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1, 跛腳小丐
  
  第一章 飛戎之王
  
  「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則是非竊仁義聖知邪?故逐於大盜,揭諸侯,竊仁義並斗斛權衡符璽之利者,雖有軒冕之賞弗能勸,斧鉞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盜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聖人之過也。」
  ——《莊子·胠篋》
  夏夜浩瀚,夜空繁星閃爍,卻不見月亮。
  此時正是七月初一子夜,三家村依照祖制,一年一度在此日此時開堂祭祖。祭祖儀式完畢之後,三家村的一百多個子弟並不各回住處,卻魚貫走入三家村祠堂的後廳,分家族長幼坐下,眾人悄然無聲。百來個人影在黑暗中有如一團團滿懷期待的鬼魂,在夏夜習習涼風中晃悠,等待。
  只有三個人影並未離開祠堂,靜靜地站立在祖宗牌位之前。幾個小廝悄無聲息地搬過三張太師椅,背對祠堂,面對天井放下了。
  那三個人影,當中的是個一頭黃髮的老太婆,口闊眼圓,面容酷似一隻年歲已高的老貓,她拄著狐頭枴杖,彎著腰,似乎已有六七十歲年紀。但見她咧開缺牙的嘴,滿佈皺紋的臉上擠出令人生畏的笑容,向身旁二人招手道:「柳攀老,胡星老,快坐!快坐!」
  那柳攀老並不年老,不過四十來歲年紀,雙頰瘦長,面目清俊,臉上帶著溫雅謙和卻略顯僵硬的微笑,躬身讓道:「上官婆婆年高德劭,理當坐上位。」
  那貓臉上官婆婆擺著手,笑斥道:「什麼年高德劭!嘿,你仗著年輕,取笑我老不中用了,當婆婆不知道麼!」當下卻不辭讓,拄著狐頭枴杖顫巍巍地走上前,在當中一張太師椅上坐下了。
  瘦長臉的中年人柳攀老微微一笑,側過身,向一旁身形矮胖的中年人淡淡地道:「胡星老,請坐。」
  那矮胖子似乎受寵若驚,連忙恭敬作揖回禮,說道:「柳大爺,小的當不得這稱呼!您老快請就座!」
  柳攀老嘴角露出一絲不屑的笑容,也不推辭,便在左邊的椅上坐下了。矮胖子胡星老磨蹭了一會兒,才慢慢來到右邊的椅旁,不聲不響地坐下,這張椅子擺得離其他兩張遠些,幾乎放到了角落裡。三人坐定之後,便有三個小童輕巧地趨上前,奉茶給三位族長,之後便退下侍立一旁。
  貓臉上官婆婆和高瘦柳攀老喝了口茶,便互相問候,話起家常來,言笑晏晏,好似旁邊沒有胡星老這人一般。坐在角落的胡星老也彷彿全不介懷,安然自若,一時仰望天上明星,一時摸摸懷中手巾,一時搔搔半禿的額頭,窸窸窣窣地自顧忙著,有如一隻慣處黑暗的老鼠。
  過了約莫一盞茶時分,上官婆婆和柳攀老的寒暄才告一段落,祠堂此時陷入一片寂靜,三人忍不住抬頭往夜空望去,顯然在等待著什麼。
  不多時,果有兩道黑影先後從村北竄入,飛身上屋,掠過一座座屋樑,來到村中祠堂的屋頂之上。同一時候,村西也有一道黑影快速奔來,這道黑影抬頭望望星辰,飛快地躍上祠堂的屋頂。三條黑影各據屋頂一角,互相望望,一齊躍下,悄無聲息地落在天井之中。
  三人一落地,天井中的數盞宮燈登時亮了起來,照亮了天井前面的一圈地面。天井邊祠堂前的三家族長都坐直了身子,聚精會神地望著天井中的三人,神色間充滿了期待。
  來者三人皆身著黑色夜行衣,蒙著臉面,悄然跪在祠堂之前。左首那人身形矮壯,一雙小眼黑漆漆地好似兩粒煤炭球兒;當中那人體型高瘦,細眼中露出精光;右首那人則甚是嬌小,蒙面之上露出一對嫵媚的杏眼。
  左首的矮壯漢子當先開口,聲音粗豪,朗聲道:「三位族長在上,無影回來了!」說著扯下臉上面罩,露出一張滿面鬚髯的方臉,看來約莫二十七八歲年紀。他從包袱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長一尺、高半尺的事物,瞧仔細了,卻是一個以白瓷燒製的娃娃枕頭,那娃娃伏在地上,以手撐臉,雙腿翹起,形態可喜,栩栩如生。矮壯漢子無影跨上幾步,恭恭敬敬地將那白瓷娃娃枕呈給坐在當中的上官婆婆。
  上官婆婆接過了娃娃枕,老皺的貓臉上露出微笑,頗有讚許之意,捧在手中端詳一陣後,便交給一旁的柳攀老。柳攀老也仔細看了一陣,點頭道:「北宋定窯白瓷嬰兒枕。大內八大珍寶之一,十八層關卡,三十六道銅鎖,又怎攔得住『獨行夜貓』的傳人哪!」
  上官婆婆掩不住貓臉上的得意之色,矮壯漢子無影聽了柳攀老的讚美之辭,也頗為沾沾自喜,退回原位,挑釁地望向當中那高瘦漢子。
  高瘦漢子伸出手,用細長的手指取下了臉上的蒙面,露出一張英俊白淨的臉,看來約莫二十出頭。他從背後取下一個長方形的包袱,輕緩地放在地上,打開包布,只見裡面躺著一把通體漆黑的瑤琴。那高瘦漢子躬身說道:「子俊不才,去了南風谷一趟。」
  柳攀老點了點頭。上官婆婆見到那琴,驚噫一聲,離座走上前去,俯身仔細觀看,又伸出一隻乾枯的手指,輕撫鑲嵌在瑤琴頸部的兩個綠字「春雷」後,驚歎道:「是唐代的春雷琴!」她抬頭望向那名叫子俊的高瘦漢子,說道:「這是琴仙康懷嵇的心愛之物,你竟有辦法從他眼下取得,不簡單,當真不簡單!」子俊薄薄的嘴唇露出淺笑,頷首為禮,退回原位。
  右首身形嬌小之人輕輕嘿了一聲,揭開臉上的蒙面,露出一張秀艷的臉龐,一雙杏眼水靈靈的,竟是個十分俏媚的少女,不過十七八歲年紀。她嬌聲說道:「無嫣自知比不過兩位哥哥,因此出了下策,去江湖上走了一回。」說著從腰間解下一對收在鞘中的兩尺半長劍,雙手捧著,來到上官婆婆面前。
  上官婆婆神色驚異,柳攀老雙眼發亮,齊聲脫口道:「冰雪雙刃!」
  無嫣得意地笑了,臉上如開了朵花一般,更加艷媚動人,艷媚中帶著無可言喻的自負和驕傲。
  柳攀老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取過其中一柄,拔劍出鞘,四周夜色頓時籠罩上一層冰寒的光芒。他點頭道:「傳說中九天神女的佩劍,竟然真的流傳到了世間!這不是人間之物啊!」他對這柄劍似乎心存畏懼,只看了片刻,便還劍入鞘,遞給上官婆婆。
  上官婆婆似乎對這劍更加敬畏,一雙貓眼瞪視著那柄劍,眼中滿是好奇,卻又不敢去接,只示意柳攀老將劍放在一旁的茶几上。柳攀老輕輕地將劍放下了,轉頭望向無嫣,問道:「無嫣姑娘,請問你是從何處得到這雙寶刃的?」
  無嫣眼中閃著光彩,笑吟吟道:「柳世叔,侄女的看家本領著實不多,若全盤托了出來,那以後可得拿什麼跟哥哥們較量呢?」
  柳攀老嘿了一聲,點點頭,望了上官婆婆一眼。上官婆婆臉上難掩得色,口中卻斥道:「無嫣孩兒說話忒地無禮!還不快向柳世叔賠罪?」
  無嫣低頭道了福,算是賠了罪,便退回原位,下巴微揚,更不向旁邊的無影和子俊望上一眼。兩個男子忍不住相對一望,眼中都流露出忌憚和不平之色。
  上官婆婆拄著狐頭枴杖,走回太師椅坐下了,柳攀老也跟著坐下,祠堂中又是一片寂靜。上官婆婆沉吟良久,才慢慢說道:「三家村七年一度的『飛戎王』比試,絕非等閒。上官家的無影和無嫣,柳家的子俊,俱為百年難見的奇才。白瓷嬰兒枕、春雷琴、冰雪雙刃,皆是當今極難取得的驚世珍寶,而咱們三家村的三位青年,竟然手到擒來,為村中又添三件異寶,實為大功。」
  三人屏息聆聽,都極想知道究竟誰是這場比試的贏家,能得到「飛戎王」的美譽。但見上官婆婆往柳攀老望去,眼中滿是猶疑,柳攀老也頗感為難,兩人將頭湊在一起,低聲議論,不斷對著茶几上的三件寶物指指點點,然而過了一盞茶時分,兩人仍舊沒有得出結論。
  上官無影再也忍耐不住,跨上一步,粗聲道:「潛入皇宮,取得珍寶,人人都知道是難如登天的事兒,而取這什麼琴呀劍的,誰曉得他們取了什麼巧,使了什麼詐?或許根本就不費吹灰之力!就算這琴、劍的主人再厲害,難道比得過宮中成千侍衛的刀劍,上萬太監、宮女的眼線嗎?」
  柳子俊淡淡一笑,說道:「琴仙康懷嵇,內力修為堪稱當今第一,這把唐代古琴乃是他終年不離手的心愛之物,即使夜間也懷琴而眠。你要有本事在他老人家居處碰這琴一下,我便服了你。若你有辦法取走琴,三個時辰內不被他發現捉住,我柳子俊向你磕個頭!」
  上官無影雙目直瞪著柳子俊,鬚髯戟張,正要開口,上官無嫣已搶著道:「那有什麼難的?柳家哥哥,我若取了這琴,你當真要向我磕頭嗎?小妹可擔當不起呀。」說完咯咯笑了起來,柳子俊瞪她一眼,哼了一聲,並不回答。
  上官無嫣收起嬌笑,杏眼如刀,直望向柳子俊,冷然道:「這古琴有家有主,取之有何難處?至於我這冰雪雙刃,你若說得出我在江湖上的什麼所在,從誰人手中取得這雙劍,我上官無嫣立時將頭給你!」
  柳子俊答不上來,上官無影卻已大聲道:「妹子,你不知從何處打聽到這個秘密,不過運氣好而已,有何稀奇?」上官無嫣冷笑道:「怎的大哥你便沒有這等好運氣?世上豈有人靠運氣闖蕩江湖的?」三人就這麼你一言,我一語,爭執起來。
  上官婆婆眉頭緊皺,忽然轉過頭,朝向坐在角落、一直未曾吱聲的胡星老說道:「胡老,你意下如何?」
  胡星夜聽上官婆婆突然對自己發言,嚇了一跳,趕緊坐直了身子,賠笑道:「婆婆可是問我?」上官婆婆不耐煩地道:「不是問你,還會是問誰?你怎麼看這場比試的輸贏?」
  胡星夜皺起眉頭,摸著唇上的兩撇鼠鬚,抬眼望向上官無影,又望向柳子俊和上官無嫣,接著將目光移向陳列堂上的白瓷嬰兒枕、春雷琴和冰雪雙刃三件寶物。最後他吁了口長氣,靠在太師椅背上,神色沮喪,連連搖頭說道:「上官婆婆,柳大爺,快別折煞小人了。這兒哪有我說話的餘地?我胡家洗手都快十年啦,嘿,這個,不怕你們笑話,可連好壞美醜都分不清了。老實說,這幾件寶物,星夜見自是沒見過,連聽都沒聽過,哪裡有資格開口品評論上官家和柳家子弟的高低長短?」
  上官婆婆聽他這麼說,貓臉上露出一絲滿意之色,大嘴咧成輕蔑的微笑,轉頭望向柳攀老,說道:「柳老,你瞧瞧,不過幾年時間,咱們當年赫赫有名的『藏跡迅鼠』便成了今日這副窩囊模樣!我早說過,什麼趁早洗手,什麼安貧務農,全是狗屁!如今可不全應驗了?」
  柳攀安瞥了胡星夜一眼,搖頭說道:「不,婆婆,星夜這是有先見之明。他們胡家老早無人,十多年前便已清楚明白。這回『飛戎之賽』,三位後進都是上官家和柳家子弟,而胡家自『迅鼠』之後,再無人才,洗不洗手,原本無關緊要。」
  上官婆婆聞言不斷點頭,吃吃而笑,說道:「攀安,你多年前便拒絕與胡家聯姻,免得柳家女兒嫁過去後,得過那粗茶淡飯的窮苦日子,那才叫有先見之明!」說著嘎嘎大笑了起來。
  胡星夜耳中聽著他們的奚落譏嘲,臉上仍維持著憨厚的笑意,似乎絲毫未受冒犯,也不覺羞赧慚愧,頗有唾面自乾的風度。
  便在此時,站在胡星夜身後的一個小童忽然跨前一步,大聲道:「舅舅,他們取了這幾樣破銅爛鐵回來,算得什麼?」
  眾人聽這小童出言不遜,一時眼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但見他一跛一拐地繞過胡星夜的太師椅來到堂前,右手在懷中掏摸一陣,隨隨便便地掏出了一件事物,持在掌中。
  祠堂前一片死寂,那事物在宮燈的照耀下,發出艷紫色的光芒。那是一顆巴掌大小的水晶球,通體渾圓,晶瑩剔透,球中如有氤氳浮動,光彩流轉,似為青色,又疑赤色,再混合成時而淡雅、時而耀目的紫色。
《神偷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