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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有抑郁症的天使

安娜是我的同学,住在巴黎9区的Saint Georges。她有一头火红的长发,和她妈妈一模一样。我得空时,经常去她家,跟她和她妈妈一起烘焙饼干,泡一壶茶,聊学校里的趣事。

她妈妈叫约瑟琳。第一次去她们家时,由于时间太晚,我便留宿,约瑟琳拿出一套崭新的内衣,说是给我换洗用的。那天,我看见约瑟琳在厨房里端着水杯,往嘴里塞很多药片。安娜说,她妈妈有抑郁症。

我看不出来。约瑟琳总是微笑,很亲和的笑容。背着生病的我时,去学校替我请假时,一直都有美好的笑容。她总能轻易发觉我的忧伤,很敏感的,一点点都能发觉,像调香师捕捉到空气中一丝一缕的香,别的人闻不到。

她会问:“那个男孩还联系你吗?”

我说没有。约瑟琳见过安祖,她挺喜欢他。她说:“如果真喜欢他,就把他追回来;如果真能放下,那就可以开始另一场恋爱了。”

我不是一个一点儿忧伤就可以写满整张脸的人,可约瑟琳很清楚我的心思。她时不时会找我说说安祖,她说如果哪一天我提不提他心情都一样,差不多等于忘了。然后她说:“试着和其他男孩交往看看,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特殊的魅力。”

我还没有忘记,于是觉得谁都不如安祖。烦了,会推开所有人,蹦到很远的地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拒绝任何人打扰。但又不愿意承认,错的不是我,为什么偏是我受折磨?也许本来就没有对错,一切归于运气,原不原谅是另一回事。

渐渐地,我就不愿提他了。

一天,安娜红着眼对我说,她妈妈自杀了。

约瑟琳把家里所有的药片都找出来,混合好,一把接一把地吞掉。等到家人发现时,已经太晚了。起因是一件小事,约瑟琳与丈夫吵架。安娜并不认为是父亲的错,她说妈妈已经尝试过很多次自杀。她还说:“死亡对她来说是种解脱。”

我去医院时,约瑟琳已经死了。隔着急救室的玻璃,我看见约瑟琳肿胀了3倍的身体,发蓝胀紫的,像一具受尽折磨后被主人草草遗弃的皮囊。她就那样躺着,毫无美感,毫无生气。她曾背过我啊……那天病重时,梦里相见的红发,原来是约瑟琳。现在她死了。

约瑟琳的骨灰被撒在她祖母的坟前。这是她的遗愿。

很多事情,偏偏要经历死亡才明白。

葬礼结束时,安娜跟我说起约瑟琳的过去。约瑟琳的母亲,也就是安娜的外祖母,是个生活放纵的女人,前后跟不同男人生下5个孩子,约瑟琳是她的第二个女儿。约瑟琳从小无依无靠,父亲是酒鬼,母亲是浪女,没人照顾她的生活。大雪天赤脚抱着弟弟,没有吃的,去偷生猪肉,被人逮到差点儿打死……没有爱,时间也会流逝,人也会长大。约瑟琳恋爱,结婚,但她的生活里总是缺少什么,她不停地向母亲索取爱,得到的总不如愿。

“每次跟外婆打完电话,我妈妈就哭,哭很长时间。”安娜说,“她总是活在过去。”

她待人极好,珍惜世间一切温暖却不留恋。约瑟琳只不过想得到生养她的人的承认,得不到便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她得不到,却忘不了。

安娜说起她的几个舅舅和姨妈:“我妈妈帮我舅舅找了份工作,但我舅舅不愿意干,我妈妈就让他暂时住我家;另一个舅舅酗酒,死于酒精中毒;还有个姨妈,十多年没联系了。我妈妈为他们做了很多事,人死后,他们极少与我家来往。”

那个生了5个孩子的女人,听闻女儿死讯后,与安娜再无联系。

约瑟琳走后的某天,安娜突然问我:“为什么我妈妈忘不了过去?她为什么不尝试忘掉?”

她一定尝试过,努力过。可在约瑟琳的世界里,她冷,她饿,无时无刻不在受折磨。我们温饱有余,站在阳光充足的地方,真诚而轻描淡写的一句:“忘了吧。”

你能忘掉寒冷,忘掉饥饿吗?抑郁症患者的世界,有谁能懂。

安娜不懂,我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