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這種法力大部分人不相信也無法獲得,轉而投向更實際的騙吃騙喝。」
  「就像你一樣。」仲雪不忘嘲笑他,「而且他還打算殺死你來攫取雙倍的無能。」
  「你抱怨了兩年越國沒有神明,它展現你眼前,你又不信。」阿堪望向木籠中的麋鹿,它很安靜,眼神安靜得讓仲雪無法忍受,彷彿卸盡了眾生的昏昧,只剩寤生的靈魂附著其中。
  「我不接受只為逆天而殺人。」還不如胡謅是幾群人出於不同理由,在同時屠宰我們!夫鐔在刺探,雪堰在洩慾,狸首討厭我——兇手喜歡回到現場觀測屠殺成就,支離破碎的你就是他們的功績。
  「不要用凡人的道德去束縛惡人。」
  「神官是對的,那孩子的內臟被人掏走了。」滿手油膏的平水剛剛為寤生縫合了腹腔,「不要告訴他父親。」
  「兇手需要諸位傳播這條傳聞,他想要成倍擴展巫術,在神祇的天平上。一端是邪惡的砝碼,另一端是恐懼的總和,人們越害怕,他就越有妖法。」象奴有著遠超身量尺寸的思量。
  「必須公佈出去,兇手才藏不住,人人都會痛恨他。」仲雪否決。
  「也許他根本不想藏起來。」阿堪說。
  尖銳地呼哨聲打斷討論,帶火的鳴鏑猝然扎進船體,再次送來死神的問候!接著飛來更多獵叉、長矛,兇手選用更大型、更炫耀的武器,距離他們也更近。不過這回在船上的,多是勇武貴族、或者貴族的勇武僕從。船工吶喊,用竹篙叉掉火矛,船身一震,船頭撞上岸邊縱橫的柳樹根——濃煙熏燎,一頭獵隼飛出煙霧,後邊順流撞來一座燃燒的「木塔」。
  「那是一成。」阿堪冷靜地說——
  木塔上堆疊死人和死狗,朝外露出面孔的,是浴血的一成。那些跟著雪堰和仲雪追到諸暨,等候邊境上的獵人們,被開膛。被倒鉤拉扯,屍體澆築泥水,一層一層堆成「京觀」:一種糅雜懲戒與獻祭的古老刑罰。
  麋鹿驚恐地頂撞籠子,一下、兩下、木柵欄被撞開,一隻角也斷了。它跳上燃燒的京觀,蹄子燙得冒煙,血濡濕雙脅,仲雪能聞見它燃燒的絕望。沒有人引弦開弓,它中了那麼多箭,不該再遭罪了。人們目送它墜落江水,像半沉的破船,一動不動地任水推遠,只有單支鹿角叉出水面……
  「你相信有黑巫師了吧……」阿堪輕聲問。兇手的手段更嫻熟,他獲得他所殺死的人的力量,癡迷於吸引更強的人來追擊他。
  後一艘船從右翼繞過黑船,超到前頭去——烏滴子躍上雪堰的船,輕撓那頭也叫烏滴子的狼,三者都微微瞇眼、仰起頭迎向射來的箭,神情有如斜挎獵角、周遊到此來會獵。船一繞過京觀,雪堰與兩個烏滴子以過人的膂力跳上岸,朝遁逃的兇手奔去。
  「兩個執刑人不能在同一艘船上,這是一種傳統。」阿堪告訴仲雪。
  「防止船漏了,兩個劊子手同時淹死。」平水一笑。
  仲雪才知道雪堰也是執刑人,他管理會稽山的典籍以及神的道具。平水懲罰冒犯凡人的人,雪堰為眾神處決瀆神者。仲雪的某種心情,也像那頭麋鹿,被滔滔逝水沖走……他撿起斷在甲板上的鹿角,打算還給寤生的母親。
  攻擊戛然而止,兇手射光了獵人們的箭。
  ——仲雪懷揣鹿角,奔跑。跑得喉嚨發乾、小腿酸澀,白石典不時越到前邊去,又打著轉等仲雪追上來。雪堰和烏滴子不時給他一個眼神與口令,彷彿他是一個扛矛的僕人,春秋末年的吳山青與越山青,貴族與他們的僕人們一樣赤腳追獵。
  路消失在叢林的陰翳深處。「請等一等,仲雪。」雪堰說。但仲雪一頭撞了進去,被網兜吊上半空,滿耳只聽到自己的喘息和白石典的狂叫。一簇簇黑纓帶湧出,盾甲兵埋伏於此,連陷阱都是新置的,只能逮住毛糙的仲雪。氣喘吁吁的百夫長與同樣胸腔起伏的雪堰大夫再次面對面,「請大夫回大禹陵共襄秋祭!」尹豹良行禮,這更像是逮捕令。
  烏滴子首先沒有特別的興致被拘捕,雪堰也沒有理由束手就擒。「魚麗陣!」百夫長下令。兵士迅速圍合,前隊跪姿持殳棒,後隊立姿引弦,如刺蝟抖擻根根尖刺,企圖將雪堰捲入腹中。兩個烏滴子同時自人牆外躍向陣地圓心,狼撲到一名小鬍子頭上,烏滴子則踏躍樹幹、借力返身、一拳擊中他的喉管,小鬍子霎時喪失直立能力,雪堰又揪起他籐甲,連人帶狼一起甩向圓陣對面——軍陣要擰成麻木劃一的洪流才有效——對面的士兵應聲被砸倒。雪堰深知他們的作訓不良,從缺口中帶著好笑的神情撤出。
  只留下白石典虛張聲勢地吠叫,而後嗚嗚哭著啃網繩。「暫且覆命吧。」尹豹良也又好笑又疲累地說,把一個被揍得鼻青眼腫的男人和仲雪背靠背綁到一起。
  「這人我認識,他是鹿苑的智障工人,被一個假女巫領著採石打短工[註:見《鯨波》];」仲雪喊,「隨意抓幾個人覆命,也算是最強的越國甲兵?」
  「假女巫、假工人,我們抓到他時,他和同夥往浮標摜屍體。別人跑得快,他瘸了,溜不掉,他只會嗚嗚流口水。」尹豹良牽著仲雪和工人趕往棧橋——會稽山的快艇佇停在那兒。
  「那個同夥才是真兇!」
  「真兇是你們這群墮落貴族,」尹豹良的譏誚消失了,只剩下堅硬的仇視:「狩鯨後二十八天裡,你醉了整整二十一天,到夢見屏下嘔吐。把上代大護法的禮器扔進爛泥,我們也不再像小孩那樣相信神話了,但你能否對即將接手的國度表示哪怕一絲一毫的尊重?你說要不辱天命,卻跑來諸暨和夫鐔眉來眼去。」視野、追憶、時間在緩慢蠕動,透過如泣如訴的控訴、以及懸停林間的光柱捶打著仲雪的耳鼓,「你們這群病態王子,盤踞會稽山兩側,豢養一群白癡……把侏儒裝扮成公子王孫,瞧著他們滑稽歪曲的姿態哈哈大笑,通宵歌唱。輪個把姑娘拖出竹樓,夫鐔還能衡量得失,選擇最有利於他的惡行;雪堰根本是瘋子,他沒有感覺,從屠戮中獲取快感!」尹豹良的眼神寫滿了「我對你們已厭倦透頂」,他認為仲雪與雪堰同流合污,辜負了會稽山另一邊所寄予的期望:人們等待了很久,送走一個又一個不堪的君主,期盼一個新的君子,有膽識、有才具、敢與民眾生死共存,而不再是沉醉於狂歡與沉鬱的舊人物……起初仲雪來到越國,也是為了掙脫那個發霉的舊巢穴,而他也未能撣盡黴菌。
  狸首佇立快艇之上,肅立如收攏的長槳。
  「我要面見神巫。」仲雪堅決地說。
  「誰都想見神巫。」狸首嘲弄地回復。
  「大屠殺之後,神巫在做什麼?」
  「在會稽山上讀他的神棍寶典。」
  平水的船與狸首的船交匯了。狸首一手把阿堪揪上快艇,一手平伸、喝止平水,「仲雪故意挑釁夫鐔,讓夫鐔有進攻神巫的借口,這正是吳國樂見的——罷黜越國君主,讓越國四分五裂,劊子手你還想砍幾顆越國好人頭?!」
  平水為之忌憚。
  雪堰是瘋狂貴族,仲雪是吳國奸細,夫鐔趁亂而起,這就是狸首的邏輯。仲雪自覺像那柄海中消失的姑發劍,在越國內亂的漩渦中銷蝕。船舷之外,江水已淌出夫鐔的疆界。
  阿堪虛弱地按住狸首的手腕,「仲雪是我的客人……」
  「你被吳國佬蒙騙,還包庇他?」狸首警告阿堪不要妄動,「射進你身體的那枚箭頭,你知道是誰的嗎?他和雪堰合演那場慘劇,故意把你也射死,不過是為了表演得更像一點!」
  「不能保全客人,是我的恥辱……」阿堪手中多出一枚銳物,是前一刻兇手擲向船的矛頭,「以此謝客。」
  仲雪喊「不——」
  阿堪把矛頭捅入自己脖頸,血噴湧狸首滿手,「見鬼!我已埋葬了太多神官。」狸首咆哮……仲雪覺得自己的喉管也被切開,食道與氣管一把一把往外扯。墨綠色的栗樹,將陽光蛀出一閃一滅的輪廓,噴著汗與響鼻的龐大異物迫近。這是一支麋鹿的洋流,就像軍艦後一長條拖痕,伯增高踞膘肥的鹿背,揮動長矛如船槳飛舞,劫走仲雪和工人這對捆包。雄鹿後蹄在棧橋上刨砸,保持身體在空中懸停,又奔動起來,在狸首眼前驕傲而又笨拙地逃走了。
第三集 秋之篇·鹿鳴 第十一節 夢四夜
  一陣芬芳從東邊飄來,一陣又自南方送入鼻孔,於千溝萬壑之中匯成波浪,仲雪的心舟在幻水上顛簸傾覆……異國的經年散漫,忘卻了祭祀與兵戎,但秋霜已近。那些洵美的白茅,有的剛萌發,有的卻被涼風吹倒,活著的將和已然逝去的一同枯槁。
  「你怎麼了?」伯增問凝視浦陽江的叔父。
  「沒什麼。」
  「我還以為你要投水自盡了。」伯增把仲雪帶到雜耍人的宿營地,雜耍人就像水流,東西南北各自流動,支流匯聚又如上古神話的渾然宏大:長髮委地並滿臉鬍子的婦女,說笑話的侏儒,練柔術的男人,莫不注視仲雪,這一出吳越春秋的暖場嘉賓。之前解救的蛇女上前為工人洗傷口,後者發著高燒,脫去血污的衣服。露出脖頸鼓起雞蛋般的膿包,蛇女尖叫起來,雜耍人等咆哮著後退。有壯漢揮舞火把驅趕工人,對遠古瘟疫的恐懼深深根植在人們心頭,尤其是四處遊蕩的雜耍人,他們飽嘗「散播盜竊與惡疾」的歧視,也對傳染病擁有第一手的警惕——仲雪上前,一再詢問工人,他只譫言「元緒、礦井、叫花子」,這也是他艱辛的生存主題。「夫鐔會把我們都燒死的!」壯漢喊,「夫鐔自己的船都被燒了!」仲雪拔劍,壯漢憤慨地閉嘴後退,仲雪在工人身邊劃出一個圓。他不能邁出這個圈,給他一張坐墊和一些吃食,這是唯一能為他做的事了——好笑的是,只要呆在夫鐔的腹地,他們反而更安全。每人以不同的理由譴責夫鐔,同時又焦躁不安地盼望:為什麼夫鐔還不作出反應?
  視線洪流中,仲雪找到一張混雜脂粉與新傷痕的熟悉面孔:暴七。
  幾天來暴七輪個尋找燎祭人,他們為討夫鐔開心,五人一組。半個月前就砍樹開山,用連弩車架設滑索,運送松脂硫磺,在山南拼接「王」字篝火,三十人中有一個藏在山中,就可能是殺手。他找到當天短兵相接的五人,包括被吼五戳成馬蜂窩的伍長,一個個撬開他們的嘴。字面意義的「撬」,仲雪盡量不去揣摩背後的手段。他們沒有射擊夏履橋,那熊男叫石洩,是夫鐔的大船頭。臨時帶來一個人,他倆受傷很重,快被烤熟了,從句章港劃一艘快艇,在此棄船轉陸路。要這五人護送他倆去句乘山,船頭們把身份隱秘的人領來領去,為夫鐔奔走,是常有的事。但燎祭還不到時點,他們要守住柴堆上的祭品玉帛,又不能隨隨便便走掉。石洩暫且接受馬虎的急救,那神秘人到紅葉石楠叢後撒尿,就不見了……他知道危險就潛伏在周邊,還特地向五人借了一把劍防身——
  「就是這把『夫鐔自乍』。」仲雪輕拭佩劍,「他看到山巖上的射手,被滅口了。」
  另一個揣著頭顱的人又是誰?提信物去領賞,是殺手的行規。殺手劃另一艘快艇緊追不捨,卻和他追殺的獵物一同殞命,所以還有第四個人,那第四人就是兇手。
  「有時正門敲不開,只能走一走歪道。」暴七勸說,「戰事一結束,夫鐔就用稻穀布匹換回民眾手頭的武器。普通人要集齊那麼多箭羽可不容易——兇手不是參過戰,就是去過黑市。鹿苑是海上的黑市,陸上的大黑市,在埤中。」
《不堪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