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當得知那個男人的名字叫林藏,並且但凡哪裡開始議論他,一定是發生了什麼怪事之後,阿榮似乎想到了些什麼。或者應該說,她莫名其妙地感到哪裡不對勁。說是怪事,但也並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跟江戶那種四處長滿了野草、飄著一股爛泥巴味的鄉下地方不同,大阪是都市。想在這裡打著天方夜譚的名號大搖大擺地招搖過市,是不大可能的。
所以,死者不會無緣無故地復活。幽靈出現時,也不是哭哭啼啼地喊著「怨啊恨啊」。就算要出來,說的也該是「還錢來」「不准亂花錢」之類。這並非吝嗇或者對金錢多執著,而是錢財賬目不管什麼時候都得確保萬無一失,若做不到這一點,那麼這件事至少可以成為幽靈登場的正當理由。喜歡或者癡迷,厭惡或者悲憤,這些都算不上什麼理由。
這更不是薄情,甚至可以反過來說人情味很濃。只是,上方人很清楚,深情厚誼那都是活人間的交往,死後便沒資格去談論感情了。所以殉情自殺的無奈會讓人動容落淚,人死了若還能對生者隨心所欲,即便死了也無所謂。
世事無常亦無情,死更是換不來任何結果。沒有意義的幽靈,只能是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殉情而死令人動容,高坊主或者妖狐之類只不過被當作笑話。
江戶人標榜他們積極多變,可江戶總讓人感覺到消沉。江戶人確實有觸類旁通的小聰明,可同時又有著無法笑看人生的困窘。畢竟江戶聚集了來自各地的鄉下人,愚笨的人太多。上方確實相對死板,但人們之間的賢愚差距不大,井然有序。
街頭巷尾的異聞,東西兩邊也是不大一樣。最開始聽到的,是什麼來著?商船老闆的獨生女跟家裡的大掌櫃私奔?借貸商人家的二兒子殺了繼承家業的大兒子,亂了心神又被抓了起來?土佐的刀匠殺了許多人之後逃到大阪,在旅店裡自殺?淨琉璃名家在技藝上登峰造極再無可求,年紀輕輕便隱遁了?因瘟疫流行幾乎毀於一旦的山村裡的莊屋,嫉妒村裡的名士,雙方大打出手?還有,被河水沖走了的酒坊老闆家的獨苗兒子,失蹤五年後又回來了?
不管哪個,都像是隨時可能發生的事,算不上怪異。可是,事發地周圍,不知為何總會生出關於名叫林藏的男人的議論。
可那個人表面上看來跟那些事件並無任何關聯。一個辦事利索的叫林藏的男人,當時就在附近——人們談論的也只是這種程度而已。不管是船商、借貸商還是酒坊,似乎都有林藏進出的蹤跡。山村裡似乎也出現過情況類似的人,據說跟淨琉璃樂屋也有瓜葛。還聽說,這個人不知道刀匠是惡賊,還熱心跟他相處,結果險些被殺。
全是街談巷議。然而,並非僅此而已。除了關於林藏的議論之外,還流傳著關於這些事的怪異說法。當然,那都是些僅能作為談資、無憑無據的事情。有的說私奔的人是因為被月亮的魔力所蠱惑,有的說二兒子發狂是因為沒有好好祭奠死人,有的說自殺了的刀匠不是人且流著狼的血液,有的說名家歸隱是因為目睹了夜間樂屋裡的人偶打鬥,有的說莊屋行兇是因為被未得好生安葬的骸骨所慫恿,有的說被河水沖走的嬰兒後來被豆狸養大。全都是些酒後戲言,沒有人當真。談論這些話題只不過因為可以活躍氣氛。每個人說的時候都要添油加醋,當作故事一般。
沒錯,都是假的。
然後,阿榮想起來了。曾經有一個男人——他口若懸河,顛倒是非,將人騙得雲裡霧裡,玩弄於股掌之間。那個人名叫林藏。那時他還年輕,經營的還不是賬屋,是賣一些可招來好運的手工藝品的削掛屋。他的外號是靄船——亡者所乘的地獄之船。聽說那船從琵琶湖出發,登上比叡山頂。人會在不知不覺間被騙上船,還沒回過神來船就開了,最終被帶上山頭——這個外號,就是形容他的騙術有如此本事。
林藏和阿榮有著不淺的緣分。那是多少年前了呢?有十年了嗎,還是更久,或是五六年前?記憶雖很遙遠,感情卻近在咫尺。每當回想起來,都會心旌搖曳,所以她克制自己不要去想,於是記憶更遙遠了。所以那究竟是多久以前,阿榮並不清楚。
阿榮有個比她小三歲的妹妹,叫阿妙。林藏曾是阿妙的心上人。關於二人是在哪裡相識的,阿榮聽說過很多次,可還是忘了個乾淨。唯一清楚記得的是阿妙十分癡情。林藏幾乎每日都來阿榮她們所居住的長屋。那時候阿榮已經是一個雜貨行商,所以跟他見面次數並不多。後來,妹妹不止一次地跟她提起要與林藏結為夫婦。
阿榮反對。她一眼就看得出來,林藏不是正經人。不管怎麼看,林藏都沒有腳踏實地的樣子。果然,他就是個以算計他人為生的人。可是,阿妙說他並不是他並不是壞人。
他做的事情不大好,但絕不是罪惡的事。不會奪取善良的人的財物,也不會欺凌弱者,甚至正好相反——阿妙這樣說。
跟俠盜一樣嗎?俠盜也是盜。如若被抓,等待他的只有審判。善或者惡並不重要。違背了法令,善人也是罪人。不管正義與否,只要走錯了路,一樣要接受審判。在見不得光的地方穿梭於法網之中謀生的人,絕對都是無賴。什麼為了天下為了蒼生,這些借口在阿榮這裡都不管用,甚至令她作嘔。
這個世界靠說漂亮話是活不下去的。如果覺得可以,那是太天真。靠掩飾和偽裝而來的光鮮外在行走於世,必然招致慘痛的結局。
林藏就是那樣的人,至少曾經是。怎麼可能讓妹妹跟著那樣的男人?
雖是無賴,林藏似乎也沒做過什麼大惡事,說白了就是個小混混。沒錯,小混混。
阿榮認識的林藏確實能言善辯,但感情脆弱,又依賴女人,不過是個軟弱的小子。他在外叫賣的那些小玩意,每天只能賺些小錢,而且根據季節的不同,有時候甚至根本開不了張,是個根本靠不住的營生。他都是背地裡靠欺詐來賺錢,也正因如此,談婚論嫁對他所做的行當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一旦放棄了背地裡的勾當,他的生計必然成為問題,而讓他洗手不幹靠正經生意養活老婆孩子又不可能。
所以阿榮才反對。不管他人品如何,不管他們彼此有多相愛——他不是妹妹值得托付的男人。再怎麼貧窮,只要正直勤懇,路遲早會有。即便是走在邪路上的人,如果真的胸懷寬大,她或許也會願意將阿妙交給他。
沒錯。善就是善,惡就是惡,選好的路只能堅持。惡人就是惡人,在已經歪了的路上走到底就好。明明是惡人卻要裝出善人的模樣,這樣的男人是最沒用的。阿榮想。直到現在她也是這樣認為。
並不是阿榮過分嚴厲。在這種事上,任誰都會反對。林藏終究是靠欺騙他人來維持生計,哪怕是懷疑自己的妹妹被他騙了,都是極為正常的。
阿妙就是被他騙了。阿妙是一個表裡如一的單純姑娘。從生下來到死去的那一刻,她一次都沒有懷疑過別人。她手巧,十二歲的時候就開始做針線活,總是埋頭幹活,從不抱怨,從來都聽阿榮的話。
她第一次頂嘴,就是因為林藏。
阿榮和阿妙的父母早逝,只剩二人相依為命。父親死時阿榮五歲,阿妙剛剛兩歲。母親去世則是在五年之後。十歲和七歲的姐妹二人顯然無法獨立生活下去,幸好阿榮還有叔公。叔公在她們還小的時候給了各種幫助,而她們從未主動開口求助過。
叔公算是人中豪傑,靠一己之力賺了大錢,手下眾多,勢力也大。他算不上商人,只是以大阪為中心,做著各種事情。表面看上去光鮮,其實背地裡恐怕——應該是一定也做著卑鄙的事。不然不會擁有那樣的身家。可是叔公並不屑於隱瞞身上的陰暗面,絕不假裝好人。叔公從不避諱在公開場合宣稱自己的不正當。我可以代替父母照顧你們,但無法成為你們的親人——這句話阿榮從小就聽過太多次。
或許正因為她熟悉這樣的叔公,所以才無法原諒林藏的生活方式。再怎麼偽裝和隱瞞,惡人就是惡人。不管最終倒向善惡的哪一邊,人都需要有相應的認識。林藏就缺乏這樣的認識,至少在阿榮看來是這樣。
母親死時,阿榮覺得,必須要認清現實了,所以她無法完全依賴叔公。確實,她將他作為後盾,但從未想過要去依靠。作為血脈相連的親人,她接受了叔公來自生活上的照顧,但從未接受更多。阿榮覺得,她們姐妹二人是靠自己的力量生活著。
這世上唯一跟她分享同一血脈的妹妹……「都怪林藏。」阿榮說著,用力皺起眉頭。「簡直跟林藏殺的沒有兩樣。應該說就是林藏殺的。」
「您妹妹去世了嗎?」這個男人……他明明知道。
被人殺了。她回答。
這裡是上方屈指可數的大書商一文字屋的密室。在阿榮對面,僅隔大約六米遠的地方,端坐著這裡的主人一文字屋仁藏。他表面上是印刷讀物的書商,背地裡可說是幾乎統轄著整個上方的黑暗勢力。
「是被那林藏?」
想裝傻?她早已查清楚,靄船林藏是一文字屋手下的小嘍囉。以前是,現在也是。阿榮暗自觀察著仁藏的臉色。輪廓剛毅,容貌安詳。「下手的不是林藏。可是,妹妹的死全因為林藏。」
「那可真是淒慘。」仁藏帶著難以揣測的表情說道。不愧是被奉為統領級別的人物,看來他不是那種輕易會將真實情感流露在臉上的愚人。可是,他的手下就不行了。那個站在他身後的蠢貨,光是聽到林藏的名字就流下了冷汗。仁藏不知是否察覺了手下的窘態,仍紋絲不動地繼續問道。「那麼,您的要求是?」
「我聽說,就算是不可能辦到的事,你也能想辦法辦成,所以就來拜訪。」
手下站直了身子。
「正如您所說。」仁藏嚴肅地答道。
「那是不是就算違反規矩王法,也會想辦法替我完成無法實現的願望?」看你怎麼回答。
仁藏只是微微一笑。
「我聽說,只要有錢,就可以要求你們替我做任何事。」阿榮剛說完,仁藏便大笑起來。「有什麼好笑?」
「沒有,不知您是從哪裡聽來的消息,但我想您是有些誤解。確實,我們什麼都做。根據事情的大小,收取不同金額的報酬。所以,也不是不能說,只要有錢我們什麼都做。只是,我們……」
「該不會想說自己是俠盜吧?」阿榮打斷仁藏,說道。
「嗯,該怎麼說呢?」
「為了天下,為了蒼生,你是不是想這樣講?」
如果是這樣……仁藏搖了搖頭。「我們才沒有那麼大義凜然。商人為了賺錢才做買賣。收了錢才稱得上是生意。要是打出為天下為蒼生的旗號,那就做不成生意了。我做這些,都是為了錢。」
「那麼……」
「只是生意。讓客人高興,我們收取相應的報酬,僅此而已。沒有什麼大道理。但是,並不是說就一定要去做違背規矩王法的事,那樣的生意也做不長。我們……」
你的意思是你們不殺人?阿榮問。「可是,你們不是會想辦法替人解決他們無法做到的事嗎?」
《西巷說百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