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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再说山下关家大院这一大家子,孩子被土匪绑走,老祖宗除去了眼中钉,拔掉了肉中刺,暗中庆幸不已,大兰子可不干了,在老祖宗门前磕破了头,哭干了眼泪,跪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老祖宗仍是无动于衷。
到了第四天早上,大兰子万念如灰,那个年头兵荒马乱,谁不知道胡子杀人不眨眼,三岁孩子落在土匪窝,不啻羊入虎口,三天没消息,定然小命不保。
大兰子没指望了,用饭勺子舀了点儿凉水,来到大门口,把水洒在地上,再拿饭勺子往门槛上连磕三下,磕完一下喊一声孩子的大名。
大管家关长锁在一旁看得明白?她在给孩子叫魂儿。
无奈老祖宗发了话,上下人等谁也不敢过问。
大兰子在大门口喊了三天三夜,出门投河而亡。
老祖宗经过祁家小六子那件事,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说大兰子改教不成,又是投河死的,欠着地府里的债,业障太深了,不能进祖坟。
先命人收殓了尸首,搁到白骨庙中,又托堪舆先生远寻一个四煞俱全的凶穴,离双岔河越远越好。
常言道“干活儿不由东,累死也无功”,堪舆点穴的收了钱,就得按主家说的办,不该问的人家也不问。
恰好当年在外方行走,途经十三里铺,见到一处荒坟凶穴,于是画了一张图,交给关家老祖宗。
老祖宗即刻让人置办一口上过十八道大漆的棺材,给大兰子穿上一身新娘子的装裹,这意思是打发她出了门子,从此不是老关家的人了,然后用黑白纸剪了两个小纸人,心口上各剜一个窟窿,黑的扔到河里,白的放入棺中。
吩咐前去送棺材下葬的人,棺材不许入土,坟前不许立碑,堆起一个坟头,把棺材竖着插在坟头上。
这样的棺材,没有哪个盗墓贼敢动,一看就知道里面的主儿惹不起,谁动这口棺材,谁就得填进去一条命,替老关家还上地府的债。
上门女婿身为外姓,又不是本乡本土的人,按关外的规矩,生下孩子随媳妇儿的姓,岳父家的祖宗牌位和家谱,上门女婿连瞅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如今媳妇儿死了,儿子也没了,这个家还怎么待?只好一咬牙一跺脚,来了个远走他乡不告而别。
关家老祖宗本以为土匪索要赎金不成,一定会撕票,自此一了百了,这一篇儿就算翻过去了。
没想到过了几年,又听说孩子不但没死,反而被占据孤山岭的迟黑子收养了。
老祖宗暗暗心惊,孤山岭上的胡子非同小可,若不斩草除根,等这孩子翅膀硬了,说不定就会上门寻仇。
老祖宗便在家中设下堂口,摆放香案香炉,供上保家的纸狼狐,作法勾取这个孩子的小命。
血蘑菇那时候还小,只记得梦见身处一片荒凉之地,眼前一条大河哗哗淌水,河上有个木板桥,自己在河边玩,不知从哪儿跑来一个白纸人,白衣白帽,一尺多高,脸上画了五官,跟头把式引着他往桥上走。
血蘑菇好奇心重,而且从小胆大,见这纸人竟能走来走去,便想捉住了带给白龙看,于是追着纸人往前走。
刚走了几步,背上突然挨了一鞭子,他大叫一声,登时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看见老鞑子手拎一条黑蟒鞭站在他身旁,二目炯炯,亮得吓人,旁边的白龙还打着呼噜。
血蘑菇坐起身来,揉着眼睛问老鞑子:“老叔您咋的了?我又没惹祸,急赤白脸地抽我干啥?”老鞑子一言不发,全是皱纹的脸上阴云密布。
当土匪的素来行事乖张、喜怒无常,瞪眼就宰活人,血蘑菇也不以为怪,让老叔打一鞭子又能咋的,倒头接着睡吧!
转天一早,血蘑菇想起梦中的纸人,又去问老鞑子,梦见纸人主什么吉凶?老鞑子仍不理会,他不敢再问了,心里却还嘀咕。
血蘑菇在土匪绺子里长大,学了满嘴黑话,一肚子迷信忌讳。
比方说,喝茶叫“上清”,吃饭叫“啃富”,只因“茶”和“查”同音、“饭”和“犯”同音,这些字眼儿从谁嘴里叨咕出来,谁就要倒大霉。
土匪十分信梦,梦见老头儿,那是要迎财神爷;梦见大姑娘小媳妇儿,出门遇上贵人;梦见穿黄衣服的,走路能捡金疙瘩;梦见红棺材,可以招财进宝。
如果大当家的或四梁八柱做了这一类梦,绺子就会下山劫掠,甭管是砸明火、掐灯花还是别梁子,决计不会失手。
血蘑菇做了这么一个怪梦,心里头没着没落,怕惹老鞑子不高兴,又去缠着干爹迟黑子,问梦见纸人是啥意思,是吉是凶?迟黑子哈哈一笑,说门神爷管不了庙里的事,一个八竿子扒拉不着的乱梦,你屁大的小孩子胡琢磨啥?血蘑菇毕竟岁数小,没过两天就将此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而在血蘑菇十二岁那年,有天夜里又梦到一个黄纸人,黄衣黄帽,身长六尺,描眉打脸,脸蛋儿上抹着腮红,不由分说背上血蘑菇便走,一边走一边在口中念叨:“睁开眼,往上看,通关大道连着天,三头六臂是神仙;三步两,两步三,背着小孩到河边,弯腰施礼问声安;晃三晃,颠九颠,水自有源河自流,龙王行雨浪滔天……”血蘑菇趴在纸人背上听得入迷,不知不觉到了河边,但见河水湍急、波涛翻涌,一座木板搭成的破桥架在河上,让河水冲得左摇右晃,随时可能倒掉。
血蘑菇心生怯意,用力从黄衣人背上挣脱下来,扭头往回跑。
黄衣人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两人一通撕扯。
血蘑菇是在土匪窝子长起来的,整天翻山越岭、骑马蹚河,身手矫捷,远胜常人,却在黄纸人面前全无招架之力。
黄纸人一把拢住血蘑菇,顺势扛在肩头,大步流星奔向木桥。
血蘑菇双拳乱打、两脚乱蹬,口中大呼小叫,可都无济于事。
正当这个节骨眼儿上,猛听“啪”的一声脆响,一条黑蟒鞭打在黄纸人肩膀上。
黄纸人冷不丁挨了一鞭子,丢了魂似的,一撒手将血蘑菇扔在地上。
血蘑菇出了一身冷汗,立时从梦中惊醒,一骨碌身坐起来,只见老鞑子二目圆睁,白胡子翘得老高,手持黑蟒鞭,一脸的凝重。
此时的血蘑菇已经懂事了,老鞑子不能再瞒着他,跟他说:“有人给你下了断桥关,要置你于死地,一旦过了桥,你的小命就没了!有此一而再,必有再而三,从今往后,你须处处小心!”
血蘑菇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分明是做梦,难不成能在梦里整死我?他问老鞑子:“老叔,什么人这么恨我?我是打哪儿来的?我爹我娘在哪儿?”大当家的之前有言在先,不让这个孩子知道他的身世,担心他长大之后会去找老关家报仇,以免冤冤相报,没完没了。
所以老鞑子没跟血蘑菇说实话,只说他是半路上捡来的。
有道是“一饮一啄,皆为前定;事无巨细,无非因果”,命中注定的躲不了,偏偏是怕什么来什么!
3
当土匪不可能一年四季在山上打家劫舍,尤其是几百人的大绺子,冬天大雪封山,再在山里待着不免冻饿而死,因此一下头场雪,大当家的就会把人马召集起来,分发红柜大饷,藏起长枪,带着短枪,约好来年开春上山的日子,四梁八柱和崽子们各处躲藏猫冬。
有家有口的回家,就说在外面做了一年买卖,带着钱回来过年;光棍儿一人的,有的躲进林场给人看套子,有的躲在山下相好的窑姐儿家中;实在没有去处的,可以找个大车店落脚,过几天安稳日子,不必再和往常一样出生入死。
当然也有不少胡子在猫冬时被人告发掉了脚儿,落到官兵手里,八成人头不保。
老鞑子也年年带血蘑菇和白龙下山猫冬,由于是耍清钱的绺子,只干劫富济贫的勾当,老鞑子又不是四梁八柱,分到的钱不多,很难维持一冬。
他曾是吃皇粮砍人头的刽子手,在北京城金銮殿上给皇上太后磕过头,后来大清国连年给洋人割地赔款,国库空虚,吃了多少代人的禄米也断了。
他为了糊口,凭着身上的萨满法,在龙江当过一阵子神官,打着鱼骨响板,到处行医驱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