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第二章 嬰兒河
  白河靜悄悄地流淌著,它安靜的水面上沒有一絲波瀾,蜿蜒曲折地穿過群山,最後流入長江。
  四周十分安靜,沐華把船划到中央,熟練地把漁網拋灑出去。
  漁網在水裡慢慢沉了下去,過了一陣子,沐華把網收上來,裡頭跳著幾尾草魚。
  他把魚放到船艙裡,再次拋出網,望著閃光的河面,不由歎了一口氣。
  最近這陣子,白河裡的魚越來越少了,以往一網下去,滿網裡都是銀光閃閃,這一年來,一網能打到10條魚已經算是幸運了。
  漸漸地到了黃昏,他靠上岸,把漁網掛在岸邊的架子上,自己提著打上來的12條魚回家了。
  家裡早已冒起了炊煙,母親在灶屋裡忙碌著,父親坐在門口的台階上抽著煙斗。
  「嫂子呢?」他問。
  父親用煙斗朝裡屋指了指。
  走進去一看,嫂子還是半躺在床上,手裡抱著孩子。
  孩子的眼睛緊閉著,青紫色的面孔在暮色中看來有幾分猙獰。
  他似乎聞到一股淡淡的腥味——也許孩子已經開始腐爛了?
  他把燈打開,嫂子的眼皮抬了抬。
  「嫂子,把孩子放下吧。」他小聲說。
  「我再抱抱他。」嫂子機械地說。
  沐華在屋子裡站了片刻,便轉身出門,挑出一條最大的魚,放在水溝邊剖開肚子,去掉鱗片。
  父親還在張望著家門前的那條路,他的大兒子沐傑已經接到電話,這個時候應該快到家了。
  暮色如黑煙般瀰漫開來,屋裡屋外沉入黑暗之中,灶屋裡的燈亮了,依舊沒人說話,寂靜像磨盤壓在屋簷上。
  沐傑的影子慢慢從暮色中凸顯出來,他站在父親面前,渾身籠罩著煙斗裡噴出來的青煙。
  「爹。」他喊了一聲。
  「回來了?」沐世雄把煙頭在台階上磕了磕,「回來了就快點動手吧。」
  沐傑點了點頭,進灶屋和娘打了聲招呼,便走進自己房裡。
  老婆華英懷裡抱著的孩子已經停止了呼吸,發出了異味。他湊近看了看,是個胖乎乎的壯實兒子,額頭正中一粒漂亮的硃砂痣。一出生就死了,和別的孕婦一樣,他們的兒子也沒有逃過出生就死的厄運。他伸出手,華英把胳膊朝後縮了縮,他手上加了點勁,把孩子奪了過來。
  「走吧。」他說。
  華英沉重地呼吸一陣,穿好衣服下了床。
  沐世雄和沐華已經準備好了,站在門口等著他倆。
  四個人輪流抱著死去的孩子,慢慢朝河邊走去。
  白河水在月色下脈脈流淌著。在這條長河之下,不知道有多少嬰兒的亡魂。
  沐傑把孩子放到河邊的沙灘上,慢慢剝去他身上的衣服。孩子赤條條地展現在月光下,像一尾壯大的銀魚。
  三個男人站到水裡,隔幾步站一個,最遠的沐傑,水已經齊到了他的胸膛。
  華英在岸上把孩子抱起來,親了幾下,又放到臉上貼了好一陣子,這才把孩子遞給沐世雄。
  沐世雄把孩子遞給沐華,沐華又把他遞給了沐傑。
  沐傑輕輕接過兒子。
  死去的孩子已經僵硬了,變得異常沉重。他把身子彎下,雙臂伸展,將孩子浸入水中。
  月光照得水面如此明亮。
  遠處,白河水底閃著銀白的光。
  「去吧,水裡有很多小朋友陪你。」他慢慢鬆開手,輕輕朝前推了推,孩子的身體往前輕輕一送,便順著水劃到了更深的地方。
  孩子就這樣消失了,他再也看不見他,月光無法穿透水面。
  沐傑惆悵地瞪大眼睛望著,卻只能看到亮閃閃的河水。
  5年來,他親眼看到無數的嬰兒沉入水底,今天終於輪到了自己。
  他竭力想回憶起5年前的白河,但什麼也記不起來了,在他腦子裡,只有眼前這條白河——雪白的河床在水底下閃光,彷彿從千古以來一直如此。
  但他確實知道,在5年以前,白河的河床不是白色的,那時候它還不叫白河。它有一個好聽的名字,不過他已經不記得了。他只記得,那時候村裡每年都會生出很多孩子,河裡的魚總也打不完。
  但後來就變了。
  自從5年前第一戶人家生出了死嬰兒,此後,村子裡就再也沒有生出過活著的孩子。所有的孩子在肚子裡的時候都很健康,做各種檢查都沒毛病,甚至在臨產前,還能聽到強健有力的胎音。但一生出來就是死的,臉色青紫,嘴唇灰白,醫生說是缺氧,可誰都知道這不是那麼回事。
  依照千百年來的習俗,未滿週歲的嬰兒不宜入土,所有的孩子都拋入了這條河。
  連續不斷地有剛出生的死嬰拋入這條河。
  隨著死嬰的拋入,白河的河床慢慢就變成了白色,白得像雪。
  白河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被稱作白河的,它還有一個名字,叫做「嬰兒河」。
  持續的死亡無法抵擋生育的慾望,人們仍舊不斷地繁殖,但沒有一例成活,即使他們搬到外地,即使他們不再和本地的人通婚,也無法改變嬰兒持續死亡的事實。
《說出去就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