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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黎明前的最后几分钟,薇安妮坐在刚刚垒好的坟堆旁。她想要祈祷,可面对另一个女人的余生,她却感觉信仰距离自己是那样的遥远。

缓缓地,她站了起来。

随着天空变幻成了粉紫相间的颜色——美丽得有些讽刺——她回到了后院。小鸡们被她意外的出现惊得咯咯直叫,拼命扇动着翅膀。她脱去身上带血的衣服,任由它们在地上摊成一堆,站到水泵旁洗漱了起来。紧接着,她从晾衣绳上摘下一件亚麻的睡衣,换上后走进了屋里。

她的身体已经精疲力竭,心灵也倍感疲惫,可她却不能休息。她点起一盏油灯,坐在长沙发上,闭上眼睛,试图想象安托万就坐在自己的身边。她现在能对他说些什么呢——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了。我想要保护索菲,保护她的安全,但成长在一个因为信仰不同就会无故消失的世界里,安全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如果我被逮捕……

客房的门打开了,她听到贝克朝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他穿着军装,刚刚刮过胡子。凭借直觉,她知道他一直都在等待自己回来,为她担心。

“你回来了。”他说。

她确信他在自己身上的某处——也许是太阳穴或是手背——看到了血迹或是污垢。他几乎察觉不到地停顿了一下。她知道他在等待她望向自己,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却只是坐在那里。如果她张开嘴巴,可能就会开始尖叫;或者如果她望向他,也许会泣不成声,质问他一群孩子怎么会在黑暗中被无缘无故地枪毙。

“妈妈,”索菲边说边走进了房间,“我醒来的时候你不在床上。”她说,“我害怕。”

她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对不起,索菲。”

“好了。”贝克说,“我该走了,再见。”

他刚一关上身后的大门,索菲就凑了过来,看上去有些睡眼惺忪,“你吓到我了,妈妈。出什么事了吗?”

薇安妮闭上了眼睛。她本该把这个可怕的消息告诉自己的女儿,但这又能怎么样呢?难道她要抓住女儿的手,拍打她的脑袋,让她哭出声来,告诉她必须坚强起来吗?她已经累得无法坚强下去了。“走吧,索菲。”她说着站起身来,“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再去睡一会儿吧。”

当天下午,来到镇上的薇安妮本以为自己会看到集结的士兵、高举的来复枪、停在镇广场上的警车、戴着项圈的警犬、穿着黑色便衣的纳粹党卫军军官……总之是某些预示着麻烦即将到来的迹象。

但一切都一如往常。

她和索菲一整天都待在卡利沃,即便她知道这不过是在浪费时间。母女俩要不就站在队伍中,要不就一条街一条街地走着。起初,索菲一直在不停地说话,薇安妮几乎没有注意她都说了些什么。在瑞秋和阿里还躲藏在地窖里、萨拉已经离开人世的情况下,她又怎么能把注意力集中在正常的对话上呢?

“我们可以走了吗,妈妈?”接近下午三点钟的时候,索菲开口问道,“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领了,我们这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

贝克一定是误会了,或许他只不过是过于谨慎而已。

他们无疑是不会在这个时间围捕犹太人的。所有人都知道,吃饭的时候是不会有人出来执行抓捕任务的。纳粹是最讲求准时和组织性的——何况他们热爱法国的食物和葡萄酒。

“好的,索菲。我们可以回家了。”

母女俩离开了小镇。薇安妮一路上都保持着警惕,但如果非要说周围有什么异样的话,路上倒是没有往日里那么拥挤了。机场中也是安安静静的。

“萨拉能过来玩吗?”索菲在薇安妮轻轻推开破碎的院门时问道。

萨拉。

薇安妮低头看了看索菲。

“你看上去很难过。”她的女儿说。

“我确实很难过。”薇安妮低声回答。

“你在想念爸爸吗?”

薇安妮做了一次深呼吸,随即温和地开口道了一句“跟我来”,把索菲领到了她们常坐在一起的苹果树下。

“你吓到我了,妈妈。”

薇安妮知道自己把此事处理得已经够糟糕的了,可她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做。索菲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不会再轻易相信谎言了,可她在真相面前又远远不够成熟。薇安妮不能把萨拉在试图跨越边境时被射杀的事情告诉索菲,因为她的女儿有可能会对错误的人说出错误的话来。

“妈妈。”

薇安妮用双手捧住了索菲憔悴的脸庞。“萨拉昨晚死了。”她轻声说道。

“死了?她没生病呀。”

薇安妮板起了脸。“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发生的,上帝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把你带走。她去了天堂,去和她的外祖母还有你的外祖母团聚了。”

索菲推开她,站起身来,向后退了几步,“你觉得我是个傻瓜吗?”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是犹太人。”

薇安妮憎恨自己此刻在女儿眼中看到的那种情绪。她的眼神里失去了一切年轻的光彩——没有了无辜,没有了天真,没有了希望,连哀痛都没有,只有愤怒。

一位更好的母亲会把这种愤怒化作失落,并最终将它转化成某种可以忍受的充满爱的记忆。可薇安妮此刻心中却空荡荡的,根本就做不成一位好母亲。除了谎言和废话之外,她一个字也想不出来。

她抽掉了袖口上的蕾丝线头,对索菲说道:“你看到我们头顶那根树枝上绑着的一小截红线了吗?”

索菲抬头望了望。那截红线已经有些褪色了,但在棕色的树枝、绿色的树叶以及尚未成熟的苹果的衬托下依旧十分显眼。她点了点头。

“我把它系在那里是为了记住你的爸爸。你为什么不为萨拉也系上一根呢?这样我们每次出门时就会想起她了。”

“可爸爸还没有死!”索菲说,“你是不是在对我撒谎——”

“没有,没有。我们应该记住自己思念的人,也应该记住自己失去的人,不是吗?”

索菲接过她手中的那截卷曲的蕾丝线头,踮着脚摇摇晃晃地把它系在了同一根树枝上。

薇安妮渴望索菲能够跑回来,转身朝她伸出手臂索要一个拥抱,可她的女儿只是站在那里凝视着线头,眼泛泪花。“事情不会一直这个样子下去的。”薇安妮只能想到这么一句话。

“我不相信你。”索菲终于望向了她,“我要去睡一会儿。”

薇安妮只好点了点头。若是换作平时,她肯定会为自己和女儿之间这种紧张的关系感到挫败,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今天,她却只是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拍了拍沾在裙子上的青草,朝着谷仓走去。推开大门,她把雷诺汽车向前开了出去,打开了地窖的门。

“瑞秋,是我。”

“感谢上帝。”黑暗中传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瑞秋沿着吱吱作响的梯子爬了上来,出现在模糊的灯光下,手里还抱着阿里。

“出什么事了?”瑞秋疲惫地问道。

“什么事也没有。”

“什么事也没有?”

“我去了镇上,一切似乎都很正常,也许贝克有些过于谨慎了,但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在下面多住一夜。”

瑞秋的脸拉了下来,露出了疲倦的表情。“我需要一些尿布,还需要简单地冲个澡。阿里和我的身上都臭了。”孩子放声哭了起来。瑞秋拨开前额上被汗水打湿的卷发,用温柔轻快的声音对他低语起来。

三人离开谷仓,朝着隔壁瑞秋家的房子走去。

就在薇安妮和瑞秋走近前门时,一辆法国警车停在了门口。保罗下了车,大步走进了院子里,手里还拿着一把来复枪。“你是瑞秋·德·尚普兰吗?”他问。

瑞秋皱起了眉头,“你知道我是谁。”

“你被驱逐出境了。跟我来。”

瑞秋紧紧抱住了阿里,“别带走我的儿子——”

“他不在名单上。”保罗说。

薇安妮抓住那个男人的袖子,“你不能这么做,保罗。她是法国人!”

“她是个犹太人。”他用来复枪对准了瑞秋,“快走。”

瑞秋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保罗喝止了。他抓住她的手臂,把她猛地拽到马路上,强迫她坐在警车的后座上。

薇安妮本应待在原地——因为那里才是安全的,但她下意识地跑到警车旁边,重重地敲着发动机盖,祈求保罗让自己上车。保罗猛地踩了一脚刹车,允许她爬上后座上,然后又用力地踩下了油门。

“走吧。”瑞秋在他们路过勒雅尔丹宅院时说道,“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这里已经不是任何人可以待的地方了。”薇安妮说。

若是换作一个星期以前,她可能会放手让瑞秋一个人走,也许会转过身去——带着些许的悔恨,无疑还有满心的愧疚——在她的心里,保护索菲应该比任何事情都要重要。

昨天晚上的这一幕改变了她。她仍旧感觉既脆弱又恐惧,也许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她现在也感觉到了愤怒。

镇子里的十几条街道上已经设置了路障。到处都是警车,还有被迫走下警车、胸前戴着黄色五角星标志的人。他们被簇拥着朝火车站走去,那里的家畜运输车厢正在等待。火车站里聚集了上百个人,他们一定是被人从这个区域里的各处集中到这里来的。

保罗停好车,打开了车门。薇安妮和怀抱着阿里的瑞秋步入了犹太妇女、儿童和老人的队伍中,朝着站台走去。

一列火车等在那里,向已经足够闷热的空气中喷着黑烟。两个德国军人站在站台上。其中一个人就是贝克。只见他的手里拿着一根鞭子——一根鞭子。

不过负责围捕行动的还是法国警察——他们强迫人们排好队,推搡着他们朝家畜运输车厢走去;男人们被赶上了一节车厢,妇女和儿童则被赶上了另一节车厢。

前方,有个怀抱着婴儿的女人试图逃跑。一个宪兵朝着她的背后开了一枪,她一头栽倒在了地上,当场死亡;她手里的孩子滚到了那个手里的枪还在冒烟的宪兵脚下。

瑞秋停下脚步,朝着薇安妮转过身来。“带上我的儿子。”她耳语道。

人群推搡着她们。

“带上他。救救他。”瑞秋恳求道。

薇安妮的心里没有丝毫的犹豫。她现在知道了,没有人能够保持中立——再也不可能了——尽管她依旧害怕将索菲置于险境之中,心里突然更加害怕让女儿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长大:一个好人无法惩奸除恶、善良女人会对有所求的朋友不理不睬的世界。她伸手接过阿里,把他抱在怀里。

“你!”一个宪兵用来复枪的枪托用力戳了戳瑞秋的肩膀,害得她踉跄了几步,“快走!”

她看着薇安妮,似乎将整个宇宙的友谊全都融进了自己的眼神里——她们共同分享过的秘密,她们曾为彼此信守的诺言,她们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像姐妹一样相亲相爱的梦想。

“快离开这里。”瑞秋用嘶哑的声音尖叫道,“快走。”

薇安妮后退了几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发现自己已经转过身去,在人群中冲撞着寻找出路,远离站台,远离士兵和他们的警犬,远离恐惧的气息、鞭子的噼啪声、妇女们的哀号声和婴儿们的啼哭声。她不敢让自己慢下来,直到跑到了站台的尽头。在那里,她紧紧地搂住阿里,转过身来。

瑞秋站在黑色家畜运输车厢敞开的入口处,脸上和手上依然沾染着女儿的血迹。她扫视着人群,看到薇安妮后将一只血红的手举在了空中。紧接着,她消失了,被身边那些跌跌撞撞的女人们拥进了车厢里。车厢的门叮叮当当地关上了。

薇安妮瘫倒在长沙发上。阿里控制不住地号哭着,身上的纸尿裤已经湿透,浑身上下散发着尿液的味道。她应该站起来,照顾他,做些什么,可她怎么也挪不开步子。她感觉到失落的重量沉沉地压在了她的身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索菲走进了客厅。“你为什么抱着阿里?”她压低了嗓门,一脸恐惧地问道,“德·尚普兰夫人呢?”

“她走了。”薇安妮说。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编造谎言了,何况谎言现在又有什么用处呢?

她已经无法保护自己的女儿不受身边那些恶人的侵袭了。

她别无他法。

索菲在成长的过程中学到了太多的东西。她懂得了恐惧,懂得了失去,可能还懂得了什么叫作憎恨。

“瑞秋是在罗马尼亚出生的。”薇安妮小声说道,“这一点——以及她出身犹太人家庭——就是她所犯的罪。维希政府不在乎她在法国生活了二十五年的时间,还嫁给了一个为法国而战的法国男人。所以他们把她驱逐出境了。”

“他们要把她送到哪里去?”

“我也不知道。”

“战争结束之后,她还会回来吗?”

会的。不会的。希望如此吧。一位好母亲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呢?

“希望如此吧。”

“那阿里呢?”索菲追问道。

“他会和我们住在一起,他不在名单上,我猜我们的政府大概不相信孩子们能自己养活自己。”

“可是妈妈,我们应该——”

“怎么办?我们应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她叹了一口气,“眼下,你先帮我照看一下这个孩子,我去隔壁把他的摇篮和衣服拿来。”

就在薇安妮快要走到门口时,索菲开口问了一句:“贝克上尉呢?”

薇安妮愣在那里。她记得自己看见他手持鞭子站在站台上,用鞭子驱赶着妇女和儿童们爬上那辆家畜运输车厢。“是呀。”她说,“贝克上尉呢?”

薇安妮洗干净被血浸透的衣服,把它们晾在后院里。在把肥皂水泼进草地里时,她试图不去注意那水的颜色是多么的鲜红。她给索菲和阿里做了晚餐(她做了什么?她也不记得了),哄他们上了床,可当屋里归于安静和黑暗时,她还是无法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她既生气——非常的生气——又震惊。

她无法忍受自己黑暗而又丑陋的想法,忍受不了自己深不见底的愤怒与哀痛。她扯掉衣领上漂亮的蕾丝,跌跌撞撞地走出门,想起了瑞秋把这件衬衫送给自己时的情景——“巴黎所有人都在穿这种衣服”——那还是三年前的事情。

苹果树的枝干在她的头顶上伸展开来。她试了两次才把那片布头系在了属于安托万和萨拉的那根多节的树枝中间。系好布头,她退后了一步。

萨拉。

瑞秋。

安托万。

彩色布条变得模糊了起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哭泣。

“求你了,上帝。”她开始祈祷,抬起头望着点缀着尚未成熟的苹果的多节树枝上系着的布头、蕾丝和纱线。在她爱的人一个个离去时,祈祷又有什么用呢?

她听到摩托车的声音沿着马路传了过来,停在了勒雅尔丹宅院的门口。

几分钟之后。

“夫人。”

她转过脸来面对着他,“你的鞭子呢,上尉先生?”

“你也去了那里吗?”

“鞭笞法国女人的感觉怎么样?”

“你不会觉得我愿意那么做吧,夫人。这让我觉得恶心。”

“可你还是去了。”

“你也一样,这场战争把我们全都放在了自己不喜欢的位置上。”

“你们德国人才不会这么想呢。”

“我试着帮过她。”他说。

听到这一点,薇安妮感到一股怒火从胸膛里喷射了出来,悲伤也再一次涌上心头。他试过拯救瑞秋,要是她们听了他的话,把瑞秋再藏久一点就好了。她摇晃了一下,贝克伸出手来扶住了她。

“你说过让我把她藏在到第二天的早上,她在那个可怕的地窖里待了一整天。到了下午,我觉得……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

“冯·李希特调整了时间表。火车的时间出了问题。”

火车。

瑞秋挥手向她道别。

薇安妮抬起头来看着他,“他们要把她送去哪里?”

这是她向他提出的第一个实实在在的问题。

“德国的一个囚犯劳动营。”

“我藏了她一整天。”薇安妮重复着,仿佛这话眼下还有什么意义似的。

“国防军已经身不由己了,现在是盖世太保和党卫军当权,他们比士兵更……残忍。”

“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我也是去执行命令的,她的孩子们去哪儿了?”

“你们边境检查站的德国人从背后开枪打死了萨拉。”

“天哪。”他嘟囔着。

“我把她的儿子带回来了,阿里为什么不在名单上?”

“他是在法国出生的,而且不满十四岁,他们不会驱逐法籍犹太人的。”他看着她,“目前还不会。”

薇安妮松了一口气,“他们会不会来找阿里?”

“我相信他们很快就会驱逐所有犹太人的,不论年龄或出生地。等到那时,家里住着犹太人对你来说就十分危险了。”

“孩子,驱逐,孤身一人。”尽管她已经目睹了这么多,恐惧还是令她感到有些难以置信,“我向瑞秋承诺过会保证他的安全。你会告发我吗?”她问。

“我不是个残忍的人,薇安妮。”

这是他第一次称呼她的教名。

他靠了过来。“我想要保护你。”他说。

这是他所能说出的最糟糕的话了。尽管她已经孤身很久了,此刻却真正感觉到了自己的孤单。

他触碰着她的上臂,几乎是在爱抚她。她感觉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像被电击了一样,情不自禁地望向了他。

他紧靠着她,距离她只有一个吻的距离。她只需给他一点点的鼓励——一次呼吸,一个点头,一次触碰——他就能缩小他们之间的差距。一瞬间,她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她只想得到安抚,有机会去遗忘。她微微向前靠了靠,让自己足以闻到他的鼻息,感觉它轻扑在自己的嘴唇上。她一下子回忆了起来——伴随着一股怒火——她推开了他,害得他踉跄了几步。

她用力擦着自己的嘴唇,仿佛它们曾与他的嘴唇碰触过似的。

“我们不可以这样。”她说。

“当然不可以。”

可当他望向她时——而她也望着他——两个人心里都清楚,某些比亲吻错的人更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在了彼此之间。

那就是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