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呃……這顯而易見。」
  森林中充滿絮語,一種清冽的敵意。靡雨在高高低低的樹木、籐蔓和苔蘚之間迴旋,緩緩在丘陵溝壑之間滾動成低沉的轟鳴。
  「現在你聽到那聲音了吧?」仲雪問阿堪。
  「什麼聲音,我完全沒有聽見。」阿堪假裝無知。
  「難以形容的長吟,就像潛泳時聽見水神的竊笑。」
  「那不過是羞怯的黃麂在林中遷徙……」
  這時,清冽的林中小溪流進了他們的眼簾……果然看到弱小的黃麂,躍過一塊塊浮石,這是一頭在去年冬天爭奪配偶時受傷的雄麂。拱著折斷的後腿,踉蹌著,激起的水波就像蛟龍豎起的鱗片。
  風雨漫無目的,送來草的青氣,花的馥郁時濃時淡。宛若偶爾閃過的雲母色天光,這片光與香味混合成一頭透明碩大的黃麂,嘴唇觸到東山之石,尾巴輕揮西山之樹,後腿一蹬懸崖。前蹄已踏過山谷,領著晨昏時靜靜覓食的黃麂群,飛躍溪流,轉瞬消失。
第一集 春之篇·雨唄 第三節 妄視
  夜晚快降臨了,兩人踩過積累了整整一個秋冬的腐殖土,腳底發出噗噗聲;偶爾一個潔白的猴頭菇在帶有傷痕的樹幹上冒出來,宣告春天的到來。千億星辰誕生以來,夜晚本身依然是一個活物,人們為節省燈油。天黑就睡覺,點亮燈盞與蠟燭的夜晚,從而具有了某種禁忌的神秘性……
  「現在你聽到那聲音了吧?」仲雪問阿堪。
  「什麼聲音,我完全沒有聽見。」阿堪假裝無知。
  「就像嚇唬小孩『磨牙的狼外婆要來了』,果然有三百頭狼搖著鈴飛過城市上空。」
  「那不過是伐木工在吃晚餐。」阿堪毫不在意,身為神職人員,他倒比任何人都不信神,「漫山遍野的伐木工,又累又餓,牙變得很長。吃食會磕到碗,要知道,在災異橫行的年份。他們還把前代神巫的屍體挖出來,骨頭煮湯一人一勺喝光啦,這也阻止不了鼠疫、傷寒、癩痢頭和腳氣病的橫行。」
  「因為像你這麼不堪的巫醫連牙疼都治不了,他們才不得不那麼幹!」
  「別對你那顆寶貴的牙齒嘰嘰歪歪,生病說明你還沒被神靈拋棄,你應該興高采烈地接受那顆爛牙,神靈賜予你疾病是為了讓你保持謙卑之心,不要忘記自己不過是一個人類!」阿堪絲毫沒有放慢腳步,仲雪挨了他的恐嚇,卻很振奮,這才算神威充盈越國嘛!他們已穿行於一片野生桑林之下,稠密的桑葉相互疊加,下雨也落不到頭上……須臾,厚重的雲層盤旋上空,閃電頭尾相連,映得桑葉恍若一張張錫片,一陣陣雷擊擂動大地。
  「今年的蠶絲收成會很壞,雷雨提早來了。」阿堪嚷。這句話也點通了仲雪的心犀,氤氳一片的大地,托著雲層射下的閃電,不正像熱氣騰騰的大浴盆,泡熟撮起一束束潔白蠶絲嗎?兩人身心之中醞釀的想像,又忽然具象化了。
  閃電猶如天地間的蒼白火炬,他倆瞄見巨大的蠶神伏在整座桑林上吐絲——白絲與桑葉猶如錫器,攀附著密密麻麻的小蠶蛹……雷公追蹤而來,把霹靂一擊一擊錘入蠶神的龐大身軀,焦灼的巨蛹滾落,碎成一塊塊腐肉,砸到他們身上。兩人又痛又怕,「見鬼!這讓我想起老家暴躁的賣魚女人,動不動拿螃蟹和牡蠣往人頭上砸。」只好拚命地逃離桑林,再定睛一瞧,身上落滿通紅的活山蟹,原來是山蟹鉗傷了他們,兩人不由哈哈大笑。
  「你也看到了蠶神?」阿堪盯住仲雪,「這下你又像越國人了,竟然能看到越地之神。」
  「我本來就是半個越人。」仲雪說起自己的人生,母親是越國人,父親是吳國人,父親送他去楚國學習……獲知父親病重,他跳上輕便郵車匆匆奔回,卻沒趕上臨終一面。父親死了,繼承家業的是兄長,他百無聊賴,別人勸他隨便做點什麼,於是他來越國探望母親。
  「我在楚國,看到那些穿黑衣服,十分肅穆的越人,對他們印象很好……」仲雪捂著額頭,「但是你——因為你這個待在造型奇怪的神廟裡的巫師,我對越國近乎失望了!」
  「只有遠離越國的越國人才像兩倍的越國佬!」阿堪哼了一聲,「下雨天就會聽見磨牙聲的聾子有什麼資格說別人?」
第一集 春之篇·雨唄 第四節 邪聽
  雨不知不覺地停歇了,白霧紛紛揚揚,將仲雪層層包圍,如同巨型的蠶繭,這是他從沒見過的水汽與海濱的傑作。狐狸皮毛都沾濕了,十分難看地伏在灌木裡,彷彿也被濃霧催眠了,等仲雪和阿堪走得很近,才拖著沉重的大尾巴驚竄上岩石……視覺與聽覺都無用了,只有黏稠的霧塊擦過臉頰緩慢移動,仲雪像盲人一樣揪住阿堪的衣袖:刮滿污泥的袖口,有種快要霉變的汗味,突然從袖筒裡伸出的手,緊緊反握住他的手——仲雪的心猛然一跳,他就任由阿堪牽著手,有些難堪與無能為力地由阿堪領著,走出這片海霧。
  「現在你聽到那聲音了吧?」仲雪問阿堪。
  「什麼聲音,我完全沒有聽見。」阿堪假裝不知。
  「就像遠處狐狸的尖叫,被霧氣濡濕了,也變得悶悶的。」
  「那不過是鄉鄙少年朝北樓的姑娘們唱情歌。」霧的遠方,一些火把暈染出零落的光,那些火星也是濕漉漉的……這樣的夜晚,沒什麼吸引人的戰亂,許多新生命會被孕育出來吧。
  咕嚕嚕一長串腹鳴,仲雪才發覺自己餓得快癱瘓了,尤其近兩年來,他被思鄉之情所折磨,首先被口腹之慾蹂躪!在楚國時像火烤一樣想念著煎年糕,還有銀魚羹……異國他鄉的奔波,吳越山河的細微差別,他還能忍受,但沒有吃的……?!肚子和舌頭的絞痛時刻提醒他:自身不過一個飄零過客。
  「你的『臨近神廟』,不會是翻過鯨魚背才能抵達吧?」
  「當然不是。」阿堪答得清脆,「我迷路了,丘陵地帶就是惱人啊,哈哈哈。」
  「你……還是改名叫『誤入山中』算了!」
  細細密密的濃霧,撩撥草木和行人的身體,偶爾從密閉的黑夜中傳來一聲鳥兒的驚叫,不知山雀如何晾乾翅膀……兩人越走越遠,突然聽到清越的笛聲。
  「聽。」仲雪仔細分辨,連阿堪也屏息,那是無法否認的樂響。忽而林間一閃,恍若少年人的身影,時而隱沒樹木之後,時而顯露草叢稀疏處。
  仲雪鬆開阿堪的酸臭衣袖,追了上去,全然不顧阿堪的大嚷。
  許多枯葉只到春季將盡才飄搖而落,水淋淋的葉芽閃著嫩黃的光,將落葉擠出枝端,在仲雪身邊飛舞而過。阿堪急切地追上他,揮舞又長又瘦的手臂,用力揪住他,「你最好不要亂跑!」
  「你不是迷路了嗎?那是一名少年,用笛聲引導我們,」仲雪心思全不在無能神官身上,「他還穿著我的披風!」
  「該死的披風!庸俗財主只掛念寶貝披風嗎?」阿堪磕磕絆絆,就像笨手笨腳的保姆追逐她那在懸崖上飛奔的小瞎子。
  仲雪很快轉入一條松林小道,這是常說的「伐木小道」,松林發出低沉的呻吟,茅草低下沉甸甸的頭,白霧茫茫的小道兩旁。也許就是險峭的巖壁,底下隱約傳來某種咆哮,還有山戶馴養的一兩聲狗吠。
  「披風上有一塊雙龍佩,是我師父的遺物,」汗水和雨霧混在一起,連仲雪的聲音都變得陰森,「這是他留給我的唯一一樣東西。」
  「這場寒冬真不賴,連你師父也死得很及時,以便於把各種寶貝遺產都掛到你的披風上。」阿堪吹了記口哨,又愧疚了,偷偷瞥沉默不語的仲雪。
  「那少年是不是水蛇變成的妖怪?」仲雪以一種異乎尋常的冷靜姿態問,「是不是木石精怪、鬼魅,或是被很猥瑣的老頭圈養在深山裡的私生子?」
  「也許是啊,你下雨天聽到的就是他的呼喚。你的妄想狂……快趕上神官了。」
  「難道只允許你一個人胡思亂想?」
  「我的職業允許我胡思亂想……!你被狐狸迷住了吧,那裡不能去……」
  黑如磐石的深夜雲層,偶爾也會裂開一絲縫隙,灰白的光就從中投射下來,在山林中泛起青幽幽的微光。仲雪撥開長長的蒿草,朝幽光走去,把阿堪的絮叨拋在身後……龐大的咆哮聲、冰冷的雨霧、不一樣的風,像斧子一樣朝肌膚削砍,仲雪閉上雙眼、摀住雙耳,承受那呼嘯而來的砍伐,「……這是海。」
  伐木小道的盡頭,是一灣十里長的海灘,從山坡到海灘,堆滿了砍伐下來的原木,等待著運往國外;海波撞碎在巖礁上,除了鹹味的水,聞不到任何氣味,海天間一片混沌。
第一集 春之篇·雨唄 第五節 妄行
  夜光變得非常微弱,越來越微弱。
  仲雪被突如其來的低矮洪流衝倒……唧唧卿卿的洪流,原來是一群歡蹦亂跳的豬仔!還有火紅的山蟹輕捷爬過,豬仔就朝它們一陣亂拱。
《不堪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