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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薇安妮对于战争还是略知一二的,不过也许并不是其间的刀光剑影和硝烟血腥,而是它的后果。尽管出生在和平年代,她幼年的记忆却与战争有关。她记得自己的妈妈哭着和爸爸话别。她记得自己总是饿着肚子,还衣不蔽体。但最重要的是,她记得父亲回家后就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叹息不止,还总是沉默不语。他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酗酒的,不仅不与他人来往,还忽视了自己的家庭。从那以后,她的记忆中就充满了摔门的巨响、爆发的争论以及随之而来令人尴尬的沉默。——她的父母睡在了不同的房间里。

从战场上回来的那个人和她的爸爸不是同一个人。她曾试着让他爱自己;更重要的是,她也曾试着继续去爱他;可最终,这两种尝试都变成不可能的事情。他把她送到卡利沃的这些年来,薇安妮一直都是自己谋生。她给爸爸寄去过圣诞和生日贺卡,却从没有收到过他的回复,两人也很少说话。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和看上去无法释怀的伊莎贝尔不同,薇安妮能够理解——也能够接受——自从母亲去世的那一天起,他们的家庭就无可挽回地破裂了——他只不过是一个拒绝做自己孩子的父亲的男人。

“我知道你有多害怕战争。”安托万说。

“马其诺防线能够支撑得住。”她说,试图让自己听上去充满信心,“你在圣诞节之前就能回家来。”马其诺防线是修筑在德法边境上的一条绵延数百英里的水泥墙,其间遍布障碍,还配备了武器,是一战后的法国出于自卫的目的而修建的。德国人是不可能攻破它的。

安托万把她搂进了怀里,茉莉花的香气令人迷醉。她突然意识到,从现在开始,每每她闻到茉莉花的香气,都必然会回忆起这一次告别。

“我爱你,安托万·莫里亚克。我希望你能够回家。”

不久,她忘却了他们是怎么走回屋里、爬上楼梯、躺在床上、脱下彼此的衣衫的。她只记得自己裸着身体躺在他身下的臂弯里,任由他用从未有过的方式疯狂地与自己做爱、接吻。他的两只手即便正紧紧地抱着她,也像是要把她的身体撕开似的。

“你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坚强,薇。”事后,在两人静静地躺在彼此的臂弯里时,他开口说道。

“不是的。”她用他听不到的声音悄悄答道。

第二天,薇安妮想要让安托万一整天都躺在床上,甚至还想说服他和自己一起打包行李,像小偷一样趁着夜色逃之夭夭。

可是他们能去哪里呢?整个欧洲都笼罩在战争的阴云之中。

做完早饭、洗好碗盘,她的脑袋底部感到一阵悸动的疼痛。

“你看上去很难过,妈妈。”索菲说。

“我怎么会在这么美好的夏日里感到难过呢?何况我们还要去拜访我们最好的朋友。”薇安妮有些夸张地笑了笑。

直到迈出前门、站到前院的苹果树下的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还光着脚。

“妈妈。”索菲不耐烦地说着。

“来了。”她边说边跟着索菲穿过前院,经过往日的鸽舍(如今变成了花园棚屋)和空荡荡的谷仓。索菲打开后门,跑进了邻居家精心照料的院子里,朝着一座挂着蓝色百叶窗的小石屋跑去。

索菲敲了一次门,没有得到回应,便自己跑了进去。

“索菲!”薇安妮厉声喊道,可她的呵斥声却被当成耳旁风。毕竟,一个人在自己最好的朋友家中是完全无须拘礼的。瑞秋·德·尚普兰早在15年前就成了薇安妮最好的朋友。两人是在薇安妮的爸爸无耻地把自己的孩子扔在勒雅尔丹家的一个月后认识的。

从那以后,她们便形影不离:薇安妮身材纤长,皮肤雪白,总是神经兮兮的;而瑞秋则高大得如同男孩子一般,眉毛疯长的速度比谎话的传播还要快,嗓音听上去和雾角一样。两人在遇到彼此之前都是无法与别人融洽相处的人。她们在学校里出双入对,多年来一直都是朋友,还一起上了大学、当了老师。她们甚至是同时怀孕的。如今,她们在当地学校里相邻的两间教室里教书,她们的女儿,索菲和萨拉也是一个班的同学。

瑞秋出现在了敞开的门口,怀抱着她刚刚出生的儿子阿里埃尔。

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传递着心底所有的感触和畏惧。

薇安妮跟随自己的朋友走进了狭小得如同大头针一般却又明亮整洁的室内。一个插满了野花的花瓶装点着粗糙的隔板桌,旁边摆着几把不配套的椅子。餐厅的角落里放着一个皮质的旅行箱,上面摆着瑞秋的丈夫马克最喜欢的那顶费多拉毡帽。瑞秋走进厨房,拿了一个装满了卡纳蕾蛋糕的小瓦盘。两个女人随即走出了房门。

小小的后院里,玫瑰花生长在一排水腊树组成的围篱下。不太平整的石头露台上摆放着一张桌子和四把椅子,栗子树的树枝上还挂着几个古董灯笼。

薇安妮拿起一块卡纳蕾蛋糕,咬了一口,品味着充满浓郁香草味的奶油夹馅和烤得带有焦脆口感的外皮。她坐了下来。

瑞秋坐在她的对面,怀里的婴儿正在酣睡。一种沉默的氛围似乎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其中还夹杂着恐惧与忧虑。

“我不知道他将来会不会认得自己的爸爸。”瑞秋边说边低头看着自己的孩子。

“会有人给他们换尿布的。”薇安妮边说边陷入了回忆。她的爸爸曾经参加过令75万人丧生的索姆河战役。家乡的人民听到传闻:很少有人能在德国人的暴行中幸存。

瑞秋把婴儿换了个抱姿,让他靠在她的肩膀上,安慰地轻拍着他的后背,“马克不太擅长换尿布,阿里又喜欢睡在我们的床上,我猜目前应该还好。”

薇安妮感觉自己露出了笑容。这句玩笑话说的是件小事,却对她们颇有益处。“安托万的呼噜实在是让人讨厌,我应该能够好好地睡觉了。”她说道。

“我们晚饭可以吃去壳水煮蛋了。”

“要洗的衣服也只有从前的一半了。”她说着,声音却沙哑了起来,“我不够坚强,接受不了这些,瑞秋。”

“你当然可以的。我们会一起熬过去的。”

“在我遇到安托万之前……”

瑞秋不屑一顾地挥了挥手,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像树枝一样瘦弱,一紧张就结巴,对什么都过敏。我知道,我都在,但那些都过去了,你会坚强起来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瑞秋的笑容消失了,她正色道:“我知道我是个大个子——像雕塑一样,正如他们在卖内衣和长筒袜给我时所说的那样——但我感觉……自己还是被这件事情给击垮了,薇。我有时候也会需要依靠你。当然了,不是把我所有的体重都压在你的身上。”

“所以我们不能同时崩溃。”

“可不是?”瑞秋回答,“我们得计划,我们现在应该开一瓶干邑或是琴酒吧?”

“现在才早上10点。”

“你说得对。没错,那就来一杯法兰西75鸡尾酒吧。”

周二一早,当薇安妮醒来时,阳光正从窗口涌进来,照亮了天花板上暴露的木梁。

安托万坐在床边的胡桃木摇椅上,那是他在薇安妮第二次怀孕时为她制作的。这么多年以来,那把空荡荡的摇椅一直都在嘲笑着他们。此刻,回想起自己流产后的那些岁月,就好像是在丰饶之地中看到了一片荒芜。4年间,他们失去了3个生命,那些微弱的心跳、蓝色的小手,令人悲痛欲绝。后来,奇迹般地,一个宝宝存活了下来——索菲!虽说那把椅子的木头颗粒也许困着那些哀怨的小鬼魂们,却也留下了不少美好的回忆。

“也许你应该把索菲带到巴黎去。”他边说边站起身来,“于连会照顾你们的。”

“对于和自己的女儿们生活在一起这件事情,我爸爸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我可不期待他会热情地迎接我们。”薇安妮掀开麦特拉斯提花被罩,坐起身来,一双光着的脚丫踩在破旧的地毯上。

“你不会有问题吧?”

“索菲和我会平安无事的。不管怎么说,你很快就能回来,马其诺防线能撑得住。就连上帝都知道,德国人不是我们的对手。”

“糟糕的是,他们的武器和我们可是旗鼓相当。我把我们所有的钱都从银行里取了出来,总共6.5万法郎。我把它们全都放在床垫下面了。明智地使用这笔钱,薇安妮。加上你教书的薪水,它们应该足够你过上好长一段时间了。”

她感到心中一阵慌乱。她对家里的经济状况知之甚少,因为这些问题通常都是安托万负责处理的。

他缓缓站起身来,伸出双臂搂住了她。她想要把此刻的这份安全感全都装进瓶子里,留着在孤独和恐惧将她烤干的时候拿来一饮而尽。

记住这一刻,她心想。记住阳光照在他蓬乱的发丝上的画面,记住他棕色双眼中饱含的爱意,记住他一个小时前趁着黑暗在她干裂的双唇上留下的吻。

通过他们身后敞开的窗户,她听到了马蹄缓缓落在路面上的声音,和它身后拽着的马车发出的咔嗒声。

那是奎廉先生正拉着自己的鲜花走在前往市场的路上。如果她碰巧站在院子里,他便会停下来送她一朵,告诉她花儿也比不上她的美丽,而她则会笑着道谢,为他递上些饮料。

薇安妮不情愿地脱了身,走到木头梳妆台前,从蓝色的陶罐中倒了些温水在水盆里,洗了洗脸。在金色和白色相间的薄麻布帘后面,她在被他们用作衣柜的壁龛里穿上内衣,套上镶着蕾丝边的内裤和吊袜带。她把腿上的长筒袜拉平,系在了吊袜带上,然后套上了一条带有方形抵肩翻领和腰带的棉布连衣裙。当她拉开帘子、转过身来时,安托万已经走了。

她取出自己的手提包,沿着走廊来到了索菲的房间里。和他们的房间一样,这里也十分狭小,房顶是陡峭倾斜着的木质天花板,地上铺着大片的厚木地板,窗户能够俯瞰果园。一张铁艺床铺、一个摆着旧台灯的床头柜以及一个漆成蓝色的大衣柜就填满了整个空间。墙面上装饰着索菲的画。

薇安妮打开百叶窗,让阳光涌进了房间。

和往常一样,在炎热的夏日里,索菲有时会在夜里把被子踢到地板上。她的粉红色毛绒泰迪熊贝贝正靠在她的脸颊旁和她一起熟睡着。

薇安妮拿起玩具熊,低头望着它那毫无光泽却招人喜爱的脸。去年,贝贝曾被喜新厌旧的索菲遗忘在了床边的架子上。

如今,贝贝又回来了。

薇安妮俯下身来,亲吻了女儿的脸颊。

索菲转过身,眨着眼睛醒了过来。

“我不想让爸爸走,妈妈。”她嘟囔着朝贝贝伸出手来,几乎是把玩具熊从薇安妮的手中拽了过来。

“我知道。”薇安妮叹了一口气,“我知道。”

薇安妮走到大衣柜旁,挑出了索菲最喜欢的水手连衣裙。

“我可不可以戴上爸爸给我做的雏菊皇冠?”

那个雏菊“皇冠”正蔫蔫地躺在床头柜上,上面的小花都已经枯萎了。薇安妮轻轻地把它拿起来,戴在索菲的头上。

薇安妮以为自己一切都好,直到她迈进客厅时看到了安托万——

“爸爸,”索菲犹豫着摸了摸枯萎的雏菊皇冠,“别走。”

安托万跪下来,把索菲拉进了自己的怀里,“为了保护你和妈妈的安全,我必须成为一个士兵。不过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薇安妮听出他嗓音中的哽咽。

索菲放开了他,雏菊皇冠垂到了她的脑袋旁边,“你发誓你会回家来?”

安托万的眼神越过女儿渴望的脸庞,和薇安妮焦急的目光交汇在了一起。

“是的。”他终于开口答道。

索菲点了点头。

三个人沉默地离开了家,手牵着手爬上山坡,走到了灰色的木质谷仓那里。小山上长满了齐膝高的金色干草,谷仓周围生长着和干草车一般大小的丁香花灌木。唯一还能纪念薇安妮失去的三个孩子的是三个小小的白色十字架,它们也在这山坡上。今天,她根本就不敢让自己的眼神在那里停留片刻,因为她此刻的感情已经足够沉重,无法再承受回忆的重量。

谷仓里停放着他们陈旧的绿色雷诺车。一家人坐上车之后,安托万发动引擎,把车子倒出了谷仓,沿着枯草的棕色带状痕迹驶上了马路。薇安妮顺着满是灰尘的小小车窗望出去,看着绿色的山谷中闪过一片模糊不清的熟悉画面——红瓦屋顶、石头小屋、干草和葡萄田,以及成片的树林。

没过多久,他们就来到了图尔市附近的火车站。

站台上挤满了手提行李箱的年轻男子,以及与他们吻别的女子和哭闹的孩子。

这一代的男人就要奔赴战场。再一次。

别这么想,薇安妮告诉自己——别去回想上一代人瘸着腿、带着烧伤的脸颊、肢体残缺地回到家乡的画面。

薇安妮在安托万买票时紧紧地拽着丈夫的手,然后跟着他走上了火车。三等车厢里——这地方热得让人喘不过气,人们如同沼泽里的芦苇一样挤作一团——她呆板地直直坐着,依旧牵着丈夫的手,大腿上放着手提包。

到达目的地时,十几个男人下了车。薇安妮、索菲和安托万跟随着其他人走上了鹅卵石街道,来到了一座看上去和都兰大部分小城一样的镇子里。战争怎么会到来呢?而这样一个拥有起伏的花海和破碎的墙壁的地方怎么会成为战时征兵的地方呢?

安托万用力拽着她的手,拉着她再次迈开了脚步。薇安妮都搞不清楚她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

前方的石墙上嵌着一排最近才立起来的高大铁门,铁门后是一排临时的房屋。

铁门打开了。一个骑在马背上的士兵出来迎接这些刚刚到达的新兵,他身下的皮马鞍随着马的步伐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而他的脸则是灰蒙蒙的,因为酷热而涨得通红。他拽住缰绳,勒住了甩头喷着鼻息的马。一架飞机嗡嗡地从他们头顶上飞过。

“你们这些人。”士兵说道,“拿着你们的文件到门边的中尉那里去。快点。动起来。”

安托万吻了吻薇安妮,动作温柔得让她想哭。

“我爱你。”他抵着她的嘴唇说道。

“我也爱你。”她回答。这些总是让人感觉有些夸张的字眼此刻却似乎有些微不足道。在与战争对抗时,爱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也是,爸爸,我也是!”索菲哭着扑进了他的怀里。一家人最后一次抱在了一起,直到安托万退了回去。

“再见。”他说。

薇安妮什么话也答不出来。她望着他越走越远,融入了有说有笑的年轻人中间,直到自己再也找不出他的身影。巨大的铁门猛地关上了,炙热而又尘土飞扬的空气中回荡着金属的声响,留下薇安妮和索菲孤独地站在街道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