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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水月

    那可怕的叫声让我的心都提了起来,一时间整个脑子全乱了,我匆忙地把戏服塞回到了木匣里,然后冲出了房门。

    循着那尖利的声音,我冲进了走廊边的一个空房间里,清芬正在歇斯底里地尖叫着。

    我抬头一看,才发现小龙正吊在天花板上。

    天哪,这少年上吊自杀了。

    但小龙的双腿还在乱蹬着,地上还有一个被踢翻的椅子,看来他刚刚才吊上去。我立刻踩在椅子上爬了上去,双手死死地抱着他的腰,把他的身体和脖子向上托起。这时候高凡和丁雨山也冲了上来,我们三个人一起动手,才把小龙从那根绳子上弄了下来。

    在母亲凄惨的哭泣声中,少年在大口地喘着气,我和高凡把他抬到了他们母子的房间里。用不着做人工呼吸,小龙自己咳嗽了几下,就悠悠地醒了过来,呼吸也渐渐地正常了。他睁开眼睛看了看母亲,然后又把眼睛闭上了。

    清芬趴在床边不停地自言自语着,似乎是在问儿子为什么要上吊。

    忽然高凡说话了:“是不是因为今天出了水月的事情,刺激了他的神精?”

    “我不知道,过去这孩子也有过悲观厌世的情绪,但我没想到他会走这一步。”清芬抹了抹眼泪说,“也许是因为他的病,这该死的病从一出生就伴随着他,始终都没有办法治好,让他产生了绝望的心理。”

    高凡点点头说:“对,再加上这孩子一直都神神鬼鬼的,经常说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和幻影,结果使他在精神和心理上,出现了某些问题。”

    这时候,我想起了上午我出去给你寄信前,在大堂里与小龙的那番对话。我又看了看床上的少年,只感到浑身发颤,便一声不吭地冲出了房门。

    我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此时,我只想要完成刚才被中断的事情———毁灭掉那套戏服。

    然而,当我的目光落到床上的木匣时,我却突然傻眼了。

    ———木匣是空的。

    这怎么可能?我猛地端起木匣看了看,又趴到床脚下仔细地寻找了片刻,哪里还有什么戏服的踪影!只有打火机还孤独地躺在床边。

    忽然,我感到脖子上凉凉的。我抬起头看了看窗户,一阵阴冷的风正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不对,刚才因为有风吹灭了打火机的火苗,所以我特地把窗户给关牢了,我还清楚地记得窗户的插销插进孔里的景象。

    真不可思议,我又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每一个角落都检查过了,但还是一无所获。可是,戏服不可能自己长脚跑了的,难道有谁进来偷走了戏服?

    于是我回头看了看门口,不敢再想下去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脑子里不断地回放着大海中的那一幕。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自己一直都浸泡在海水里,不停地划动着手臂向前游去……

    傍晚六点,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来到了底楼的大堂。除了清芬在房间里守着小龙以外,其他人都坐在餐桌边等着我,甚至连阿昌也呆呆地站在厨房的门口。

    大堂里白色的灯光微微摇晃着,让每个人都显出一股死人般的脸色。我缓缓地坐在了高凡的身边,丁雨山依然坐在餐桌的上首,而对面则坐着琴然和苏美,她们看起来还惊魂未定,尤其是琴然的肩膀一直在颤抖着。

    我刚一入座,就听到楼梯上又传来了脚步声,难道清芬和小龙下来了?

    然而,我看到的是另一个女子,她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裙,像个幽灵一样出现在了众人的目光下。

    “秋云!你怎么下来了?”

    丁雨山显得非常意外,高声叫了起来。

    “我已经知道今天的事了。”她冷冷地回答。然后,秋云那双杏眼转到了我这边来,盯了我一会儿之后,便款款地走到餐桌的另一头,坐在了丁雨山的对面,“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我当然应该下来过问。”“你是谁?”琴然盯着秋云的眼睛问道。丁雨山代秋云回答了:“她才是幽灵客栈真正的主人。”“可我们从没见过她。”

    “那是因为你们观察的不够仔细,我一直都住在你们的楼上。”秋云抿了抿嘴唇说,“行了,别问这些废话了,说说现在怎么办吧。”

    大堂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每个人都阴沉着脸,这气氛简直让人窒息。最后,还是苏美打破了沉默:“我们要不要报警?”

    丁雨山冷冷地回答:“当然可以报警,但又有什么用呢?能使水月起死回生吗?”

    “不!”我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只要尸体还没有找到,就不能说她已经死了。”

    “难道你以为她还活着吗?”

    我的思路越来越混乱了,我根本就不愿意承认水月出事的事实,我大声地回答:“只要有一丝希望,就不能放弃。”

    “够了,周先生。请你再回想一下,自从你来到这里以后,幽灵客栈原有的宁静就被打破了,并且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现象。”

    是的,我是感到从我住进幽灵客栈的第一夜起,就有一股奇怪的感觉纠缠着我,难道这感觉也“传染”到客栈里其他人身上了吗?

    丁雨山盯着我的眼睛继续说:“自从你来了以后,我就发现阿昌的表情有些怪异了,他好像对你还有你的房间有些害怕。”

    这时我的心里一抖,回头向厨房的方向看了看,阿昌早已经不见了踪影。我大口地喘息起来,突然问了一句:“丁老板,难道你的意思是说,我给幽灵客栈带来的厄运?”

    “不,他不是这个意思。”高凡突然说话了,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只是想找出原因。”

    “原因?也许你们比我更清楚。”

    我的目光对准了秋云。

    她避开了我的眼神,淡淡地说:“行了,饭菜都快凉了。”

    于是,他们都不再说话了,埋头吃起了晚饭。

    但我的心里就像压了块铅一样,扒了几口饭就吃不下了。我匆匆地跑上了二楼。

    我在房间里躺了一会儿,忽然感到有些发冷,我想应该洗个澡了。我迅速地走到了楼下。几分钟后,我已经泡在浴室的热水中了。我闭上了眼睛,脑子里又出现了水月的脸。是的,她正在看着我,在那片黑暗的海底。我实在不敢想象,她将在那片黑暗的海水中度过今晚。她现在一定感到非常寒冷,非常孤独,她渴望我的手能搂着她的肩膀,为她驱散所有的恐惧。

    我能做到吗?忽然,我感到那片海水又吞噬了我,淹没了我的头顶,在黑暗的深处长着无数水草,纠缠着我的双腿,一直把我拉到深深的海底——我看到她了。

    在一片白色幽光的笼罩下,水月正安详地看着我。这里就是我们的归宿,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突然,我的头从木桶的底部弹了起来,重新回到了充满水蒸汽的空气中,艰难地喘息了起来。刚才怎么了?不,我差点在盛满热水的大木桶里淹死了!

    我匆忙地擦干净了身体,换上衣服冲出了浴室。

    回到自己房间后,再想想刚才在浴室中那一幕,不禁让我倒吸一口冷气,难道这客栈中真蕴藏着某些东西吗?

    忽然,我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我警觉地回过头去,原来是秋云走了进来。

    我后退了一步,紧张地问道:“你,你怎么进来了?”

    “水月出事了,你一定很伤心吧?”

    “没错,我非常伤心,但这与你无关。”“对不起,秋云,我控制不住自己。”

    “周旋,说真话,现在很难再找到你这样的好男人了。”这时候,她缓缓地靠近了我,“水月喜欢上了你,说明她的眼光确实不错。”

    “别说了,求你了。”

    “不,我要说下去。我有一种感觉:水月的出事不是偶然,绝对与你来到幽灵客栈有关。”

    “也许是吧。”“但我爱她,我非常爱她。”

    秋云表情有些怪异,她冷冷地说:“可你们只认识了七八天。”

    “这并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彼此相爱。”忽然,我的心里激动了起来,大声地说:“秋云,我告诉你,我发誓一定要找回水月,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不,你会后悔的。”秋云扔出了这句话,就悄然地离开了。

    我一个人坐在床上,不停地深呼吸着,调整自己不断加快的心跳。我闭上眼睛在床头摸索着,忽然手里抓到了一个塑料的东西,我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电视机的遥控器。

    于是,我随手打开了电视机。

    其实我哪有什么闲心看电视,纯粹是为了打发心中的苦闷而已。荧屏里是当地电视台的节目,放着一个无聊的古装电视剧。正当我要调台的时候,窗外响起了一阵沉闷的雷声,然后是电光划破了黑暗的夜空。

    就在雷声响起的那一瞬间,电视画面忽然抖动了起来,电视机喇叭里的声音也有了些异样。我的心立刻紧绷了起来,手里放下了遥控器,双眼紧盯着电视机荧屏。

    窗外雷声滚滚,我眼前的电视画面也越来越模糊了,无数的白点在荧屏上闪烁飞舞,看起来就像一群夏夜里的虫子。突然,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了电视里。

    我连忙揉了揉眼睛,渐渐地看清了那个身影——穿着戏服的女子。

    虽然画面不停地在抖动,但我还是看到了她的脸,脸上抹着粉色的戏化,只能看到一双朦胧的眉眼。更让我吃惊的是,她身上穿整套的行头,和我木匣里的戏服简直一模一样!

    难道这套戏服跑到电视信号里去了?

    正在我嘴唇发抖的时候,耳边听到了一阵悠扬的萧声。我紧张地看了看房间,确定这声音是从电视机喇叭里发出的。然后,电视里的女子轻启红唇,幽幽地唱出了戏文。她的身后是一片素雅的舞台背景,似乎是用工笔画着花园的装饰。她的体态窈窕迷人,那身戏服正好烘托出她的高雅气质,她的手上做着各种姿势,步子和身段美妙无比。更让我吃惊的是她的神情,美目流连,恬然纯洁,让人不得不浮想联翩。

    在萧、笙、笛、筝的伴奏声中,我渐渐听清了那古老的曲调,配着女子“伊伊呀呀”的戏文声,如一团轻烟般充满了我的房间。

    突然,我轻轻地叫了出来:“子夜歌?”

    对,这时我听出来了,电视机里放的地方戏曲,正是底楼电唱机里放过的“子夜歌”唱片。而且,我还能确定那是同一折戏,同一段曲牌。

    难道是雷电的磁场,使电视信号受到了干扰,从而使某种画面跳到了我的电视机里?

    我实在受不了了,连忙拿起遥控器要关掉电视。但荧屏里的女子却依然在低吟浅唱,似乎电视机已不听遥控器的指令了。

    这怎么回事?我连滚带爬地跳下了床,索性拔掉了电视机的电源线。电视机终于被关掉了。

    我缓缓地长出一口气,耳边却仿佛还能听到子夜歌的回音,在我的房间里悠扬地飘荡着。

    窗外的雷声渐渐平息了,但连绵的夜雨依旧没有停止的迹象。我关掉了房间里的灯,却感到自己的上下牙齿间不停地碰撞着。

    在黑暗的房间里,我不停地踱着步,口里轻声地念叨着水月。当我躺到床上时,泪水已经流满了脸庞。

    为什么被淹死的不是我?

    叶萧,这是我的一生中,最最痛苦的一夜。

    当我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色还没有亮,但雨已经停了。也许是昨天在海里游泳的缘故,我只感到浑身酸痛。我艰难地伸展着身体,快步跑出了房间。

    在楼下吃完早饭以后,我回到了房间里给你写信。

    该死的,今天的信又是一气呵成,几个小时就写了那么多字。但是,再多的字都写不完我心中的恐惧和痛苦。叶萧,我想你可以理解我的。今天又会发生什么?我真的快疯了。

    最后再说一遍:我爱水月。

    此致!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当周寒潮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再度回忆起往事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正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幽灵客栈,用颤抖的笔尖给叶萧写信。

    他用双手支起了身体,看了看窗外浓密的绿叶,昨晚一夜的雨水,使这些叶子显得更加妩媚,就像一群浴后的少女。忽然,周寒潮感到自己的手上一阵温热,记忆像地下的涌泉一样喷射了出来——那是三十多年前的知青岁月,周寒潮他们住进了幽灵客栈,准备要在海边的荒地开垦。没过几天,被他们重新打扫一新的客栈,就变成了西冷公社的集体宿舍。

    周寒潮还记得那一天的清晨,自己在客栈的大堂里喝着水,等待大伙出工的号令。忽然,客栈的大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群男男女女,他们穿着干净而朴素的衣服,几个男人的身上背着大木箱子,还有好几个小姑娘挤在一起窃窃私语着。

    这时开工的号令下来了,周寒潮被人们推搡着出了客栈,在跨出大门的一刹那,他看到了一双忧伤的眼睛,那双眼睛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他心里,等他再回寻找那双眼睛时,视线已经被其他人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