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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Ⅰ 德意志的“崛起之殇”

“铁血将军”的政治艺术

2013年一开年,美国人就写了一篇文章,文章的主标题叫“灾难前夕”,副标题是“为什么2013年和一百年前的1913年如此惊人地相似”。这篇文章看得让人不免倒吸一口凉气,难道我们这个如此繁荣的世界正处于一个灾难边缘?当然不是说这篇文章写得没有道理,它对比了前后相隔一百年的两个年份,指出了它们的很多共性。

首先,传统意义上的优势大国正在衰落,1913年那个时候是英国,现在是美国。其次,新兴大国正在崛起,那个时候是美国和德国,现在是中国。第三,技术发展正在迅速改变这个世界的格局。第四,世界一体化进程正在加速。第五,东亚正在重返世界,那个时候是日本,现在是中国。第六,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战争或将爆发。

@dinghao800:现在的战略格局与一战时期还是有区别的。一战前,欧洲列强互相牵制,没有一个强有力的领导者。而现在,建立在核威慑基础上的联合国安理会机制,有足够的能力平衡世界各方的力量。现在的世界,不论小国怎么打,五常之间爆发直接战争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因为五常之间一旦开战,必将意味着全球的共同毁灭。所谓核威慑,不仅仅是核武器瞄准敌对国,而是能将相当一部分的核武器瞄准盟国和中立国。正是这种足以摧毁世界的力量,给我们带来了和平,避免了世界大战。此外,一个大国的崛起,必定触及老牌强国的利益,在抢地盘的过程中,摩擦不可避免,不过基本上只能是代理人之间的战争。

1913年那个时候,世界博览会刚刚在比利时开完,然后迅速地,整个比利时就被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炮火淹没了。发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德皇威廉二世其实在国际政治中是一个典型的“和事佬”角色,谁也没有想到在1914年的时候他就呲出了獠牙,摆出了一副截然不同的面孔,使整个世界陷入灾难。

为什么要谈论这个话题?因为在中国当前的舆论当中,已经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声音说,中国在崛起,我们要亮出肌肉,我们和谁谁谁必有一战,等等。这些声音已经模模糊糊出现了。说句不客气的话,如果这种声音将来真被放大,那么美国人预言“我们在灾难的边缘”真的就会成为现实。所以今天中国人就特别有必要穿越到150多年前,去看看德意志民族在上一轮崛起过程中,是什么原因导致它们陷入了苦难的悲剧。

这就要说到1871年德国统一时,原来这片土地上只是一大片说德语的人,他们根本没有祖国,如果说非得有一个祖国,那就是神圣罗马帝国,用法国人伏尔泰的话说:“他们既不神圣也非罗马,更非帝国,那里连蚊子都有国王。”所以我们看格林童话,动不动蹦出一个王子、一个公主等等,因为国王实在太多了,有几千个小邦,就有几千个国王。

当民主国家这个意识形成之后,德意志人自然也有了统一的需求,于是通过三次王朝战争——第一次打败了丹麦,第二次打败了奥地利,第三次打败了法国。威廉一世皇帝在法国凡尔赛的镜厅登基成为德意志第二帝国的王室,于是德国统一了,一个德意志民族的大国崛起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这个时候德意志掌权的人是著名的俾斯麦将军。文科生同学对俾斯麦这个人应该很熟悉,因为历史教科书中常会提到一个词,叫“铁血宰相”,说的就是他。的确,他曾做过一个演讲,说现在德国的问题要靠铁和血来解决。所以在我们的印象中他是一个战争狂人。但实际上,如果你细读俾斯麦的传记和相关历史,就会发现其实俾斯麦根本不是这样一个人,他是一个狡猾的政客,是一个高明的战略家。他在1871年到1890年担任宰相的近20年时间里,把欧洲所有政治关系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有几句名言,第一句话:“国家是时间河流上的航船。”什么意思?就是我们要顺着时间走,只要时间允许,德国一定会崛起。所以在时间的河流上航行时,我们要看大趋势,看时间站在哪一边,在这个过程中去寻找德意志帝国生存的缝隙,而不是主动挑起战争,这是他的一个思想。第二个思想,他说什么是政治?政治是“可能性的艺术”。也就是说,我们在可能性上做文章,不把什么事都做死,要给可能性留出充分的余地。这就是俾斯麦操作德国外交策略和战略策略的一个基本出发点。

@antlsy9270:不认死理不代表不打仗,美国也参加了一战和二战,但是却很赚,关键还是以利益为核心才行,不能感情用事。

德国有一些战略困境,它处于整个欧洲的中间部分。那个时候的德国比现在的德国面积大得多,如果再加上当时的奥匈帝国,那面积就更大了。但是俾斯麦认识到德国的战略处境非常艰苦。它的西边是世仇法国,因为1871年德法战争你把法国打败了,然后又把法国的阿尔萨斯和洛林两块领土给割走了,法国人一直想复仇,所以这是一个敌人。东边是庞大的俄罗斯,这个国家虽然不发达,但是它的人口、土地和规模,导致它的战争潜力几乎是无穷无尽的。无论是拿破仑,还是后来的希特勒,都吃过俄国人的亏,俾斯麦这点非常门儿清。

玩转世界格局的“魔术师”

这就是俾斯麦面对的格局,所以他所有战略政策的出发点,都是在玩儿这种“可能性的艺术”。当然,俾斯麦一生的外交策略是一个极端复杂的逻辑,但是我们可以简单说一下他是怎么玩的。

首先,法国人肯定是敌人,那我就一定要避免两线作战,所以一定不能让俄国人成为敌人。用简单的方法和俄国结盟切切不可,因为俄国的全球利益太大,跟俄国人结盟就等于得罪全世界人,那就被绑上了俄国人的战车。那怎么办呢?那我先跟奥匈帝国结盟,奥匈帝国虽然国力很弱,但它也是一个帝国主义国家,当时号称“布娃娃帝国主义”嘛,就是说它很大,装得像个强国,但实际上没有什么实力。

奥匈帝国和俄罗斯又有矛盾,然后因为我跟奥匈帝国结盟了,俄罗斯人就要找我。这样一来,俾斯麦就在俄国、德国和奥匈帝国之间形成了“三皇同盟”,他们三个国家都是皇帝执政,所以叫“三皇同盟”。然后他利用“三皇同盟”同时又给英国人抛媚眼儿,说你看我跟俄国人关系好啊,你跟俄国人冲突那么多,是不是咱俩也要谈判啊。用俄国人又去牵制英国人。反过来对法国人呢,俾斯麦还来这一套。他在执政期间几乎对法国是有打有拉,你们法国人别老说复仇这事儿,只要你做得对,德国人还是帮你的。

在俾斯麦执政的这20年间,无论发生什么样的危机,第一次摩洛哥危机[1]、第二次摩洛哥危机、第一次巴尔干战争[2]、第二次巴尔干战争……在所有这些危机当中,你会发现俾斯麦就是一个同时玩五个球的魔术师,所有国家都跟他有点儿摩擦,但是又有点儿共同利益,所以他就玩得非常好,可以说把列强玩弄于股掌之间。

如果细讲起来,俾斯麦有个老师,就是早前奥匈帝国的首相梅特涅。后来有战略学家评价梅特涅,说梅特涅玩的就是一招:确保所有国家和奥地利之间的矛盾要大于他们之间的矛盾。俾斯麦完整地继承了这样一种战略思想,确保德国在一种非常模糊的战略状态当中,保持一个优势的位置。

敌人和朋友

俾斯麦执政20年之后,也就是1890年,他服侍了一辈子的威廉一世国王去世了,威廉一世国王的儿子登基没几天也死了,然后威廉一世的孙子威廉二世[3]上台。这个年轻人眼里就容不得这个老头,他觉得这个老头天天在欧洲大国之间鬼鬼祟祟地搞一些阴谋诡计干吗啊。德国多强大啊,我不想按照你的想法搞什么大陆政策,我们要追求所谓的欧洲政策之外的世界政策,我们德国要称霸,我们也需要阳光下的地盘啊,凭什么全世界的殖民地都被英法两国瓜分了,我们也要来一点啊。所以,俾斯麦在他眼里就越来越碍眼,终于于1890年不得不卸任,最后他在自己的庄园里度过了非常落寞的八年。

于是,德国的命运就掌握在了威廉二世手里。在他执政之后,德国的政策突然从模糊转向明确。后来有一位叫徐弃郁的中国学者写了一本书叫《脆弱的崛起》,说他到德国档案馆里去翻阅原始文件的时候,就发现俾斯麦执政时的德国外交文件水平之高,真是叹为观止。俾斯麦的每一个批示、每一个外交指示的信函都是一篇非常棒的战略文章,他在大战略上的清晰思路和在实践过程中的灵活多样,令人叹为观止。

可是俾斯麦一走之后,德国整个外交策略漏洞百出,那种艰涩的行文和僵化的做法也到了让人“叹为观止”的地步。所以俾斯麦1890年卸任的时候,英国人画过一幅漫画,大概意思是,领航员俾斯麦离船了,得意洋洋的船长威廉二世站在船上看着他。后来很多德国人都评价说,俾斯麦使自己变得伟大,但他让德国民族变得渺小。

马克思·韦伯曾经有一段评价,说俾斯麦留下的德国这笔政治遗产,远远不如20年前他上台的时候,因为他带领一个完全没有政治意志、完全只依靠大人物作主的民族往前走了20年,然后他现在下船了,留下一个手足无措的民族。

@Patton_Yu:还有一个根本前提罗老师忽略了,德国是先通过参加普法战争,打败欧洲上的最强国才崛起的。它的崛起正是因为认了当初的死理儿。后来俾斯麦的左右逢源灵活外交不过是为了消化崛起成果,巩固崛起地位,但若要在海外有英、法那样的影响力,必定要再迈上一台阶,还得再认回死理儿。

威廉二世上台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一定要把俾斯麦模糊的那些东西清晰化,就像毛主席当年写了一篇文章,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事得弄清楚啊。你说跟俄国到底是朋友还是敌人?他跟我们的小兄弟奥匈帝国之间经常搞摩擦,跟法国又眉来眼去,到底是敌人还是朋友呢?所以后来,德国人决定不再续约“三皇同盟”,这就导致了两个结果。第一个结果就是:俄国一下变得特别孤立,所以它必须跟别人结盟。跟谁?就是欧洲大陆上另一个被孤立的大国法国。于是德国彻底沦入了两面作战的战略环境。第二个结果就是:因为奥匈帝国是德国的朋友,所以从此奥匈帝国干什么坏事,你这个当主人的都被绑上了战船。说得不好听一点,你家的狗出去咬人,掏钱赔的就是你。所以,一个小国绑架一个大国的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在外交战略、国家崛起的过程当中,有一个永恒的命题,就是我们真的要把我们的战略,包括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搞得那么清楚吗?俾斯麦和他的继任者给了我们明确的回答。

罗胖荐书:《脆弱的崛起》

作者:徐弃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