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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CHAPTER.11

佩格婆婆和伊莎贝拉在打盹,父亲回到地下室用水彩画治疗伤痛,我只身一人坐在门廊上,琢磨着我的生活。对我来说,未来不过是一只在头顶上盘旋的秃鹫,随时等着啄食我的尸体。我多么希望我能忘记自己时日不多的事实,能享受一两天无忧无虑的日子。我多么希望能暂时不去担心伊莎贝拉即将失去母亲,父亲即将失去他唯一的孩子,而我即将不复存在。

天空一片阴霾,让原本看上去生机勃勃的绿叶显得那么苍白,像是一张暴露在阳光下过久的照片。虽然眼前鲜花绽放,空气中飘荡着土地和青苔的气息,但却让人联想起秋天,而不是夏天。我想,不知道是否能看到今年的秋色。

一副画面闯进脑海里——我的棺材缓缓被放下,枯黄的秋叶飘落到棺材盒上。我的女儿站在一旁伤心地哭泣,身上穿着那条我早早帮她买好的黑色长裙。

我的思绪被乌鸦的叫声拉回现实,我扫了一眼四周,看见一只乌鸦停靠在一根腐烂的树桩上。它冷漠地看着我,然后转向一边望向通向森林的小道——那条我走出来的小道。

我站起身,在短裤上擦掉手掌里的沙砾,然后开始走向那条小道,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我最后一次走过这里。

在我前方,就在一丛蕨类植物那儿,我和大卫当时就在这里偷偷接吻,包括之后的进一步发展。我走在草丛中,锯齿状的树叶摩擦着我的双腿,感觉像有虫子在腿上乱爬。我快步走过草丛,停下用手挠去这讨厌的感觉。

等我走到一棵高耸的橡树,我将额头靠在它坑坑洼洼的树皮上。以前,我曾背靠着这棵树,那是大卫第一次用他柔软的嘴唇亲吻我。除了伊莎贝拉的出生,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刻,那个我爱着的男孩,也爱我……至少当时我是这么以为的。

当时,大卫是我坚强的后盾。在我生命里,除了佩格婆婆,他是唯一没有让我失望的人,每一次,我的父亲或是别人伤害了我,他总是会在那里安慰我,耐心地听我诉说,坚强的肩膀借我哭泣。他总是那么镇定,好像只要有他在,天塌下来也不怕。他拥有我所没有的——自信、镇定和可靠。

我想,当时我那么为他着迷,我只是天真地以为大卫也像我爱他那样爱我,但是事实证明,我只是一厢情愿。很明显,只花了短短几个月林赛便俘获了大卫的心,而我和他恋爱三年也没能做到。他去上大学,遇见林赛,两人结婚,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比我怀胎十月还要短,想到这里心里不觉一阵刺痛。

我的手怀抱着橡树,我的手指抚摸着树皮,忽然摸到一个凹槽。我低下头去,看到年轻的我刻下的一棵爱心,还有一行字母:GL+DP 。

周围传来踩在上树枝的脚步声,我抬头看见克雷格,他手里拿着两听“流着汗”的可乐,甜豆先生跟在身后。

克雷格递给我一瓶可乐,“我看见你往这里走,我跟着过来了,说不定你需要一些陪伴。”

我用温热的手掌接过冰镇的可乐,“谢谢你来陪我。”

甜豆先生朝着我喵了一声,装作一脸无辜的样子。“你骗不了我。”我对它说。

它瞄了我一眼,耳朵耷拉了下去。

克雷格一会儿看看树上的刻字,一会儿看看我。“这个是我想象的这样吗?”

“嘿,这是很久以前的了,别笑话我。”我喝了一口可乐。

他狠狠地看着那排字母,然后对我说:“如果需要,给我一个小时,我能把这个东西铲平。”

“很诱人,”我说,“不过这棵树没做错什么,别惩罚它。”

他喝了一大口水,“你肯定不知道,我们经常在这里玩。”

“我知道。”高中的时候,大卫和我经常在这里看见饮料瓶,啤酒瓶,还有烟蒂,但是从来没有看见过任何人出没。

他向我伸出手。

我有些犹豫,我不想继续鼓励他对我示好,但最终,想被人触碰的欲望让我屈服了。

我们手牵手走在树林里,我享受着周围的一切,再次感受到与大自然如此亲近的熟悉感,克雷格用大拇指一次次摩挲着我的无名指,好像他是个艺术狂热者,而我是一副莫奈的画作。他捏了下我的手。“你看上去心不在焉。”

“我在想事情。”

“关于?”

“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他倾过身,“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我扬起眉。

“那是什么感觉……”

“垂死的感觉?”我主动说出来。

他缓缓点下头,面容悲伤。

这个所有人都在回避的问题,他竟然问出了口,我欣赏他的直率,我想亲吻他,可是我更迫切地想谈论这个话题。“我很害怕。”我说。

克雷格的目光停留在满地的松针上,“踩在松针上的声音很好听。”

“有时候……”我停顿下来,感到一丝羞愧。

当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他眼睛里有一种宽容,似乎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会欣然接受。“有时候,我甚至不能肯定是否有天堂,或者……也许,我死了就这么魂飞魄灭了。”

“詹妮,天堂是存在的。”

他笃定的语气让我觉得温暖,“嗯,大多数时候我能肯定。”

我们继续走着,天空中的云朵发出轰隆隆的响声,我抬头看了眼,希望这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克雷格却完全没有在意,继续带着我往前走。突然,他停了下来,握住了我另外一只手。他握着我的双手,换作平时,我一定会被这份亲密感吓着,但是我此刻内心里像是在流沙里辛苦跋涉一般疲惫,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站在那里。

“怎么了?”我问。

他低着头,盯着我的手,“高中时候,我曾经很喜欢你。”

“真的吗?”

他挤出一抹微笑。他的眼神里混杂着坚强和脆弱,让我看不清,“我仍然喜欢你。”

我痛恨自己不能回应他的爱,但是那样更加残忍。“你一直等到我现在只剩下几个月了才向我表白。”

“我一直有点慢半拍。”

“何止慢半拍,大卫。”

他拉长了脸,于是我意识到我喊错了名字,我涨红了脸,“克雷格,对不起。”

“没事。”

我知道他是在意的,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悲伤。一滴凉凉的雨水落在我脸上,我们同时抬起头。

他帮我擦去鼻梁上的雨水,再牵起我的手说:“我们该往回走了。”

雨滴落在头上,我们向回走。

一只小昆虫绕着克雷格的头上飞来飞去,他挥了挥手,把它赶走了。“如果我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我一定会去做我最想做的事情。”

“比如说?”

“比如,我会去看亚特兰大勇士队 比赛,坐在本垒后面,捧着一大盘烤干酪辣味玉米片,边吃边看比赛。”

“这个不用等到你要死了才做。”我的语气如此强烈,吓了我自己一跳。

“詹妮?”

我看着他,脚步并没有放缓。

“我不喜欢你生病。”

“我也是。”

“如果你不是……”他温柔地看着我,一切似乎不言而喻。

我和他的肩膀靠在一起,一边快步向前。“如果是那样,我会和你……”

“如胶似漆?”

“我想找个不那么俗套的词。”我的脚被绊了一下。

他抓着我的手臂,扶住了我。“比翼双飞?”

我呵呵地傻笑,“嗯,差不多。”

头顶上突然洒下滂沱大雨。我们都知道应该立马跑回去,但是我们同时停了下来,望着天空,任由雨水浸湿全身。我很冷,身体颤抖着,但是却不知为什么,忍不住地咧着嘴笑。

我转过身面对着克雷格,我似乎脱离了现实,穿越到了某个电视电影里。我们俩就这么站着,看着对方,似乎有非常重要的话需要说,赶在这个时刻结束以前。

他的头发被雨水浸湿,看上去颜色深了许多,而他的系扣休闲衬衫像保鲜膜一样贴在身上。“我们应该赶紧回去,否则你会生病的。”

“没错。”我同意。

“你有没有试过在雨里跳舞?”

“从来没有。”

他脸上露出了一抹淘气的笑容,“趁着天晴,去晒稻草。”

“现在天没晴。”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及时行乐?这可不像你呀,家里那位肺水肿晚期病人想喝杯咖啡的时候,你可没这样。”

他夸张地垂下脑袋,“你说的对。”金黄色的眼睫毛下面,他的眼睛凝视着我,“詹纳薇•卢卡斯?”

“克雷格•艾伦?”

“可以请你跳支舞吗?”他伸出手掌。

又一次,我向他伸出了手。

        第  十二  章        

CHAPTER.12

阳光透过缝隙照进屋里,我用手挡住阳光,眼睛好痛,我想转过头去,但是却丝毫动不了。我穿着全棉睡衣,因为皮肤敏感,却感觉像粗麻布一样,甚至连我的头发都觉得疼。我把脸埋在被浸湿的枕头,汗水顺着我的额头流下,怎么这么热?用手一摸额头,才知道,房间里让人热得喘不过气来的原因,是我自己。

我能想起的第一件事,是我和克雷格在雨中跳舞,我们真不该这么大意。我记起肿瘤医生曾经警告过我接着会出现的症状:从几个小时到长达一周的高烧、疲劳、呼吸短促、浑身瘙痒、疼痛、黄疸、虚弱、浮肿、炎症……

会不会太迟了?我是不是应该早点告诉父亲,安排好伊莎贝拉。万一我活不过今天,伊莎贝拉的未来怎么办?我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教会她,还有好多话想要对她说。

越想越害怕,我用尽全力抬起头,想开口喊人帮忙。但是干裂的嘴唇黏在一起,而我头痛欲裂,就像有人用皮靴不断在踢我一样,我只有把头放回枕头上去,什么也做不了,只有躺在那里,无助地眨眼睛。楼下传来伊莎贝拉的笑声,她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我,我想回应她,却只有嘶哑的低语。

终于,我听见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从门外跑了进来,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背心裙,咧着嘴笑着。“早上好,美丽的妈妈!”

我试图挤出一抹微笑,但是疼痛摆在我脸上。她的笑容瞬间消失,一脸紧张,随即便跑了出去,过了一小会儿,她回来了,手里牵着我的父亲。我眯起眼睛,可是他的脸还是一片模糊。

“詹妮?”他把冰凉的手放在我的额头,便立刻抽了回去。“我的天哪!”

我想告诉他:“我没事。”却说了些关于蓝色火车的话。我相信只有一种可能,尤其是当我感到上帝的力量,他带着我穿过云朵,进入天堂。等我被宣布死亡,我被扔出祥和的天堂,一头掉进冰凉的海水。海浪翻滚而来,水从天而降,我歪着头,用水止渴。

当我仰起头,没有看见上帝,而是看见一脸担忧的父亲。我往下一看,发现自己竟然在浴缸里,父亲拿起一瓢水,浇在我头上,冰凉的水顺着我的头浸湿我的衣服。我打了个寒战,他把瓢放进浴缸里,又盛满了放在我头顶上。

我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牙齿打着战说:“求你了,爸爸,别。”

他把水瓢放在地板上,水溅了一地,随即,他把浴巾从架子上拿下。

我鼓足力气,从冰冷的浴缸里站了出来,钻进浴巾里,慢慢擦干身体。这时,我才发现,伊莎贝拉正蹲在角落里哭泣。

睁开眼,眼前一片黑暗,我试着抬起头,终于疼痛不再。梳妆台上的时钟看来,9点钟,毫无疑问,是晚上9点钟。意识到我睡了一整天,我懊恼地发出一声呻吟。

我看了眼身上的绸缎睡衣,奇怪,我什么时候换的衣服?我用手抚摸着它光滑的面料,想起上一次我穿这件睡衣时发生的事情。

“把它脱掉!”父亲愤怒的语气吓了我一跳。

一旁,我的母亲,几乎没有力气站立,出奇敏捷地抓住他的手。“杰克,别!”

“她竟然去翻你的东西,就像是当你已经——”

“她是我的女儿,女儿都会翻妈妈的东西,很正常,别把所有人都想得这么糟糕。”

父亲皱着眉头盯着我,我不屑地瞪着他,我不会哭,我不会在意,因为我没有做错什么。

当他在我和母亲身边坐下,沙发陷下去了一些,父亲伸出手来搂我,我却把他推开了,我依偎在母亲身边——闻着她身上甜甜的气味,听着她的心跳。

“杰克,没事的。”她用沙哑的声音说,“你只是心情不好,她明白的。你去外面抽烟吧,我会和她聊一聊。”

他温柔地亲吻了她,我觉得有些尴尬,把头转向了另一边。

等他的脚步声慢慢远去,母亲用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开始哼起那首我从小就爱听的无名小调。她瘦骨嶙峋的手指碰到我时,我忍住没有躲开,她的手指比起佩格婆婆那个大烟枪还要枯黄。

她哼完了那首小曲,“詹妮,照顾好你父亲,他对你的爱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我翻着眼球说:“看不出来。”

“总有一天,你会有自己的孩子,到时,你会明白的。”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她更像是个孩子,而我像是个母亲。却发现手里有一缕头发,我很想尖叫,很想把它们扔掉,很想跑出去。但是我没有去在意手里的头发,而是用脸颊贴着她,哼起那首曲子给她听。

屋里一角传来一声动静,我立刻用手按着胸口,喘着气。

“亲爱的,是我,别怕。”父亲打开他身边的落地灯,温暖的光线点亮房间。他没有穿着往常的牛仔裤和休闲衬衫,而是穿着一件白色T恤衫和睡裤。从他脸颊上的胡楂看来,我一定睡了很久。

“我睡了多久?”我问道,一脸迷茫。

他忧心忡忡地看着我说:“一天半。”

听到这个,一阵忧伤袭上心头,我竟然浪费了一天半的时间,而我仅剩下短短数月。

当他向前倾身,金色的灯光洒在他的脸上,让我想起天使。

他摸了下下巴,“我原本想送你去急诊中心,但是你奶奶死活不让。”

“要我在急诊室等三个小时,还不如让我去死。”

“她当时就是这么说的,不过她说得也对,医院里有那么多病人,你的免疫力现在这么弱,不应该去。”他用手掌揉了揉眼睛,每次睡觉前,他都会做这个动作,“我们给急救中心打过电话,他们让我给你喝些泰诺糖浆,如果再过几个小时你的高烧还没退,再把你送到急诊中心去。谢天谢地,冷水加上泰诺,总算是退烧了。”

“你在这坐了多久?”我问道。

他站起身,走了过来,用手背抚摸我的眉毛,然后叹了口气。“有一会儿了。”说到这里,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我的心里一阵暖流。

他把手拿了回去,“我帮你在癌症中心预约了会诊,下周二早晨9点,你不会觉得太早吧?”

我瞪着他,“为什么?”

“詹妮,我知道,你说过你已经问过好几个医生了。”

“五个,每个医生都说我时日不多了。”

“再多一个又何妨?说不定这个医院能有些新的治疗方法,或许能对你有帮助。”

我恼怒地深呼了一口气,“但也有可能浪费我最后仅有的几个月。”

“也不一定,或者他们能延长几个。”

“谁知道要花多大的代价。”

“也许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

我双手叉在胸前,像个小孩子一样。“我不要去。”

他站在那里,一脸生气地指着我。“詹妮薇,别这么自私,想想我们,伊莎贝拉怎么办?她需要母亲。”

我把他的手扫开,“不管我怎么努力,我都要死了。我不想在最后几个月里给伊莎贝拉留下糟糕的印象,就像妈妈临死前一样——骷髅一样,头发掉光了,成天抱着马桶呕吐。”

他转过身去,从镜子里看着我。“谁知道呢,未必那么糟糕,你至少该为了我们尝试一下。”

一股怒气涌上心头,我有些颤抖地站了起来,“谁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总是说得像我不记得妈妈临死前的模样似的,假装她是那么优雅地去世,事实相反。她当时也不想接受治疗,我记得她和你说过,但是你根本听不进去,就是你!直到她接受治疗,你才肯罢休。最后一个月里,她每天倚在床头,往水桶里呕吐。她的头发都掉光了,只剩下皮囊和一具骨架。你知道当时我有多么害怕吗?你知道吗?我不会让我的女儿经历那些——”

传来地板咯吱的声响,打断了我的话。佩格婆婆爬不了楼梯,所以那一定是伊莎贝拉。房间里安静得我可以听见伊莎贝拉小脚掌在地板上的声音,不一会儿,她穿着连体棉睡衣,出现在门口,抓着可可——她的毛绒考拉玩具。“你们声音太大了。”

我挤出一抹微笑,“对不起,亲爱的。”

父亲离开房间的时候,不愿意正眼看我,他亲了下伊莎贝拉的额头,“晚安,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