十年代,對物種入侵當然沒有概念。半個世紀之後才意識到它的危害,噴藥,焚燒,生物抗衡,都沒有很好的效果。它還繼續長著,公路邊,河灘上,還有那個兇殺案的現場,它步步為營地吞噬著其他植物的生存空間,只要你稍不注意,它就會像亡魂大軍一樣復活,佔領了全世界。
  「我家鄉也是,麥鄉到處都是這種草,甚至長到了屋頂上。念中學的時候,上勞動課就是去操場上、公路邊拔草,拔掉了還必須堆起來燒,否則種子還是會四處傳播。起初還覺得挺好玩,真干了才知道累,草都糾集在一起,比人還高,根特別深,強悍得不可思議。再後來,凡勞動課去拔草就覺得頭皮發麻。
  「那草叢是很難進去的,踢球的時候,要是球飛進去了才叫麻煩。裡面可能會有昆蟲,有老鼠,有蛇,是一個很完整的生物圈,就像珊瑚礁一樣。有一次我進去,踩到了一隻死貓,貓不太可能是迷路死在裡面的吧?也不太可能像非洲像一樣,找個沒有象的地方孤獨地死去。反正很可怕,踩到貓的屍體。那時候我就想,不知道哪天進去撿球,會踩到人的屍體,這個念頭糾纏著我,沒想到若干年後成真了。
  「這種惡性雜草的能量是非常可怕的,它不僅是物競天擇的結果,倒像是天生具有一種人格:強悍而團結,造就了一個鐵幕式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它們殺死其他的植物,卻又不會使自己的同類死於營養不良,既殘暴又無私地控制著它們的領域。
  「有人叫它生物殺手,其實它不是殺手。那種絞殺喬木的籐蔓才是殺手,是一對一的謀殺。加拿大一枝黃花應該是生物納粹。不同的是,納粹自認為高貴,以高貴的名義屠殺人類,而加拿大一枝黃花假如有知,它一定會承認自己是卑賤的,無論在形式上還是具體的行動上,它都是用卑賤征服世界。」
  她說:「啊,這可比你講的那個音樂老師的故事可怕。」
  「不,音樂老師才可怕。」我說,「比講的故事一點都不差的。」
  次日清晨,我離開了筒子樓,獨自回學校。走過食堂門口時看見好多人圍在那兒,有個女生扶著肚子在吐,從嘔吐物中可以清晰地看到當天早餐的菜單。我有點噁心,問:「是不是懷孕了?」女生在嘔吐的間歇抬起頭罵道:「去你媽的,沒看見牆上貼的什麼玩意嗎?」我走過去一看,牆上貼著的是一張認屍啟事,被河水浸得像氣球般的人體,加注一個面部特寫,還是彩色複印件。女生抱怨道:「都他媽的什麼變態啊,把這個貼食堂門口!」旁邊的人安慰道:「保衛科的人一貫變態的,沒貼你床頭就算不錯了。」
  有認識的人問我:「夏小凡,這是你那天撞見的屍體嗎?」我說不是。他們還想再撬我的嘴,我就什麼都不肯說了。我告訴他們:「兇案現場的事情是不能亂說的,也許兇手就在你們中間,也許你們中間有個把變態的,就按照這個模式去作案,會很麻煩。」這夥人說:「你就裝二百五吧。」
  他們告訴我:「聽說上次那個敲頭兇手被抓到了。」我說:「哪個敲頭的?」他們說:「噢,就是在女廁所行兇的那個,夠神速的。」我說:「如果當成大案重案來對待,一般來說一個月之內就能解決問題。是連環殺手嗎?」他們說:「這就不知道了,應該不是吧,聽說兇手殺了人就潛逃到外地去了,你看到的那個屍體和他沒關係。」我問:「兇手到底是什麼人?」他們說:「居然是隔壁Loft的裝修工,一個泥瓦匠,聽說是個慣犯,剛進場第一天,還沒開工就忍不住躥到我們學校來殺人了。」
  上帝保佑那個被錘殺的女生。上帝保佑這個世界是丁字形分割的,已死的人們將不會再被傷害,而留在這個世界的我們,就只能看運氣了。有時你會不明白,為何上帝不能再勞駕一點,將世界十字分割,但你再想想,丁字分割的世界已然是神對我們的眷顧了。
  可是貼在食堂門口的屍體照片又意味著什麼呢?根據文字描述,這具屍體發現在T市的另一頭,隔著整整一個市區,為什麼認屍的照片偏偏貼到了我們的眼前。如果每一起認屍啟事都貼到食堂裡的話,這飯就別吃了,但它只是定期出現,有時是浸泡過的,有時是宰得血肉模糊的,有時是被火車軋成零件狀的。不得不承認,這個隨機程序背後的意志力還是很體諒我們吃飯的胃口的。
  我踢開寢室的門,還是上午,老星穿戴整齊坐在凳子上,看臉色是一夜沒睡了。他身邊是兩個穿夾克衫的中年男人,一左一右坐在下鋪的床沿上。我認識其中的一個,是那天報警時找我問話的警官。他是穿便衣的。
  我問老星:「怎麼了?佈告上那具屍體和你有關係嗎?」
  老星嚥了一口唾沫,用很鈍的嗓音說:「齊娜死了。」在我手腳冰涼的瞬間之後,他補充道:「你那天發現的屍體,是齊娜。」
  變態記憶
  二0年的冬天,我曾經和齊娜一起去面試過一家公司,位於市區商業街一條支路上的破舊大樓裡,大樓外牆是土黃色的,八十年代的鋼窗,窗玻璃都是灰濛濛的,看不到裡面的內容。大樓門口停著幾輛自行車,也都蒙著一層灰,疑似無主。僅六層樓的房子居然還裝了一部電梯,聽說那樓房以前是什麼機關學校,後來廢棄了,給人開公司。
  那次齊娜本不想去的(在她看來,德國公司的文秘職位非她莫屬),但面試通知發到了我和她的電子郵箱裡,我要去,她便也答應陪我,純粹是想鍛煉一下面試技巧罷了。
  那是一家廣告公司,郵件上寫著是6F,我應聘的職務是電腦維護,齊娜應聘文案。去的時候齊娜就提醒我,肯定不是什麼好公司,好公司面試都會用電話通知,不會發什麼郵件。我反駁道:「傳銷公司通知面試的時候恨不得脫光了抱著你呢。」儘管嘴硬,但我心裡也知道,這事不是很靠譜。
  我們走進大樓,齊娜按了電梯按鈕,過了一會兒聽見頭頂上方傳來隆隆的聲音,那鐵皮方盒子像巨靈神下凡一樣降了下來,匡哨一聲落定,又像八十歲的老婦人打開雙腿般開啟了兩扇門,裡面有一個中年電梯員,光頭,連眉毛都掉乾淨了,骨瘦如柴雙目如鷹,裹著一件深藍色的棉大衣。齊娜嘀咕了一聲:「這狗東西不會把我們運到地獄去吧?」
  看上去確實很像地獄班車,電梯員則是地獄班車的司機。我們站在門口猶豫,電梯員說:「進不進來啊?」齊娜一步走了進去,我也跟著進去,不料那電梯門忽的一聲合攏,把我夾在了中間,我大駭,電梯員拚命敲打著按鍵面板,它總算彈開了,我差不多是掉進了電梯裡。
  我交叉雙臂,捂著胳膊罵道:「手都快給夾斷了。」電梯員嚴肅地說:「所以剛才催你們快進來。這電梯就是這樣的,有一次把個孕婦夾得流產了,正好夾在肚子上。你們去幾樓?」我們駭然地聽著,說:「六樓。」
  電梯轟轟地啟動,從內部看來,它簡直像是撒旦的子宮,金屬壁板上的油漆從中間部位磨損,形成幾個黑色的漩渦,頭頂上有兩盞日光燈,一盞尚好,另一盞吧嗒吧嗒地閃著,幾秒鐘之內讓人眼壓升高,頭暈,想睡,完全是高血壓的症狀,幸好我們都沒有幽閉恐懼症。齊娜對電梯員說:「你這工作條件很惡劣啊。」電梯員答道:「小空間,大責任,條件惡劣才顯出我的價值。」齊娜嘲笑道:「敬業,敬業。」
  我注意到面板上亮著的是5,以為他按錯了鍵,想伸手去按6,被電梯員擋開了。他說:「這電梯不到六樓,壞掉了,上不去。得按5,然後從五樓爬上去。如果你按的是6,最後會發現自己又回到了1,往復循環沒完沒了。」齊娜問:「六樓是廣告公司?」顯然對擁有如此電梯的廣告公司抱有懷疑之心。電梯員說:「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管開電梯。」
  齊娜問我:「你還想去面試嗎?」我苦笑著拍了拍手裡的文件夾,裡面是我薄薄的簡歷,兩張八十克A4紙,還有一張大一時代獲得的讀書比賽獎狀,學生會頒發的。用一個很不恰當的比喻,就像一個人去公共廁所拉屎,到了門口嫌髒,但誰又有勇氣為了這點髒而拒絕大便呢?鐵骨錚錚地號稱自己可以餓死,難道鐵骨錚錚地把屎拉在褲子裡?齊娜明白了我的意思,說:「好吧,我就捨命陪君子吧。」
  在劇烈的震顫中,我們到達了五樓。電梯門打開,外面黑漆漆的,並非辦公場所,而是裝修剝落垃圾遍地的空樓面。我們都猶豫了,電梯員忽然伸手推了齊娜一把,齊娜趔趄著撞了出去,回頭看我。我被這異常的舉動驚呆了,甚至沒反應過來到底出了什麼事。與此同時,電梯門轟然合攏,帶著巨響和齊娜驚愕的目光向下沉去。聽見齊娜在電梯外面喊道:「我操,夏小凡,你這個衰人!快來救我!」光頭電梯員發出了尖利的笑聲,倚在黑色漩渦之上,對我說:「你上當了!」
  我心驚膽戰,瘋狂地接著開啟鍵,見它沒反應,又去按5,可是電梯自顧地沉向1。電梯員對我咆哮道:「不許碰我的電梯!」他撲向我,我叉住他的脖子,將他推到角落裡,繼續按5,他再次衝過來,但穿得過於臃腫了,被我按在地上爬不起來。電梯落地後,我跳起來按5,它遲鈍地搖晃著身體隆隆向上,我繼續和電梯員廝打,直到五樓。趁著門打開的瞬間,我鬆開手,一步躥了出去。他想要追出來,被我一腳踹了回去。電梯門匡的合上,我就地抄了塊水泥坨子,心想,這扇門要是再打開的話,我就要開殺戒了,但它終於保持了沉默,過了一會兒,發出一聲巨響,滿不在乎地匡當匡當向下沉去。
  我回頭去找齊娜。我身處一條走廊裡,兩旁是類似教室的屋子,門緊閉著,在走廊的一端盡頭有扇窗,從那兒照進來的光線將齊娜雕刻成一道剪影,她就站在窗口。
  我說:「你沒事吧?」走過去才發現她淚流滿面。
  我們在五樓找到了安全樓梯。
  「那個人是精神病,對不對?」齊娜說。
  「肯定是。」
  「精神病太可怕了。」
  「他要真是個開電梯的才可怕。」
《雲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