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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热闾

  雨果·阿马瑞尔:——数学家,除了哈里·谢顿本人之外,他可算是对心理史学具体内容最有贡献的一位。是他……然而与他的数学成就比较起来,他的早年境况几乎更为传奇。他生于古川陀的达尔区,属于毫无希望的贫困低下阶级。
  若非谢顿在相当意外的情况下遇到他,终其一生他都可能过着寒微的日子。
  谢顿当时……
  ——《银河百科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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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统治整个银河的皇帝感到一股倦意——生理上的倦意。他的嘴唇酸痛,因为他必须在适当时候将亲切的笑容摆在脸上;他的颈部僵硬,因为他刚才不断以各种角度低下头来,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由于听觉得不到休息,他的耳朵感到疼痛;由于不得不常常起立、坐下、转身、伸手、点头,他整个身子都累得微微颤抖。
  这只不过是一场国宴,但他得接见来自川陀各个角洛,还有(更糟的是)来自银河各个角落的众多区长、总督、部长以及他们的妻子或夫君。出席者将近一千人,都穿着各地的传统服装,从华丽无比到全然怪异应有尽有。此外,他还得忍受各种口音的唠叨,更糟的是他们都模仿帝国大学通用的银河标准语,只因那是皇上使用的语言。而最头痛的一件事则是:身为皇上,他在随口说些毫无内容的空话时,必须牢记避免做出任何实质的许诺。
  一切都被非常谨慎地记录下来,包括影像与声音。事后伊图·丹莫茨尔会从头到尾看一遍,看看克里昂大帝一世是否行止得宜——这一点当然只是皇上自己的见解。丹莫茨尔一定会说,他只是在搜集客人无意中自行泄露的各种资料,或许他说的是真话。
  幸运的丹莫刺尔!
  皇上不能离开皇宫与外围的御苑,而丹莫扶尔只要愿意,随时都能遍巡银河。皇上总是陈列在皇宫,总是随时候教,总是被迫应酬一些访客——从真正重要的到不速之客都有。丹莫茨尔则始终销声匿迹,从不在皇宫御苑内让人看见。他只保持着一个令人生畏的名字,以及一个隐形(因此更为可怕)的存在。
  皇上是权力的核心,亭有权力的一切外表与实惠。丹莫刺尔在权力的外围,表而上看来一无所有,甚至没有一个正式的头衔,但他的指掌与心灵却能探寻各个角落。他对自己的孜孜不倦别无所求,唯一要求的奖赏便是权力的本质。
  皇上突然有个开心的想法——一种带有死亡气息的开心。他想到无论任何时候,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或是炮制一个供口,或是什么借口也不用,他都能将丹莫茨尔逮捕、监禁、放逐、严刑拷打或是处决。毕竟,在过去数个动荡不断的恼人世纪中,皇帝或许难以将意志延伸到帝国各行星上,甚至想在川陀各区贯彻也难——地方行政机关与立法机关满是乱臣贼子,使他每天必须面对千丝万缕、纠缠不清的无数法令、草案、约定、条约,以及一般性的星际法案。但是,至少在皇宫与御苑范围内,他仍旧拥有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力。
  然而克里昂心知肚明,他的权力美梦根本徒劳无功。丹莫茨尔是父皇的老臣,在克里昂的记忆中,自已遇到任何问题总是转向丹莫茨尔求助,从来没有一次例外。了解一切、筹划、七刀、执行一切的都是丹其茨尔。更重要的是,假如任何事出了纰漏,都可以怪罪到丹莫茨尔头上。皇上本人高高在上,永远不受批判,因此心中毫无畏惧——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担心发生宫廷政变,自己被最亲、最近的人行刺。而这一点正是他仰仗丹莫茨尔最重要的原因。
  将丹莫茨尔除掉,自己接掌一切的念头,令克里昂大帝感到全身做微打颤。过去,的确有些皇帝亲自治理帝国,他们的行政首长个个是庸才。他们让无能之荤占着这个职位,从米不想撤换——而在短时间内,他们竟然也能凑合着应付过去。
  可是克里昂不行,他需要丹莫茨尔。事实上,既然他想到了行刺的可能性——鉴于帝国近代史.他心中兴起这种念头是必然的——他能看出除掉丹莫茨尔是相当不可能的事,根本就做不到。不论他,克里昂,以多么高明的手法暗中部署,丹莫茨尔总有办法(他确定)预见这个行动,会知道它正在默默进行,会以高明许多倍的手腕,安排一场宫廷政变。在丹莫茨尔有可能被五花大绑押走之前,克里昂自己就会丧命。然后很快会出现另一个皇帝,丹莫茨尔将继续侍奉他——并且驾驭他。
  或者丹莫茨尔会厌倦了这种游戏,自己做起皇帝来?
  绝对不会!他隐身幕后的习惯太过根深蒂固。假若丹莫茨尔让自己在世上曝光,那么他的权力、他的智慧、他的运气(不论那是什么)必将弃他而去。克里昂深信这点,觉得毋庸置疑。
  所以只要安分守己,克里昂就安全无虞。因为丹莫茨尔本人并无野心,他会忠心地侍奉自己。
  现在丹莫茨尔就在这里,他的穿着如此简单朴素,使克里昂对自己礼袍上那些无用的装饰生出不安的感觉,还好刚才在两个侍仆的帮助下,他已经把礼袍脱下来了。自然,总要等到他一人独处,并且换上便装之后,丹莫茨尔这个角色才会翩然出场。
  “丹莫茨尔,”统治整个银河的皇帝说,“我累了!”
  “国宴是一件累人的事,陛下。”丹莫茨尔喃喃地说。
  “那我必须每天晚上来一场吗?”
  “井非每天晚上,但它们是很重要的。能亲自觐见您以及让您注意到的人,都会感到心满意足。这能帮助帝国的运作保持一帆风顺。”
  “过去,帝国是靠权力来保持一帆风顺。”皇上以阴郁的口吻说,“如今,却必须以一个微笑、一个挥手的动作,一句低声的言语,以及一枚勋章或奖章来保持运作。”
  “如果这些能保持太平,陛下,那就非常值得这么做。而您的统治一向相当成功。”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有你在我的身旁。我唯一真正的天赋.就是了解你的重要性。”他以狡猾的眼光望着丹莫茨尔,“我的儿子不一定要做我的继位者,他不是个才能出众的孩子。我让你当我的继位者如何?”
  丹莫茨尔以冷冰冰的门吻说:“陛下,您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呢?我绝不会篡夺皇位,不会将它从合法继位者手中偷走。此外,若是我得罪了您,请以公平的方式惩处我。无论如何,我所做过的一切,或是可能做的任何事,都没有严重到需要以皇位作为惩罚。”
  克里昂哈哈大笑:“冲着你对皇位的价值所做的真实评价,丹莫茨尔,我打消一切想要处罚你的念头。好啦,让我们谈一谈。待会儿我将要就寝,但我现存还不准备接受侍候我上床的那些繁文缛节。让我们聊聊吧。”
  “聊些什么,陛下?”
  “聊任何事情——聊聊那个数学家和他的心理史学。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想到他,你知道吗。今晚在晚宴上我又想到他,我暗自嘀咕:心理史学分析若是能预测出一个方法,能让我这个皇帝避免无休无止的繁文缛节,那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我却有一个想法,陛下,即使最高明的心理史学家也无法做到这点。”
  “好吧,告诉我最新状况。他仍旧躲在麦曲生那些古怪的光头之间吗?你答应过我,你会把他从那里揪出来。”
  “我的确答应过,陛下,我曾经朝这方面进行。但是很遗憾,我必须承认我失败了。”
  “失败了?”皇上皱起眉头,“我不喜欢这种事。”
  “我也不喜欢,陛下。我计划引诱那个数学家做出某种亵渎行为,会遭致严重惩罚的那种——在麦曲生很容易触犯亵渎罪,尤其对一个外族人而言。然后,那个数学家会被迫向皇上上诉,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得到他。根据我的计划,我们付出的代价只是微不足道的让步——对麦曲生很重要,对我们完仝无关痛痒。在我的部署中,我未打算直接参与,而是要巧妙地操纵这次行动。”
  “我也这么想,”克里昂说道,“但是它失败了。难道是麦曲生的区长……”
  “他被尊称为元老,陛下。”
  “别跟我争辩头衔,这个元老拒绝合作吗?”
  “恰恰相反,陛下,他一口答应了。而那个数学家,谢顿,一下子就掉进陷阱里。”
  “那后来呢?”
  “他获准离开,毫发无损。”
  “为什么?”克里昂气冲冲地说。
  “这件事我还不确定,陛下,但我怀疑有人出更高的价。”
  “什么人?卫荷区长吗?”
  “有可能,陛下,可是我对这点存疑。我将卫荷置于不断监视之下,假如他们得到那个数学家,我现在就应该知道了。”
  此时皇上不只是皱眉,他显然火冒三丈:“丹莫茨尔,这太糟了,我非常不高兴。像这样子的失败,令我不禁怀疑你是否变成了另一个人。麦曲生这种显然违抗皇帝意旨的行为,我们应该采取什么手段教训一番?”
  丹莫茨尔察觉一股奔腾的怒火,赶紧深深弯下腰来,但仍以钢铁般坚定的语气说:“现在对麦曲生采取行动将是个错误,陛下。因此造成的分裂,会被卫荷收为渔翁之利。”
  “但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或许什么都不该做,陛下,事态不如表而看来那么糟。”
  “怎么会不如表面看来那么糟?”
  “您应该记得,陛下,这个数学家深信心理史学不切实际。”
  “我当然记得这点,可是这根本不重要,对不对?对我们的目的而言?”
  “或许是吧。但假使它能变得可行,对我们的帮助将会大得难以估量,陛下。而根据我所能查出的线索,那个数学家正试图使心理史学成为可行。他在麦曲生的亵渎行为,据我了解,是他试图解决心理史学问题的努力之一。在这种情况下,陛下,我们暂时不去碰他。当他接近或达到目标的时候,我们再把他抓起来,这样对我们会更有用。”
  “要是卫荷先得到他就不会了。”
  “这件事我会盯牢,确保它不会发生。”
  “就像你刚刚成功地将那个数学家揪出麦曲生一样?”
  “下次我不会再犯错了,陛下。”丹莫茨尔冷静地说。
  皇上说道:“丹莫茨尔,你最妤不会。在这件事情上,我绝不再容忍另一个错误。”
  然后,他又没好气地补充一句:“我看今晚我根本别睡了。”
  62
  达尔区的吉拉德·堤沙佛个子矮小,他的头顶只到谢顿的鼻尖。然而,他似乎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他有一副英俊、端正的五官,总喜欢带着微笑,而且留着两撇又浓又黑的八字胡,以及一头波浪状的卷曲黑发。
  他与他的妻子,以及一个半大的女儿,住在一栋有七个小房间的公寓中。他们小心翼翼地将这个家保持得很干净,但里面几乎没有什么家具。
  堤沙佛说:“我很抱歉,谢顿老爷、凡纳比里夫人,你们一定习惯了豪华的生活,我却不能为你们提供那些享受。不过达尔是个穷地方,而我在我们同胞中也不能算混得好的。”
  “正因为如此,”谢顿答道,“我们更是必须向你致歉,我们的出现给你带来很大负担。”
  “没有负担,谢顿老爷。为了你们使用我们简陋的房舍,夫铭老爷慷慨地愿意付一大笔租金。即使我不欢迎你们,也会欢迎那些信用点——我只是开玩笑。”
  谢顿还记得他们来到达尔后,夫铭在临别时说的一番话:“谢顿,”他说,“这是我帮你找的第三个避难所。前面那两个地方,都是出了名的皇帝势力不及之她,因此很有可能吸引他们的注意。毕竟对你而言,它们是合理的藏身之地。这个地方则不同,它相当贫穷,毫不起眼,而且事实上,可说并非十分安全。它不是你寻求庇护的自然选择,因此皇上和他的行政首长,也许不会想到将目光转到这个方向。所以说,这次你愿意别再惹麻烦吗?”
  “我会努力的,夫铭。”谢顿有点不高兴,“请你明白一件事,我想找的并不是是麻烦。即使我有创立心理史学的一点点机会,我试图探寻的也很可能是需要三十辈子才能寻获的知识。”
  “我了解,”夫铭说,“你为寻找答案所做的努力,把你带到了斯璀璘的穹顶上,以及麦曲生的长老阁中,谁能猜到你在达尔还会去哪里。至于你,凡纳比里博士,我知道你一直试图照顾谢顿,可是你必须更加努力。请务必记得,谢顿博士是川陀上最重要的人,甚至可说是全银河最重要的人物,你必须不计任何代价保护他的安全。”
  “我会尽力而为。”铎丝以生硬的语气说。
  “至于堤沙佛一家,我以前跟他们打过交道,他们有他们奇怪的地方,但他们本质上都是好人。你们也要尽量别给他们惹上麻烦。”
  不过,至少堤沙佛似乎并未预期新房客会带来任何麻烦。他对他们的到来所表现的喜悦,似乎相当真诚——几乎与他将得到的租金无关。
  他从未踏出过达尔,因此对远方的传闻胃口极大;总是点头哈腰、笑容满面的堤沙佛夫人也喜欢听。至于他们的女儿,则照例吮着一根于指,从门后露出一只眼睛偷窥。
  通常是在晚餐后,当全家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就会请求谢顿与铎丝讲述外面的世界。食物餐餐丰盛,不过淡而无味,而且总是相当粗糙。由于不久前才享受过香味扑鼻的麦曲生食品,两人感到这种食物几乎难以下咽。“餐桌”只是紧靠墙壁的一个长架子,所有的人全都站着进餐。
  谢顿以委婉的方式问出了真相,原来这在达尔是相当寻常的状况,并非由于特别贫穷的缘故。当然,堤沙佛夫人解释道,达尔也有些身居政府高位的人,他们倾向于接受各种文明的习俗,比如说椅子——她称之为“身体架子”。不过,纯粹的中产阶级都瞧不起那些东西。
  虽然他们对于没必要的奢侈不敢苟同,堤沙佛一家却很爱听这类叙述。当他们听到由脚架撑起的床垫、华丽的橱柜与衣橱,以及摆满餐桌的餐具时,总是一个劲地啧啧称奇。
  他们也听到了有关麦曲生习俗的描述。当时,吉拉德·堤沙佛得意地摸摸自己的头发,意思显然是宁可去死也不愿接受脱毛手术。每当提到女性百依百顺时,堤沙佛大人总是气愤难当,根本拒绝相信姐妹们会默默接受这些待遇。
  然而,他们最不放过的一点,则是谢顿随口提到的皇宫御苑。在进一步追问之下,他们发现谢顿不但亲眼见过皇上,并且还跟皇上说过话,一股敬畏的气氛立刻笼罩这一家人。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敢继续发问,谢顿却发觉自己无法满足他们。毕竟,他并未对御苑多做浏览,皇宫内部就更别提了。
  这使得堤沙佛家人相当失望,于是他们穷追不舍。试图问出更多事情。在谢顿讲完他的皇宫历险之后,锋丝却声明自己从未踏进御苑一步,这令他们实在难以置信。谢顿曾经顺口说到,皇上的言行举止与普通人非常相近,这点他们尤其拒绝接受,对堤沙佛一家而言,那似乎是绝不可能的事。
  经过三个这样的晚上之后,谢顿开始生厌。最初,他很高兴有机会暂时什么事也不做(至少白天如此),只是阅读几本铎丝推荐的历史胶卷书。堤沙佛家人表现得很大方,白天将他们自已的阅读机让给客人。只是小女孩似乎不太高兴,因为她被父母送到邻居的公寓,借用别人的阅读机做功课。
  “这没有任何帮助。”谢顿烦躁不安地说,此时他关在自己房间,并弄出一些音乐以防有人窃听。“我可以看出你对历史如何着迷.但它全是无休无止的细节,是堆积如山——不,堆积如银河的数据,我根本无法看出它的基本规律。”
  “我敢说,”铎丝说道,“过去一定曾有一段时期,人类看不出天上的星星有什么组织,但他们终究发现了银河结构。”
  “我确信这得花上好些世代,并非仅仅几周的时间。过去也一定曾有一段时期,在核心自然定律发现之前,物理学似乎只是一堆毫无关联的观察结果,那些发现也需要许多世代——堤沙佛这家人是怎么回事?”
  “他们又怎么了,我认为他们一直很不错。”
  “他们太过好奇。”
  “他们当然会,假如你是他们,难道你不会吗?”
  “但那仅仅是好奇吗?他们对于我见过皇上这档事,好像有兴趣得不得了。”
  铎丝似乎不耐烦了:“同理……这只是自然反应。难道你不会吗,要是刚好倒过来的话?”
  “这使我神经紧张。”
  “是夫铭把我们带到这儿来的。”
  “没错,但他并非十全十美。他把我带去川陀大学,结果我被诱骗到穹顶上去;他带我们去找日主十四,那人却陷害我们,你该知道他早有预谋。上两次当,至少能学一次乖。我受够了被问东问西。”
  “那就反客为主,哈里。你对达尔没有兴趣吗?”
  “当然有,你原先对它了解多少?”
  “一无所知。它不过是八百多个区之一,而我在川陀只有两年多一点。”
  “正是如此。银河中有两千五百万个世界,而我研究这个问题才只有两个月多一点。我告诉你,我想要回赫利肯去,重新着于研究湍流的数学,那是我的博士论文题目。我要忘掉我曾经看出——或是自以为看出——湍流能对人类社会提供一种洞察。”
  不过当天傍晚,他还是问堤沙佛说:“你可知道,堤沙佛老爷,你从未告诉我你做些什么、你的工作性质。”
  “我?”堤沙佛将几根手指按在胸口。他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短衫,里面什么也没有,这似乎是达尔男性的标准制服。“没做什么,我在地方全息电视台做节日策划。非常无聊的差事,但我靠它养家糊口。”
  “而且是个体面的职业,”堤沙佛夫人说,“这代表他不必在热闾工作。”
  “热闾?”铎丝扬起淡淡的眉毛,显得很有兴趣。
  “啊,”堤沙佛说,“那是达尔最出名的东西。虽然没什么,但川陀四百亿人口都需要能源,而我们提供其中很大一部分。没有人感谢我们,可是我倒真想看看,某些高级区失去能源后是什么情景。”
  谢顿显得相当困惑:“川陀的能源不是来自轨道上的太阳能发电站吗?”
  “部分而已,”堤沙佛说,“此外,部分来自一些岛上的核融合发电站,部分来自微融合发电机,部分来自穹顶上的风力发电站。可是有一半,”他举起一根手指加强语气,而且表情严肃异常?“有一半来自热闾。许多地方都有热闾,但没有一处——没有一处——像达尔的蕴藏这般丰富。你当真不知道热闾是什么吗?你坐住那里瞪着我猛瞧。”
  铎丝很快接门道:“我们是外星人士,你也知道。”(她差一点就要说“外族人”,但及时煞住车。)“尤其是谢顿博士,他在川陀只待了几个月。”
  “真的吗?”堤沙佛夫人说。她比她的丈夫稍矮一点,丰满伊不算肥胖,拥有一对相当美丽的黑眼珠。她的黑发梳在脑后,紧紧扎成一个发髻。就像她的丈夫一样,她看来也是三十几岁。
  (在麦曲生住过一阵子之后,虽然并非真待了很久,但由于密集式的耳濡目染,如今对铎丝而言,女性随意加入男性的交谈是件很奇怪的事。风俗与习惯很容易不知不觉地建立起来,她想,并且在心中默记下这点,准备找机会对谢顿提一提,为他的心理史学再加上一条。)
  “喔,是的。”她说,“谢顿博士来自赫利肯。”
  堤沙佛夫人礼貌地表现出孤陋寡闻:“那是在哪里呢?”
  铎丝说:“啊,它在……”她转向谢顿,“它究竟在哪里,哈里?”
  谢顿显得难为情:“告诉你们一句实话,如果不查坐标,我想我也不容易在银河模型中找到它的位置。我只能说从川陀看心去,它位于中心黑洞的另一侧,搭超空间飞船到那里只是小事一桩。”
  堤沙佛夫人说:“我想吉拉德和我永远不会登上超空间飞船。”
  “总有一天,卡西莉娅,”堤沙佛以快活的口气说,“或许我们会有机会。但请对我们说说赫利肯,谢顿老爷。”
  谢顿摇了摇头:“对我来说那是一件无聊的事。它只不过是个世界,就像任何世界一样,只有川陀才和其他所有世界不同。赫利肯上没有热闾,也许其他地方都没有,唯有川陀例外。告诉我有关热闾的种种。”
  (“只有川陀才和其他所有世界不同。”这句话在谢顿心中一再重复,而有刹那的时间,它几乎在他的掌握中。不知道为什么,铎丝那个毛手毛脚的故事突然再度浮现。但由于堤沙佛已开始说话,那点灵光来得急也去得快,随即溜出了谢顿的心灵。)
  堤沙佛说:“如果你真的想要了解热闾,我可以带你去参观。”他转头面向妻子,“卡西莉娅,如果明天傍晚我带谢顿老爷前往热闾,你会不会介意?’’
  “还有我。”铎丝立刻加上一句。
  “还有凡纳比里夫人?”
  堤沙佛夫人皱起眉头,以尖锐的声音说:“我认为那不是什么好主意,我们的客人会觉得很无聊。”
  “我想不至于,堤沙佛夫人。”谢顿以逢迎的口气说,“我们非常希望去看看热闾,如果你也加入我们,我们会十分高兴……还有你的小女儿,如果她也想去的话。”
  “到热闾去?”堤沙佛夫人的态度转趋强硬,“那根本不是一位端庄的妇人能去的地方。”
  谢顿对自己的鲁莽感到尴尬:“我没有恶意,堤沙佛夫人。”
  “没关系,”堤沙佛说,“卡西莉娅认为它是个低贱之地,事实也的确如此。但只要我不在那里工作,光是带客人参观一下倒无妨。不过那里很不舒服,卡西莉娅也找不到合适的衣服可穿。”
  聊完之后,他们便从蹲伏的位置站起来。达尔的“椅子”只是个塑料坐垫,下面装了几个小轮子。谢顿的膝盖被它弄得几乎无法动弹,而且只要他的身子稍有挪动,这椅子似乎就会开始摆动。然而,堤沙佛一家却练就稳如泰山的本事,起身时也毫无困难,不像谢顿那样得借助手臂。铎丝也轻而易举就站起来,谢顿再次赞叹她表现的自然优雅。
  在他们回到各自的房间就寝之前,谢顿对铎丝说:“你确定自己对热闾一无所知吗?听堤沙佛夫人的口气似乎不会怎么有趣。”
  “应该不会无聊到什么程度,否则堤沙佛不会建议要带我们参观。让我们期待一场惊奇吧。”
  63
  堤沙佛说:“你们需要适当的服装。”堤沙佛夫人则在背后发出一声明显的哼声。
  细心的谢顿立刻想到裰服,心中泛起一阵模糊的懊恼。他说:“你说适当的服装是什么崽思?”
  “轻便的衣服,像我穿的这种。袖子很短的短衫、宽松的家常裤、宽松的内衣拆、短袜、开口的凉鞋。我都为你们准备好了。”
  “很好,听起来不错。”
  “至于凡纳比里夫人,我也同样准备了一套,希望能合身。”
  堤沙佛提供他们两人的服装(都是他自己的)十分合身,甚至可以说十分舒适。他们准备好之后,便向堤沙佛夫人告辞,她则带着仍不以为然却已放弃努力的神情,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去。
  此时是傍晚时分,上空有一团迷人的昏黄暮光,显然达尔的灯火很快会纷纷眨眼。温度适中,街上几于见不到任何车辆,每个人都在步行。远处传来磁浮捷运无休无止的嗡嗡声,偶尔射来的灯光也不难看见。
  谢顿注意到,这些达尔人似乎并非向特定目的地走去。反之,他们像是参加一次漫步游行,纯粹为了乐趣而走。假如达尔果真是个穷区,就像堤沙佛暗示的那样,则低廉的娱乐或许是很重要的一件事。还有什么比黄昏漫步更有乐趣,而且更廉价的呢?
  谢顿很自然地融入这种毫无目标的闲适步调中,并且感到四周充满亲切的温暖。当人们擦身而过时,总会瓦相打个招呼,简单交谈几句。不同型式、不同粗细的黑色八字胡到处展现,仿佛是达尔男性的一项必备要件,如同麦曲生兄弟的光头一样无处不在。
  这是个傍晚的仪式,用以确定又安稳过了一天,朋友们仍旧身体健康、精神愉快。有一件事很快变得显而易见,那就是铎丝吸引了所有人的日光。昏黄的暮色中,她略红的金发变得更加鲜红,在一片黑发海洋的衬托下(偶尔出现的灰发是唯一的例外),像一枚金币闪闪发光地掠过一堆煤炭。
  “这实在非常愉快。”
  “没错,”堤沙佛说,“通常,我都和我的妻了一起散步,她总是如鱼得水。在一公里范围内,任何人的名字、职业,以及互相之间的关系她都晓得。我做不到这点,现在这个时候,和我打招呼的人有一半……我无法告诉你他们的名字。但无论如何,我们绝不能走得太慢,我们必须走到升降机那里。底下的层级是个忙碌的世界。”
  当他们进了往下的升降机后,铎丝说道:“我想所谓的热闾,堤沙佛老爷,是利用川陀的地热来产生蒸汽,以转动涡轮机来发电的地方。”
  “噢,并非如此,这里是利用高效率的大型热电堆直接产生电力。别问我细节,拜托,我只是个全息电视节目策划人。事实上,到下面也别向任何人询问细节。整个东西是个很大的黑盒子,它能够运作,却没人知道是如何做到的。”
  “如果出了什么问题呢?”
  “通常都不会,但如果真出了问题,会有一些专家从别处赶来,那些懂得计算机的。当然,所有一切都是高度计算机化的。”
  此时升降机停了下来,三人鱼贯而出,一阵热浪立刻扑向他们。
  “真热。”谢顿多此一举地说。
  “的确没错,”堤沙佛说,“这正是达尔成为能源珍贵产地的原因。这里的岩浆层比全球各处都更接近地表,所以你得在酷热之下工作。”
  “何不采用空调设备呢?”
  “是有空凋设备,不过这和成本有关。我们利用空调来通风、除湿、降温,但如果做得太过分,那会用掉太多能量,整个过程就会变得太昂贵。”
  堤沙佛停在一扇门前,按下讯号钮。门开了之后,随即传出一阵凉风。他喃喃说道:“我们应该可以找到什么人,带我们四下参观一番。他能控制场面,否则凡纳比里夫人会被……至少男工就一定会对她冷嘲热讽。”
  “冷嘲热讽不会令我感到尴尬。”铎丝说。
  “会令我感到尴尬。”堤沙佛说。
  一名自称汉诺·林德的年轻男子从办公室走出来,他长得跟堤沙佛十分相像,但谢顿心里明白,在他习惯几乎千篇一律的矮小身材、黝黑皮肤、黑色头发,以及浓密的八字胡之前,他无法轻易看出其中的个别差异。
  林德说:“我很乐意带你们到值得看的地方四处看看。这不是你们心目中的奇观,你们要知道。”他在对他们三人说话,目光却固定在铎丝身上。“不会怎么舒服,我建议大家脱掉短衫。”
  “这里十分凉爽。”谢顿说。
  “当然,但那是因为我们是管理人员,阶级自有它的特权。在外面我们无法保持这么强的空调,这就是为什么他们领的薪水比我还多。事实上,在达尔它是薪资最高的工作,这是我们这里找得到工人的唯一原因。即使如此,热闾工还是一直越来越难找。”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好,我们钻进热锅去吧。”
  他脱掉短衫,塞进腰带。堤沙佛也照做不误,谢顿则只有学样。
  林德瞥了铎丝一眼,说道:“为你自己舒服,夫人,但这并非强迫性的。”
  “没关系。”铎丝说完,便脱下她的短衫。
  她的胸罩是白色的,没有衬里,中间开衩处颇为可观。
  “夫人,”林德说,“那可不是……”他想了一会儿,然后耸耸肩,“没关系,我们过得了关。”
  刚开始的时候,谢顿只注意到计算机与机械装置,包括巨大的输送管、明灭不定的灯光,以及闪烁的荧光幕。
  整体的光线相当暗淡,不过机件附近都有充足的照明。谢顿抬起头,望着几乎全暗的环境说:“为什么不要亮一点?”
  “已经够亮了——就这个地方而言。”林德说。他的话讲抑扬有致,说得极快,但口气有点严厉。“整体照明保持如此是基于心理因素,太亮的话会在心中将光转换成热。要是我们把灯光调亮,即使将温度降低些,工人的抱怨也会升高。”
  铎丝说:“这里似乎十分计算机化。我认为整个的运作都能交由计算机负责,这种环境是人工智能的天下。”
  “完全正确,”林德说,“可是我们不敢冒这个险。如果有任何事情不对劲,我们需要随时有人在场。一台故障计算机引起的问题,可以影响到两千公里之外。”
  “人为错误也一样糟,难道不是这样吗?”尉顿说。
  “昵,是的,不过既然人类和计算机一块工作,计算机错误可以较快找出原因,再由人工进行矫正;反之借着计算机,人为错误也能较快修正回来。这就等于说,除非同时出现人为错误和计算机错误,否则不会发生任何严重问题,事实上,这种情况几乎从未发生过。”
  “几乎从未发生过,但并非从来没有过,是吗?”谢顿说。
  “几乎没有,但并非从来没有。计算机今非昔比,而人也一样。”
  “世事似乎总是如此。”谢顿说完,轻轻笑了一声。
  “噢,不,我没有怀旧的意思,我不是在说过去的美好时光,我指的是统计数据。”
  听到这里,谢顿再度想起夫铭所说的有关时代正在衰退的那番话。
  “懂我的意思了吧?”林德的音量逐渐降低,“那边有一-群人,从他们的样子看来是C三层的。他们正在喝饮料,没一个在工作岗位上。”
  “他们在喝什么?”铎丝问道。
  “补充电解质流失的特殊饮料,果汁。”
  “那你就不能怪他们,”铎丝愤愤地说道,“在这种又干又热的环境中,人们当然得喝点东西。”
  “你知道一个熟练的C三工人,借口喝罐饮料可以磨多少时间?而且,我们根本一点办法也没有。如果只给他们五分钟时间喝水,并且将每个工人的休息时间错开,好让他们不会全部聚成一群,就等于挑起一场叛变。”
  现在他们正朝那群人走去。这些工人有男有女(达尔似乎多少是个两性平等社会),不论男女都未穿短衫。女性上身穿戴着一种装置,勉强可称为胸罩,但纯粹是功能性的。它的功用是撑起乳房,以增进通风效果,并降低排汗量,可是什么也遮不住。
  铎丝凑近谢顿说:“这样穿有道理,哈里,我那里已经湿透了。”
  “那就脱下你的胸罩,”谢顿说,“我不会举一根手指阻止你。”
  “不知怎么回事,”铎丝说.“我就猜到你不会。”她还是让胸罩留在原处。
  他们渐渐接近那群人——总共有十一二个。
  铎丝说:“如果他们之中有人冒出粗言粗语,我会挺得住。”
  “谢谢你,”林德说,“我不能保证他们不会——但我必须介绍你们。如果他们误以为你们两人是督察员,而且是在我的陪同之下,他们会变得无法无天。督察员应该自已独立四处探访,不能有任何管理部门的人在旁监督。”
  他举起双臂:“热闾工们,我为你们介绍两个人。他们是来自外界的访客——两位外星人士,两位学者。他们的世界能源日渐短缺,他们来到这里,想要看看我们达尔是怎么做的。他们认为也许能学到些什么。”
  “他们会学到如何流汗。”一名热闾工喊道,接着响起一阵刺耳的笑声。
  “那女的现在已经满胸是汗,”一名女广吼道,“那样子遮掩起来。”
  铎丝吼了回去:“我想把它脱下,但我的胸部没法跟你比。”笑声随即转趋友善。
  不料一名年轻男工向前走来,一双深陷的眼睛紧紧盯着谢顿,他的脸孔则变作毫无表情的面具。他说:“我认识你,你是那个数学家。”
  他冲过来,以急切而严肃的态度审视着谢顿的而孔。铎丝自然而然站到谢顿前面,林德则站到她的身前,并且吼道:“退下去,热闾工,注意你的礼貌。”
  谢顿说:“慢着!让他和我讲话。为什么每个人都排在我面前?”
  林德压低声音说:“如果他们任何一个走近,你会发觉他们的味道可不像温室的花朵。”
  “我受得了,”谢顿直率地说,“年轻人,你想要做什么?”
  “我名叫阿马瑞尔。雨果·阿马瑞尔。我曾在全息电视上看过你。”
  “你或许看过,可是又怎么样?”
  “我不记得你的名字。”
  “你不必记得。”
  “你提到一种叫心理史学的东西。”
  “你不知道我多希望从未提过。”
  “什么?”
  “没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想跟你谈谈。只要一下子,就是现在。”
  谢顿望向林德,后者坚决地摇了摇头:“在他值班时绝对不行。”
  “你的班从什么时候开始,阿马瑞尔先生?”谢顿问道。
  “一六○○时。”
  “你能在明天一四○○时来见我吗?”
  “当然可以,哪里?”
  谢顿转头望向堤沙佛:“你能准我在你那里见他吗?”
  堤沙佛看来非常不高兴:“没这个必要,他只是个热闾工。”
  谢顿说:“他认出我的长相,他知道我的一些事。他不可能只是个普通人,我要在我的房间见他。”
  然后,由于堤沙佛的脸孔并未软化,他又补充道:“在我的房间,房租迟早会付给你。而你当时正在上班,不在那栋公寓里。”
  堤沙佛低声说道:“不是我,谢顿老爷。是我的妻子,卡西莉娅,她不会接受这种事。”
  “我会跟她谈,”谢顿绷着脸说道,“她一定得接受。”
  64
  卡西莉娅·堤沙佛睁大了眼睛:“一个热闾工?不准进我的公寓。”
  “为什么不准?何况,他会直接进我的房间。”谢顿说,“在一四○○时。”
  “我就是不要,”堤沙佛夫人说,“这就是去热闾招惹的麻烦,吉拉德是个笨蛋。”
  “根本不是,堤沙佛夫人。我们是在我的要求下前去的,而且我叹为观止。我必须见这个年轻人,那对我的学术工作很有必要。”
  “如果这样的话,我感到很抱歉,但我就是不要。”
  铎丝·凡纳比里举起一只手:“哈里,让我来处理吧。堤沙佛夫人,如果谢顿博士今天下午必须在他的房里见一个人,多一个人自然代表得多付房租,这点我们了解。所以说,谢顿博士今天的房租将会加倍。”
  堤沙佛夫人想了一想:“嗯,你们真是宽宏大量,但这不只是信用点的问题,我还得考虑邻居怎么想。一个满身是汗、臭气冲天的热闾工……”
  “我不信他在一四○○时会满身是汗、臭气冲天,堤沙佛夫人,但请让我继续说下去。既然谢顿博土非见他不可,那么假使不能在这里见他,他们必须找别的地方会面。可是我们不能跑来跑去,那样实在太不方便。因此,我们必须做的是在别处找个房间。这不会是件容易的事,我们也不想那样做,可是我们别无选择。所以我们会将房租付到今天,然后离开这里。当然啦,我们必须向夫铭老爷解释,他好心好意帮我们做的安排,我们为何不得不临时更改。”
  “等一下,”堤沙佛夫人的脸变作精打细算的模样,“我们不希望得罪夫铭老爷——或是你们两位。那东西得待多久?”
  “他会在一四○○时来到,而他必须在一六○○时上工。他在这里待不到两小时,也许还短得多。我们会在外面迎接他,我们两个一起,然后把他带到谢顿博士的房间。任何邻居要是看到我们,都会认为他是我们的外星世界朋友。”
  堤沙佛夫人点了点头:“那就照你说的办吧。今天谢顿老爷的房租加倍。那热闾工只准来这么一次。”
  “下不为例。”铎丝说。
  但是一会儿之后,当谢顿与铎丝坐在她的房间时,铎丝却问道:“你为什么必须见他,哈里?会晤一个热闾工对心理史学有那么重要吗?”
  谢顿认为她话语里带着一丝讥讽,他以锋利的口吻说:“我不必每件事都打着我这个伟大计划的招牌,反正我对它没什么信心。我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具有人类的好奇心。我们下到热闾待了几个小时,你自己看到那些工人是什么样子。他们显然没受过教育,他们是低级的群众——我不打算玩文字游戏,然而这个人却认出我来。他一定是我在出席十年会议时,从全息电视上看到我的,而且他还记得心理史学这个名称。他令我感到很不寻常,总之是很不相称,我希望能跟他聊一聊。”
  “因为连达尔的热间工都认识你,满足了你的虚荣心?”
  “这……或许吧。但它同样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奉命而来,打算引你步入陷阱,像前两次那样。”
  谢顿怔了一怔:“我不会让他碰到我的半根头发。无论如何,我们这回几乎有了万全准备,对不对?而且我能确定,这次你会待在我身边。我的意思是说,你让我单独到穹顶上去,又让我单独和雨点四三到微生农场,但你再也不会这样做了,是吗?”
  “你可以绝对肯定我再也不会。”铎丝说。
  “好吧,那么让我和这个年轻人谈谈,由你负责注意可疑的陷阱。我对你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65
  阿马瑞尔于一四○○时之前几分钟抵达,一面走一面谨慎地环顾四周。他的头发相当整洁,浓密的八字胡经过梳理,两端微微向上翘起,身上的短衫白得惊人。他的确有一股味道,不过那是一种水果香味,无疑是由于香水用得有点过度。此外,他随身带了一个袋子。
  谢顿早就等在外面。他和铎丝分别拉着阿乌瑞尔的手臂,三人迅速走向升降机。到了正确的楼层之后,他们穿过公寓中其他房间,直奔谢顿的卧房。
  阿马瑞尔卑躬地低声说道:“没有人在家,啊?”
  “每个人都在忙。”谢顿中肯地说。然后他指了指房间中唯一的椅子,那其实是个直接放在地板上的坐垫。
  “不,”阿马瑞尔说,“我不需要那个,你们两人随便哪位用吧。”他以优雅的动作蹲坐到地板上。
  铎丝模仿着那个动作,坐到谢顿那个坐垫的旁边。谢顿坐下的姿势十分笨拙,不得不伸手帮忙,而且双腿怎么搁都不对劲。
  谢顿说:“好啦,年轻人,你为什么想要见我?”
  “因为你是一位数学家,是我见过的第一位数学家——近距离,我甚至能碰到你,你知道我的意思。”
  “数学家摸起来跟其他人一样。”
  “对我而言可不一样,谢……谢……谢顿博士?”
  “那正是我的名字。”
  阿马瑞尔看来很高兴:“我终于想起来了。你可知道,谢顿博士,我也想成为一位数学家。”
  “很好。是什么阻止了你?”
  阿马瑞尔突然皱起眉头:“你真的想知道吗?”
  “是的,我很想知道。我猜想一定有什么阻止了你。”
  “阻止我的就是我是个达尔人,是个达尔的热闾工。我没钱接受教育,也赚不到足够的信用点受教育——我是指真正的教育。他们教我的只不过是阅读、计算,以及怎样使用计算机,然后我就足以当个热闾工。但是我要学更多的东西,所以我一直在自修。”
  “就某方面而言,那是最好的教育方式。你是怎么做的?”
  “我认识一名图书馆员,她乐意帮我。她是一位非常好的妇人,教导我如何使用计算机学习数学。她还建了一个软件系统,让我能和其他图书馆联线。我总是在假日以及早晨下工后到那儿去。有时她会把我锁在她私人的房间,这样我就不会被其他人打扰,她也会在图书馆关闭时让我进来。她自己完全不懂数学,但她尽一切力量帮助我。她有些年纪了,是个寡妇。也许她把我当成儿子之类看待,她自己没有子女。”
  (也许,谢顿突然想到,这里面还牵涉到其他情感。但他随即将这个想法抛到脑后,这与他毫无关系。)
  “我喜欢数论,”阿马瑞尔说,“我根据自己从计算机,以及它用来教我数学的胶卷书中学到的东西,自己做出一些结果。我得到一些新的东西,是那些胶卷书里没有的。”
  谢顿扬起眉毛:“那可真有意思,比如说什么?”
  “我带来一些,我从未给任何人看过。我周围那些人……”他耸了耸肩,“他们不是大笑就是嫌烦。有一次,我试着告诉一个女孩我知道的东西,但她只是说我莫名其妙,以后再也不要见我。我拿给你看没关系吗?”
  “真的没关系,相信我。”
  谢顿伸出一只手。短暂的迟疑之后,阿马瑞尔将带来的袋子交给了他。
  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谢顿都在翻阅阿马瑞尔的稿件。其中的内容都极其朴素,但他不让脸上掠现任何笑容。他一个一个论证读下去,当然,并没有任何创见,甚至连接近创见的也没有,更找不到任何重要结果。
  不过这没有关系。
  谢顿抬起头:“这些全是你自己做出来的吗?”
  阿马瑞尔看来有七八分吓呆了,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谢顿抽出几张纸来:“你怎么会想到这点?”他的手指画向一行数学推论。
  阿马瑞尔仔细看了看,皱起眉头来,又想了一想。然后,他开始解释自己的思路。
  谢顿听完之后说:“你曾经读过艾南·比格尔写的一本书吗?”
  “有关数沦的吗?”
  “书名叫做《数学演绎法》,不是专讲数论的。”
  阿码瑞尔摇了摇头:“我从来没听过这个人,我很抱歉。”
  “三百年以前,他就推出了你这个定理。”
  阿马瑞尔似乎受到当头棒喝:“我不知道这件事。”
  “我相信你不知道,不过你的做法比较高明。虽然并不严密,可是……”
  “你所谓‘严密’是什么意思?”
  “这没有关系。”谢顿将稿件重新扎成一束,放回那个袋子里。“把这些全部复印几份,找个官方计算机将其中一份打上日期,并且加上计算机化封印。我的这位朋友,凡纳比里夫人,能帮你申请到某种奖学金,让你免费进入川陀大学就读。你必须一切从头开始,还要修习数学以外的其他课程,但是……”
  不料阿马瑞尔突然倒抽一口气:“进川陀大学?他们不会收我。”
  “为什么不会?铎丝,你能帮他安排,对不对?”
  “我确定可以。”
  “不,你办不到。”阿马瑞尔激动地说,“他们不会收我,我是个达尔人。”
  “那又怎么样?”
  “他们不会收达尔的同胞。”
  谢顿望向铎丝:“他在说些什么?”
  铎丝摇了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阿马瑞尔说:“你是一位外星人士,夫人?你在川陀大学待了多久了?”
  “两年多一点.阿马瑞尔先生。”
  “你曾经在那里见到过达尔人吗——矮个子、黑色卷发、粗大的八字胡?”
  “那里各式各样外形的学生都有。”
  “可是没有达尔人,你下次再仃细看一看。”
  “为什么没有?”谢顿问道。
  “他们不喜欢我们,我们看来不一样,他们不喜欢我们的八字胡。”
  “你可以剃掉你的……”在对方激愤的瞪视下,谢顿的声音陡然中断。
  “绝不,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八字胡是我的男性象征。”
  “你剃掉了下面的胡须,那也是你的男性象征。”
  “对我的同胞而言八字胡才是。”
  谢顿再度望向铎丝,喃喃说道:“光头,八字胡……愚昧……”
  “什么?”阿马瑞尔气呼呼地说。
  “没什么。告诉我,达尔人还有哪些地方是他们不喜欢的。”
  “他们捏造出许多不喜欢的事。他们说我们有臭味,他们说我们肮脏,他们说我们偷窃,他们说我们暴戾,说我们愚蠢。”
  “他们为何要这样说?”
  “因为说说很容易,而且会让他们感到舒服。如果我们存热闾里工作,我们当然会变脏变臭。如果我们贫穷又不得翻身,有些人就会行窃,并且染上暴戾之气,不过我们大家并非都是那样。那些居住在皇区,认为他们拥有整个银河——不,的确拥有整个银河的黄发高个子又怎么样?他们绝不会有暴戾之气吗?他们从来不偷窃吗?如果让他们做我的工作,他们会和我一样发出臭味;如果他们必须过着像我一样的生活,他们也会变得肮脏。”
  “谁能否认各处住有各种不同的人?”谢顿说。
  “没人议论这一点!他们只是视为理所当然。谢顿老爷,我一定得离开川陀。我在川陀没有任何机会,无法嫌到信用点,无法接受教育,无法成为一位数学家,无法成为任何人物,只能是他们所谓的……一个没用的废物。”最后半句是在挫折与绝望中说出来的。
  谢顿试图跟他说理:“租给我这个房间的就是个达尔人,他有个干净的工作,而且受过教育。”
  “噢,当然啦。”阿马瑞尔以情绪化的口吻说,“是有些这种人。他们让少数人那样,这样他们就能说那是办得到的。那些少数人只要不出达尔,他们就能活得很好。要是让他们到外面去,他们就会晓得将受到何等待遇。当他们待在这里的时候,他们把我们其他人视同粪土,这样他们就会觉得舒服。因此在他们自己眼中,他们就成了黄发阶级。租给你这个房间的好好先生,当你告诉他你要带一个热闾工进来时,他究竟说了些什么?他说我像个什么?他们现在都走了……不愿意和我待在同一个地方。”
  谢顿舔了舔嘴唇:“我不会忘记你。我保证会让你离开川陀,进入赫利肯我的那所大学——一旦我自己回到那里之后。”
  “你答应这件事吗?你以名誉担保?虽然我是个达尔人?”
  “你是达尔人的事实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经是一位数学家!但是你告诉我的这些事情,我仍然无法完全理解。对于无害的族群竞有如此非理性的情绪,我觉得实在难以置信。”
  阿马瑞尔以挖苦的口气说:“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任何机会,让自己对这种事发生兴趣。它可以从你的鼻端大摇大摆通过,你却什么也闻不到,因为它对你毫无影响。”
  铎丝说:“阿马瑞尔先生,谢顿博士和你一样是数学家,他的脑袋有时会在九霄云外,你必须了解这点。然而,我是一位历史学家。一群人瞧不起另一群人,我知道它并非不寻常的事。有些特殊的、几乎是仪式化的仇恨,根本没有任何理性依据,而且会产生严重的历史影响。这实在太糟了。”
  阿马瑞尔说:“‘太糟了’这句话嘴巴说说倒很容易。你说你不敢苟同,这样你就能成为一个好人,然后你就可以管你自己的事,再也不用关心这个问题。这要比‘太糟了’还要糟许多倍,它抵触了所有高尚、自然的事物。我们大家都一样,不论是黄发或黑发,高或矮,东方人、西方人、南方人或外星人士。我们都是一家人,你、我,甚至皇上,全部是地球人的后裔,不是吗?”
  “什么的后裔?”谢顿问道。他转身望向铎丝,眼睛睁得老大。
  “地球人的后裔!”阿马瑞尔喊道,“人类发源的那颗行星。”
  “一颗行星?只有一颗行星?”
  “唯一的行星,这还用说,就是地球。”
  “你所谓的地球,指的是奥罗拉,对不对?”
  “奥罗拉?那是什么?我指的就是地球。你从来没听说过地球吗?”
  谢顿说:“其实不能算有。”
  “它是个神话世界……”铎丝说到一半便被打断。
  “那不是神活,它是一颗真实的行星。”
  谢顿叹了一口气:“我以前也听过这一套。好吧,让我们从头再来一遍。达尔是不是有一本书,里面提到了地球?”
  “什么?”
  “那么,某种计算机软件?”
  “我不知道你到底任说些什么。”
  “年轻人,你是从哪里听说地球的?”
  “我爸爸告诉我的,每个人都知道它。”
  “有没有什么人对它特别了解?他们在学校里教过你这些吗?”
  “那里根本不提这种事。”
  “那么人们是怎么知道的?”
  阿马瑞尔耸了耸肩,仿佛听列一个无中生有的烦人问题。“就是每个人都知道。如果你想听这方面的故事,可以去找瑞塔嬷嬷,我还没听说她去世了。”
  “你妈妈?你怎么会不知道……”
  “她不是我妈妈,只是他们都这样叫她,瑞塔嬷嬷。她是个老妇人,住在脐眼,至少以前住在那里。’’
  “那地方在哪里?”
  “朝那个方向一直走。”阿马瑞尔一面说,一面做了一个含糊的手势。
  “我如何到那里去?”
  “到那里去?你不该想到那里去,否则你将有去无回。”
  “为什么?”
  “相信我,你不该想到那里去。”
  “可是我希望见见瑞塔嬷嬷。”
  阿马瑞尔摇了摇头:“你会用刀吗?”
  “做什么用途?什么样的刀?”
  “切东西的刀,像这一把。”阿马瑞尔伸手向下,碰了碰紧紧系在腰际的皮带。皮带的一节随即脱落,其中一端闪出一把利刃,它又薄又亮,显然足以致命。
  铎丝的于立刻抓住他的右腕。
  阿马瑞尔笑了几声:“我不是打算用它,只是亮出来给你们看看。”他将刀子再插回皮带内,“你需要一把刀用来自卫,如果你没有,或者虽有却不知如何使用,你就再也无法活着离开脐眼。总之……”他忽然变得非常严肃专注.“你说要帮助我离开川陀,是认真的吗,谢顿老爷?”
  “百分之百认真,那是我的承诺。写下你的名字。还有如何能用超波计算机联络到你。你有址码吧,我想。”
  “在我热闾的岗位上有一个,可以吗?”
  “可以。”
  “好啦,”阿马瑞尔一面说,一面抬起头一本正经地望着谢顿,“这就代表我的未来全部寄托在你身上,谢顿老爷,所以拜托你别去脐眼。如果现在失去你,我无法承担这种损失。”他将恳求的目光转向铎丝,轻声说道:“凡纳比里夫人,如果他肯听你的,就不要让他去,拜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