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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


金灯庙中破破烂烂,房顶子上蛛网密布,墙根儿横七竖八堆着破木板子烂砖头,泥胎塑像上彩漆斑驳、面目模糊、裂纹密布,在忽明忽暗的油灯光亮下,显得分外诡异。
再瞅眼巴前儿这个老道,五十来岁的年纪,个子不高,身材瘦小,半新不旧的土黄色长袍盖到脚脖子,两只袖子又宽又长,脚踩十方鞋,一张脸面黄肌瘦,下巴上稀稀拉拉几根黄胡子,一对小黑眼珠子滴溜溜乱转,脸上全是邪气。
带的家伙什也不少,背着一柄木剑,盘得锃明瓦亮的大葫芦挂在腰上,手握一杆短柄烟袋锅子,黄铜烟锅,玛瑙烟嘴,拂尘插在脖子后头。
血蘑菇后退两步,拱了拱手:“这位道长,我瞅你面生,不是这山里的人吧?”黄袍老道似乎没将血蘑菇放在眼里,阴阳怪气地说:“道爷往来游食,仙踪不定。
”旧时行走江湖的僧道头陀大多会说黑话,也受土匪敬重,所以血蘑菇又行了个匪礼,问道:“既是游方的化把,不妨报个蔓儿、说个价?”黄袍老道一摆手中拂尘:“久在深山不问尘,洪武身边伴过君!不怪你这山野小子有眼不识泰山,我道号辰松子,异名黄太公的便是!”血蘑菇听黄袍老道口气猖狂,而且上一眼下一眼打量自己,目光闪烁不定,看来绝非善类,只怕手段了得,敌他不过,不免下意识地撩开衣襟,伸手去腰里摸枪。
黄袍老道一眼瞥见血蘑菇缠在腰上的黑蟒鞭,油亮乌黑,恍若蛇蟒,立时改了口气,清了清嗓子,拿腔作调地说道:“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
不瞒你说,贫道受仙灵托梦指点,来此降妖除怪!”血蘑菇不以为然:“孤山岭剪子口有金灯老母护佑,还用外来的老道降妖?”黄老道捋了捋胡子,挺了挺腰,把脸凑到血蘑菇鼻子尖上:“你看你岁数不大,见识倒不小,我实话告诉你,金灯老母就是个千年耗子精,占据此山金脉,凭借吸金石兴妖作怪已久,当受天罗地网格灭。
贫道观你气色极高,他日必成大功,位在诸侯王之上,可助贫道一臂之力,得了吸金石,咱俩二一添作五,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子了。

血蘑菇听到“吸金石”三个字,不由得动了心思:有了吸金石,金疙瘩不求自得,能给绺子找到狗头金,无异于立下大功一件,四梁八柱都得对我刮目相看,也让干爹和我老叔脸上有光。
转念又一想:虽然听当过萨满神官的老鞑子提及,山里头有吸金石,可自己在这山前山后十多年,从未见过半个金粒子。
而今这个老道顺口一说,还能当真不成?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半信半疑地问道:“但不知如何相助?”黄袍老道伸出细长的手指,往血蘑菇腰上一指,说道:“庙后有个金眼子,等贫道掐诀念咒、布阵施法,必然会有一道妖气从里边冲上来,到时候抡起你这盘条子,狠狠抽打金灯老母的泥胎塑像,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血蘑菇奇道:“你这牛鼻子老道挺识货啊!瞅出我这条黑蟒鞭厉害了?”黄袍老道“嗤”的一笑:“道眼通天,术法通玄,岂能把朱砂当成红土,棒槌看作萝卜干儿?你这鞭子非比寻常,乃是断头鬼辫子上带血的头绳绞成,一鞭子能打掉地仙五百年道行!”不等血蘑菇再问,黄袍老道已拔出背后的木剑,画地为圆,撩道袍盘腿坐在当中。
血蘑菇冷眼观瞧,见道袍下是毛茸茸两条腿,不觉暗暗心惊,又看老道瞪着眼,口中念念有词:“北斗星君,太上仙师,诸天神灵,奉道真人,黄龙显圣,速助我行!”供桌上的油灯越来越暗,紧接着一道灰烟冲入破庙,急速盘旋,如同扶摇羊角,绕着黄袍老道打转。
黄袍老道坐地岿然不动,口中吐出一道黄烟,又细又长,与灰烟缠斗在一起。
血蘑菇看得真切,心下吃惊不已,冷不丁想起黄袍老道的吩咐,手中紧紧握住黑蟒鞭,正要去打金灯老母的塑像,忽地刮来一阵怪风,血蘑菇打了个寒战,脑中又闪过一个念头:“金灯老母是金帮供奉的地仙,香火曾百年不绝,虽没有灵验显圣,可也从未听说它兴妖害人,倒是这个穿黄袍的老道,形貌不正,来路不明,我可不能因为一时贪心,上了妖道的当!”黄袍老道不知血蘑菇在打什么主意,见他迟迟不出手,喝骂一声:“秃露反帐的玩意儿,你等啥呢?”血蘑菇听黄袍老道出言不逊,不由得心头冒火,他本就是土匪秉性,当堂不让步,下手不留情,从不瞻前顾后,当即手腕子一抬,猛听“啪”的一声脆响,黑蟒鞭正打在黄袍老道身上,立时闻到一股子恶臭,比屎尿更胜十倍,急忙捂住口鼻退开几步,再看庙中两道怪烟踪迹不见。
血蘑菇被臭气熏了一下,脚下也站不稳了,不得不靠在墙角稍作喘息。
金灯老母忽然显圣,变成一个老妇人,朗目疏眉,满脸皱纹,玄色绢帕包头,灰袄灰裤绣着金边,外罩一件藏青色斗篷,脚底下一双平底绣鞋,与供在庙中的泥像一模一样。
金灯老母念在血蘑菇护驾有功,传给他一个法门,可以调遣耗子兵拿疙瘩。
“拿疙瘩”是金帮的黑话,意指挖到成形的金粒子,也就是狗头金。
但须“约法三章”:其一,拿疙瘩不可贪得无厌,一旦挖绝了金脉,以后就没金子可挖了;其二,调兵法门绝不可告之旁人;其三,孤山岭剪子口的耗子兵,皆为金灯老母徒子徒孙,持了灰家法咒,便不可伤及此辈。
血蘑菇一一应允,指天指地立下重誓。
金灯老母让他附耳过来,传给他调兵的法咒,血蘑菇暗记于心,随即打了个冷战,从梦中惊醒。
揉着眼四下观瞧,香案上的油灯还没灭掉,地上扔着一件黄袍,裹有一具白骨,旁边还死了一条大黄鼠狼子,毛色黄里透红油光水滑,已然气绝身亡。
血蘑菇六神无主,见外边满天星斗、月满如盘,估摸时辰已近午夜。
这么晚没回山,干爹和老叔肯定着急,匆匆忙忙出了破庙。
回山推说跑肚拉稀走慢了,又赶上变天,躲在破庙里打个盹儿,迷糊了一觉,别人也就没多问。
从此之后,血蘑菇钻一次金眼子,就能带出几个金粒子。
整块的金粒子自古罕见,民间根据形状称之为“狗头金”或“马蹄金”,有大的也有小的,大的捡到一块半块就不得了。
不过山上有山上的规矩,拿了疙瘩他绝不敢私吞独占,全得交给大当家的,记下大账存入库房。
迟黑子赏罚分明,分给血蘑菇好酒好肉,额外赏给他四个成色好、分量足的金粒子。
别的土匪看在眼里,也纷纷去钻金眼子,却连一粒金沙子也找不着。
土匪们议论纷纷,有人说血蘑菇走运,有人说他能跟金耗子说话,疙瘩全是金耗子给他叼来的,反正是众说纷纭。
5
孤山岭绺子里有个土匪,挑号“双林”,已经跟着迟黑子当了十几年土匪,有一次下山探望老娘,一走三个月,音信皆无。
上山为匪是挂柱容易拔香难,土匪对绺子中的情况了如指掌,万一背信弃义扒灰倒灶,绺子必定遭难。
所以山上有规矩,谁想拔香头子,谁就得把命交出来,能活着退伙的少之又少,也许当面应允,同意你拔香撤伙,还送你些银圆烟土,等你扭脸一走,背后就打黑枪。
真想退伙的也不敢说,只能找机会逃出去,远走他乡不告而别。
迟黑子见双林下落不明,便让老鞑子下山办差,查清此人到底出了什么事,若是让官府逮住掉了脑袋,就要找出告密之人,再伺机寻仇;如果是吃里扒外投靠了别的山头,那讲不了说不起,挖地三尺也得把他翻出来,按照山规处置。
老鞑子连着走了十几天,有一天深夜,一阵怪风刮开了窝铺门。
血蘑菇迷迷瞪瞪地爬起来关门,听见白龙让梦魇住了,口中胡言乱语说着什么。
血蘑菇忙把白龙叫起来,问他怎么了?白龙脸色不大对劲儿,可也没说什么。
转天后晌,白龙套来几只山鸡野兔,抓了一大把榛蘑,热热乎乎炖成一大锅,叫来血蘑菇,哥儿俩盘腿坐在炕头,喝着酒吃着肉,又是划拳又是行令,天上地下一通唠扯,二斤苞谷烧不知不觉喝见了底儿。
白龙把酒碗往小炕桌上一撂,板起脸问血蘑菇:“老兄弟,哥待你咋样?你还跟哥是一条心不?咱俩还是兄弟不?”这苞谷烧劲儿太大,血蘑菇喝得晕头转向,顺口说道:“咱俩还说啥,啥时候你也是我亲哥啊!”白龙道:“那你跟哥实说,同样一个金眼子,为啥别人下去两手空空?你下去就能找到金疙瘩?”血蘑菇支吾道:“我……我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误打误撞呗……”白龙翻了血蘑菇一眼:“你可拉倒吧,打你小子光腚哥就认得你,你忘了骑哥脖子上撒尿了?你心里想的啥,瞒得了天瞒得了地,瞒得了大当家的,瞒得了我干爹你老叔,可瞒不过我。
让你自己说,你有啥事是我不知道的?是不是信不过你哥?咱都是老爷们儿,你就不兴敞亮点儿?”血蘑菇打马虎眼说:“白龙哥,我要是真有那本事,不告诉谁也得告诉你啊!可我真没瞒你。
”白龙叹了口气,端起酒碗仰脖喝干,又抄起酒坛子倒酒。
那酒坛子已然空了,白龙空了半天也没空出几滴,一气之下把坛子扔在地上,一张大黑脸拉得老长,舌头都木了:“咱哥儿俩这么多年,真是白交了啊!”血蘑菇见白龙生气埋怨自己,心里挺不是滋味。
白龙不肯罢休,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又拎来一坛子酒,跟血蘑菇一碗接一碗地喝,话里夹枪带棒,把血蘑菇埋汰得抬不起头。
血蘑菇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觉得自己简直是“猪八戒照镜子?
里外不是人”,实在挂不住了,又加上酒劲儿往上撞,脑袋瓜子发蒙,嘴上没了把门的,就将金灯老母显圣一事说了,又在白龙的追问之下,说出了调遣耗子兵的法咒,说完一头倒在土炕上鼾声大作。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血蘑菇觉得有人叫自己,睁开眼见是老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