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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

第二天早晨,我还是看到了任南希。

当我推开办公室的门时,他正安静地将办公用品放进纸箱子里。他还是跟以前一样,高高瘦瘦,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背脊永远挺得笔直,清晨的阳光柔软地散落进来,他的身影看上去有些朦胧。

尽管早就做好了准备,但见到他的那一秒,我的心脏还是狠狠拉扯了下。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低头继续收拾东西。

可是,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怎么可以在做出如此残忍的背叛后,还能心安理得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满腔的愤怒化为了深深的刺痛,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他为什么?终于,他转身看向我,冷淡得像是陌生人,最心寒的人情冷暖大概莫过于此。那一秒,我居然委屈得想哭,真可笑。

“让一下。”他说。

“你要去《橙》B组吗?”我不让步。

“既然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

“最新一期《橙》A……”

“是我做的。”他快速打断我,笑了。很多年后我都没能忘记这个笑,那是我从不曾见过的蔑视和傲慢,见我难以置信,他又补充道:“你没猜错,我是故意的。”

毫无招架的,我就被他的坦然给击溃了,久久错愕在原地。

等等,事情不应该这样的,我以为他必须给我一个理由,一个就算无法说服我至少可以激怒我的理由,我不能接受这件事以如此平静的方式结束,我不能任由伤害来得不明不白还得假装大度原谅。

我一把掐住了他的手腕,不说话,只是那么瞪着他。

大约僵持了半分钟,他不耐烦地甩开了我的手,整理了下被弄歪的衬衫,扬长而去。直到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出办公室很久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得做点什么,比如冲出去,追上他,当他回头时狠狠挥上一拳砸烂他的下巴。事实上我确实打算这么做,我大步追上去。

雯姐是突然出现的,她在门口堵住我的去路,她只看了我一眼便明白了一切。

“别拦我……”

“我不拦你,如果你想用你那幼稚的方法解决问题就赶紧去。没关系,大不了《橙》不做了,大不了我们通通滚蛋。当然,还有那些每星期都准时给你写信的读者,大不了让她们通通失望……”我怔在原地不动了,她又推了一下我的肩膀,提高了声音,“去啊!还愣着干什么啊!是要我借你水果刀吗?记得朝着心脏捅,一刀捅死就最好了,快意恩仇一了百了!”

我放弃了,颓唐地退后几步,坐回了椅子上。

见我冷静下来,她微微叹了口气,说:“半小时后有场紧急会议,你有个心理准备。”

那场会议人并不多,却开得很长。主题是我。

当高层带着怒意一遍又一遍地质问我时,我已经再没有力气抵抗,我像一个失去信念决定全盘供认的罪人,只是平静回答:“对。好。是的。没错。对不起。我明白。我会承担全部责任……”

其实这么窝囊还真不是我的风格。可除此之外我又能做什么呢?声泪俱下或者义愤填膺地告诉他们我被最信任的好朋友背叛了?我才是真正的受害者?算了吧,这只会招来更多的不屑和耻笑。我抬起头,看着将我围绕起来的微微逆光的人影。那一秒,我真希望自己可以只是一块石头,没有感情,宠辱不惊。

后来姚丽华作出了最后的宣布,讽刺的是,在宣布之前她居然还装模作样地替我求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知道的人简直都要怀疑她是我情妇了。感谢她让我明白了,比小人更可怕的,是伪君子。

“这次杂志的损失不可估量,短时间内《橙》都会元气大伤,公司会考虑连送三期大促销等相应措施来保住现有销量,这其中需要花费多大的人力物力我就不多说了。陈默,你作为主编要承担主要责任,你今年的奖金会全部扣除,并且从现在起,你将降级成《橙》A版的代理主编,如果再犯错就会被撤职,由吴彦尊来担当两本刊的主编。另外,作为第二责任人美编任南希,也要作出相应处罚,我决定将他暂时调离《橙》A版,之后我会给《橙》A版重新分配有经验的美编,争取不再犯错。”她咄咄逼人地望向我,不动声色地冷笑了下,“你有什么异议吗?”

“没有。”我只想尽快结束。

“没有?!”周小野一把将我推到了墙壁上,差点把我整个肩胛骨震散,“什么叫没有?你刚还敢不敢再窝囊废一点?你他妈居然连一句反击的话都没有吗?”

整个办公室里的人都被吓到了,尤其是新来的两个实习美编,脸都变白了,直接以上厕所为由逃了。房间里剩下我、郭爱卿、周小野。雯姐没来,如果我没猜错,她正在市场、营销、发行、推广等各个部门之间周旋,试图把损失降到最低。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这次郭爱卿很意外地不再生气,她几乎连脏话都懒得骂了,只是疲惫地靠着椅背,眼里布满了血丝。

“我不知道。”我回答。

“你是主编,你怎么能不知道!”周小野继续吼我。

我终于也被激怒了,反手推开他,“周小野你他妈吼什么啊?你以为我想当主编啊?你以为这一路走来我他妈就容易了吗?你要这么厉害你来当啊!还有,背叛你的是任南希不是我,你要打要骂冲他去啊。”

“老子刚不是要去吗?是谁非拽着我不松手的?是谁不停地跟我说要理智要成熟的?我操他妈的理智,操他妈的成熟,我操任南希他祖宗十八代,亏我还当他兄弟,对他掏心掏肺,老子真是瞎了狗眼,我现在就去灭了他!!”

“去啊!赶紧去!最好把他碎尸万段做成人肉叉烧包,回头每人分我们一个,这样你就满意了。”

“陈默你他妈就只会说风凉话了吗?当初要不是你这么信任任南希,现在也不会搞成这个局面!”

“真有意思了!还不知道当年是谁把房子租给他的……”

“够了!都给我闭嘴!”郭爱卿忍受不了,大声制止道。

很长一段时间,办公室里都只能听到沉重的喘息声,以及从电脑中不停响起的“滴滴滴”声,那是QQ上的信息提示,有读者、有客户、有发行商,这几天,他们的聊天窗口早就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几乎要将电脑撑爆。没人想去面对这些情况,曾经固若金汤的团队早已一盘散沙,可笑的梦想、友谊都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愤怒、争吵和绝望。

很久后,一道干脆的声响划破了沉默,那是大拇指叩响了打火机。

雯姐不知何时站在了办公室门口,她有些疲倦地靠着墙,掏出一根烟塞进嘴里,吸了一口后仰头缓缓地吐出来。

“这两天我一直在想,当初姚丽华居然那么轻易就批准任南希转到我们组来,或许那时她就料到任南希是个突破口了,他来这个城市背负的太多,得到的太少,心里早已经扭曲。她这一招还真够狠啊。”这种时候,雯姐对敌人一句由衷的赞赏,说得所有人都心凉了。随后她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苦笑,看向我们,“现在怎么办?”

“雯姐,你居然问我们怎么办?”郭爱卿睁大双眼。

“不然呢?难道这事我一个人能决定?”她反问。

“当初要办杂志不也是你一个人的决定吗?”我追问。

“那前提也得是你们有这个信心。现在呢,因为一个同事的背叛就窝里斗,你们先问问自己,还要不要做?”雯姐的笑容里带着讽刺,又暗藏鼓舞。

没人说话了,我不清楚在那个短寂的沉默里大家都在想什么呢?奇怪的是我想到的,居然是曾经还没加入公司时,半夜大家在周小野的客厅里一边熬夜做策划,一边吃着楼下打包上来的烤鱿鱼的光景。那时的我们满腔热血众志成城,仿佛只要愿意,整个世界都会为我们让路。我们站在一个起点,如今却走上了不同的路。

周小野将身旁的凳子一脚踹到了墙角,第一个表态了,“当然做!我可不会把《橙》A拱手让给姚丽华那婊子,想都别想!”

“难得周小野都能这么有觉悟,我怎么还有脸放弃啊!他说得对,不能便宜了姚丽华跟吴彦尊。一想到她干了那么多龌龊事还能活得好好的我就胸闷气短月经不调!凭什么啊?”郭爱卿跟着露出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释然笑容,她的自嘲很成功地调节了气氛。

“陈默,你呢?”雯姐看向我。

其实冷静下来的几分钟里我想得很清楚了。我告诉自己,这次,不再为什么梦想了,一次次的事实证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早被丢弃了。可我还不能放弃,仅仅因为这是我的选择。就像ALen跟任南希,他们选择了伤害和背叛,而我所选择的,就是总有一天,证明他们的选择是错的。

“我吗?”我无可奈何地看着大家,“当然做啊!还有房贷呢。”

“是啊,还房贷可辛苦了,不做个十年八年怎么好意思走。”还是周小野最懂我,他上前捶了下我的胸口,算是和解。

雯姐面容明朗开来,她带着领袖气质地击了两掌,“很好,士气比什么都重要。今晚我们聚餐,好好庆祝下。”

“庆祝?我没听错吧!不应该是回家跪搓衣板反省吗?”周小野自嘲道。

“你没听错,当然要庆祝。”雯姐露出了苦中作乐的微笑,她扬起下巴,“庆祝我们遭小人、朋友的双重背叛后还是挺下来了。庆祝就算这个世界再操蛋也依然不能摧毁我们强大的内心。”

【二】

公司为了挽救《橙》A版造成的损失,加大了促销力度。我们在杂志贴吧上写了道歉信,凡是写来投诉信的读者也都全部回赠一张编辑亲笔签名明信片。连续一星期,大家加班在办公室里围成一桌,对着堆积如山的信件伏案苦写。

最心酸莫过于的《橙》A最新一期的卷首语中,我不得不告诉读者,美编任南希因为一些私人原因离开了团队,就像之前我不得不编织一些牵强的理由告诉读者Alen跟张可可的离去一样。当我在结尾写下“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但只要我们心怀梦想,在哪都不孤独”时,我差点无法再忍受自己的虚伪了。

可该死的是我不能说出真相,我不能让这些尚且年轻的孩子过早发现,原来一本看似美好的青春杂志背后,依旧躲不开尔虞我诈四分五裂的命运。

任南希的请帖,就是在这样一个时间送过来的,是乔迁之喜,才一个月不到,他已经如愿买新房了。

周小野接过时差点愤恨地撕碎。我盯着喜帖上“任南希”三个字,硬朗而大气,意气风发中透着藏不住的炫耀。讽刺的是,就在他背叛大家的几天前,我还想着,要把自己买的房子先让给他。现在看来完全不用了,他选择了用自己的方式得到。

我不恨朋友踩着自己的尸体过河,可我希望,至少他能从正面推我。遗憾的是任南希却选择了从背后下手。时至今日我还淹死得不明不白。当小凉和沈聪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时我三缄其口,因为就连我自己也无法跟她们解释,一个原本是那样正义善良的人,怎么就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我揣着手中的喜帖,久久地沉默了。

我决定去问清楚。

任南希的那场宴席,定在了公司附近的一家酒店,时间是星期六的中午。很多同事都前往参加了。我赶去时,正在门口迎客的任南希很惊讶,他从几位围着他奉承的同事中抽身出来,春风满面地走向我。

他确实变了,名牌西装让他整个人都变得自信了,远远飘来的一股男士香水味却让我很不适——其实我更习惯他每次洗澡出来后的佳洁士茉莉肥皂香。

“不是吧,你还真来了!”他做出个夸张的表情,“不过不好意思,今天可没准备你的席位。”

“我不是来喝酒的,方便借一步说话吗?就几分钟。”我话语平静,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难堪。

他神色复杂地迟疑几秒,答应了。

我们在酒店左边一个路口转角处停下,他看了看手表,又四处张望,就是不肯正视我。不耐烦的虚张声势下,似乎在掩盖着内心的紧张。

“任南希,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直直地盯着他,恨不能看穿他的眼睛。

“姚丽华让我帮忙把你搞下台。”

“我当然知道你是在帮姚丽华。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帮姚丽华,你为什么要害我?”

“很简单,她可以给我房子。”

“房子?就为了房子……”虽然早料到答案,但听到他这么轻松地脱口而出我还是感到惊怒,“这些天里不管大家怎么说,在我内心深处却始终不愿真正去恨你,因为我怕自己错怪了你,我怕你会有什么隐情。可现在你居然告诉我,你只是为了房子?!你知不知道,如果当初你再晚几天做这个决定,我现在早把自己的房子让给你……”

“住口!”他毫无征兆地暴怒了,高声地打断我,“陈默,你他妈还想再演到什么时候?你这个虚伪小人,你以为我还跟以前那么傻吗?”

我一愣,“你什么意思?”

“哈!我什么意思?你居然有脸问我什么意思……”这次他终于肯直视我了,眼里布满了仇恨的血丝,“陈默,今天我来好好问一问你!认识这么久以来,你真的当我是朋友吗?”

“我有……”

“不!你没有,你从来没有!而我……我、任南希,真真正正把你当朋友,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当初你刚到周小野家时我是怎么对你的?我对你不好吗?我是怎么样一个人,你难道还不清楚吗?”

我杵在原地,陷入了回忆。

我当然清楚他是怎样一个人。任南希一直是孤独的,他来自北方的穷乡僻壤,十年寒窗苦读才有幸走出闭塞的家乡,大学刚毕业就急着找工作,扛起了要在星城落地扎根的重担。他曾跟我说过,没人能理解他,那种每天晚上他一闭上眼睛,就感觉到自己像是漂浮在海洋之上的一片落叶般的孤单感。

而我,大概是他觉得唯一跟自己相近的同类。大学辍学、离家出走、同样的前途渺茫却又充满执着,甚至还带着出入社会的天真。那时候,他每天下班都会去菜市场多买一些食材,回家后再假装买多了,若无其事地给我也做一份。那时候的我总是窝在小房间里埋头苦写,每天吃得最多的是方便面,怎么看都比他更可怜。南希还总说,看着我,他就像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或者自己的弟弟,忍不住去照顾。

“大学四年、工作三年,我一共在星城呆了七年。你明明知道,这七年里我真正在乎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你,还有一个是林喜薇……”

当他从嘴巴里说到“林喜薇”三个字时,我恍然大悟。

是啊,他喜欢林喜薇,尽管他从没有亲口承认过。

任南希曾跟我提起过,刚走出大学那年,他和所有大学毕业生一样,很快面临了刚毕业就失业的困境。虽然平时在学校的优良表现,毕业设计也被老师赞不绝口,可是没有关系的他处处碰壁,连一份靠谱的工作也没有。他曾睡在七个人一间的地下室,白天去步行街发传单,晚上在夜宵店里打临时工,剩下的时间埋头找工作,这样辛苦撑了大半年,就在他感到绝望时,却接到了星城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面试通知。

那并不是他第一次面试,却是最紧张的一次。面试厅几乎比大学的多媒体教室还大了一倍,面试官们像末日裁决者般,正襟危坐地将他围成一圈。他看着眼前微微逆光的人影,焦灼得几乎晕倒。他结结巴巴地自我介绍,那时他还带着很浓厚的乡音,穿着廉价的地摊皮鞋,就连看似精心梳理的中分发型也显得滑稽之极。他甚至还没说完自我简介,就隐约听到了面试官的窃笑声,这些笑声来自四面八方,将他吞没。可就是那样一个时候,一道年轻而温柔的声音把他从恐慌中解救出来,“别紧张,你带了毕业作品吗?”

这个人就是林喜薇,那时候她还不是副总编,只是人事部的中层职员。她一眼就看出了任南希不善言辞,于是善解人意地提出要看他的毕业设计。而作品,恰恰是他的优势。就这样,他得以入职,并有了现在的生活。

“陈默,要不是当天晚上,我在当地新闻里看彩虹城的幸福墙下面你跟林喜薇手牵着手在那里签名,我可能到现在还要被你瞒在鼓里,被你玩弄……”

“任南希,我没……”

“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他上前揪住了我的衣领,“陈默,你曾是我最信任的朋友,我当初为了来你们组不惜得罪姚丽华,被罚掉年终奖,我可曾有过一句怨言吗?可是你呢?你却踩着我往上爬,出了名,赚了钱,还买了房!这都算了,全赖我没这个本事,没你这个命。可你居然还一直骗我,去年上瓦镇泡温泉那晚我问你是不是喜欢林喜薇时你怎么回答我的?你说你不喜欢。可现在瞧瞧你做了什么?你一声不吭就把我喜欢了三年的女人抢走了!哈、哈哈哈……笑死人了,你他妈就是这样把我当朋友的吗?你说话啊!说啊!!”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面目狰狞地哭了,包含痛苦和愤怒。

而我不知要如何解释了。原来误会从一开始就出现了,原来我们之间的裂痕已经不知何时宽成了一道悬崖。谁又还愿意相信,此刻的我亦很痛苦。

“任南希,对不起,我从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很多事情都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跟小凉之间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们八年前就认识了,那时……”

“你给我闭嘴!我不要听!”他暴戾地推开我,破口大骂,“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三年来她一直跟我走得那么近,经常深夜了还通电话……可是你一来她就立马冷落我了。当我向她表白时,她说她还不想谈感情的事。那时我居然天真地相信了,可是最后没想到她跟你在一起了……”

“不,小凉……”

“别狡辩了。”他咬牙切齿地再次打断我,“我真傻,还以为她和其他女孩不同,不会嫌我是个乡巴佬,不会嫌我穷,现在我算是看清楚了,她也是个虚荣的贱女人,跟苏安妮没什么不同。我真后悔当初没早点与姚丽华为伍!当然,现在一切都不算晚,陈默你就等着吧,我不会让你好过的。你,还有林喜薇,你们这对龌龊的狗男女……”

我没让他把话说完,一拳砸向了他的脸。这一拳不是为了我的愤怒和失望,真的,他可以随意辱骂和中伤我,但我不允许他这样说林喜薇。

任南希连连后退却很快站稳,他伸手擦了下嘴角的血迹,愣愣地笑了。然后他出其不意地一个箭步冲上来,回敬了我一拳,他的力量太大,我整个身体都朝一侧飞出,撞在电话亭上才没横飞出马路,我跌跌撞撞站起来,视线里都出现了重影。当然,我还能站稳,还能出拳,此刻我只想痛痛快快打一场,相信这也是他所期待的。

一个人突然从背后抱住了我,我回过头,是沈聪。我这才想起,她今天也来参加了任南希的宴席,并且从头到尾她并不知道我跟任南希决裂了。

“别打了!你们快住手啊……有话好好说不行吗?这是怎么回事啊……”她被眼前的一幕吓哭了,伸手来摸我擦破的嘴角,“陈默,你没事吧……”

我不说话,咧嘴闪躲着。

“沈聪,你让开!”对面的任南希叫道。

“我不让。你们到底怎么啦?你们不是好兄弟吗……”

“好兄弟……”任南希重复着这三个字,颓唐地笑了,“这真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

“这究竟怎么啦?你们今天都好吓人,我快不认识你们了……”沈聪快被吓哭了。

任南希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痰,“你自己问他吧,问问你最爱的这个男人,问问他都干了些什么龌龊事!”

沈聪吃惊地看向我,我沉默了。

南希的愤怒找到发泄和迁怒的出口了,“你不说是吧?也难怪,你怎么有脸说!你不说没关系我帮你!沈聪,好好看清楚了,就是这个人,这个口口声声重感情讲义气的人,他抢走兄弟的女人,还玩弄你的感情。他根本不喜欢你,不过一直在利用你,一步一步达成自己的目的。”

“你,什么意思……”沈聪瞪大了眼睛。

“还不明白吗?你怎么这么傻啊?跟当初的我一样傻。他啊,早就跟林喜薇在一起了。这对狗男女,不知道已经背着我们勾搭多久了!不然你以为他买房为了什么?真是为了你吗?错,大错特错,他是要跟林喜薇结婚!”

“不会的……这不是真的……”沈聪难以置信地摇着头。

任南希终于得逞了,眼前的这破裂的一幕让他更解气了,“很难接受吧?一个是你最爱的人,一个是你最好的好朋友。当初知道真相的我也跟你一模一样,现在你明白我的愤怒了吧?沈聪,我们都是白痴,是傻子,被人玩弄还浑然不知。要不是我偶尔发现了真相,还不知道要被他利用多久!”

沈聪松开了我,缓缓后退着。

“沈聪……”我喊她,却不知说点什么。

那一刻她异常平静,抬头看向我的双眼,“陈默,我不要什么解释。我只要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只要你告诉我,刚才任南希说的都不是真的,我就愿意相信你。”

我迟迟没有开口。

天空突然传来一道巨大的雷鸣声,下雨了。

当我意识到自己足足沉默了三分钟时,任南希早已经扬长而去,把几乎崩溃的沈聪留给了我。雨越来越大,干燥的地面变得潮湿,整个城市都在这时哭泣起来。对面的女孩一直看着我,干涩的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流进眼睛里,再跟眼泪一起溢出眼角,模糊了脸庞。

“……对不起。”终于,我低下了头。

“这么说,你跟小凉在一起是真的咯?”她凄惨地扯了下嘴角。

“是。”

“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圣诞节。”

“圣诞节?你居然一直骗了我这么久……”沈聪没有歇斯底里地冲上来,相反她厌恶地退开了几步,露出深深的失望。然后她颓唐地笑了,边笑边流泪道,“陈默你相信吗?其实我早就猜到了,我只是不敢、不敢承认而已。你根本不明白,我有多喜欢你,你也不会明白这八年来我……”说到这,她喉咙哽住了,终于她摇摇头,懒得再说下去,“果然啊,我就知道老天不会对我这么好,兜兜转转了这么久还是不肯让你跟我在一起。我就知道,我这一辈子都不会交什么好运,喜欢的人都通通离开我。好吧,既然这样,我退出……”

“沈……”

“我退出!”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是我一直在自作多情,我现在退出还不行吗?我滚蛋还不行吗?!”

雨越下越大,她不顾一切转身就跑。因为穿着高跟鞋,没跑几步就崴到了脚,但她很快站起来,脱掉高跟鞋,继续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我上前拉她,她愤怒地甩开我。如此反复几次,我放弃了。

我愣在原地,望着她受伤的身影消失在滂沱大雨中,失了神。原来,无论拥有再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伤害一个人时,结果还是远比我们想象中的要残忍得多。

我盲目地走在大街上,雨水浇湿了我全身,我却再感觉不到狼狈和行人的注视。鬼使神差的我去了小凉家,当小凉打开房门时被吓坏了,她摸着脸色苍白的我,不停地问我怎么呢。我不说话,她转身拿毛巾给我擦脸。见我全身都湿了只好放弃。她将我拉进屋,“先去洗澡吧,别感冒……”

我突兀地把她抱进了怀里,“小凉,对不起。”

她的身体猛地颤了下,已经猜到了,“沈聪,知道我们的事呢?”

“可能你说得对,我们在一起是错的。任南希恨我们,沈聪现在也恨我们,大家都恨我们……”我声音哽咽,语无伦次。我真恨自己此刻的脆弱和窝囊。

“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小凉轻抚着我的背,“陈默,你还记得谢老师曾经对我们说过的话吗?她说就算这个世界再残酷它也只是一时的,而我们只要内心坚定,就总能获得最终的胜利。所以别害怕,其实就在刚才,当我得知沈聪知道我们的事情后,我也以为自己会难受得哭出来。可不知为什么,我反而浑身都轻松了,我想,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管结果如何,至少我们还能一起来承担。想到这,我就不怕了。”

我紧紧抱住了她。

当我慢慢稳定情绪时,才察觉有个温热的小东西正在舔着我的脚踝。我低头一看,居然是伊丽莎白——雯姐家养的沙皮狗。我半蹲下,摸着它浑厚而柔软的下巴,“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你妈不要你了吗?”我说这话时,居然带着一丝可以慰藉到自己的幸灾乐祸。

“前几天雯姐送过来的。她亲戚来了,不爱狗,让我帮她照看几天。”小凉解释。

“为什么不找我呢?”

“她其实知道周小野怕狗的,虽然他一直装着很喜欢。”

“汪、汪……”伊丽莎白叫了起来。

“它大概饿了,我去拿些狗粮。”她往厨房走,又转身问我,“你饿不饿?我给你也弄点吃的吧。”

她很自然地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等着我的答案,轻易抚平了我前一秒的焦灼和不安。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身体被一种莫名的却又温暖的力量干扰着,怎么也说不出话。直到后来我才找到一个准确的形容词——无语凝噎。

【三】

沈聪再没来过公司。

任南希也很少再见面,偶尔狭路相逢时彼此也冷漠如路人,还会话中带刺。有时也会怨自己,既然他有足够的理由跟我反目成仇,我为什么就不能鼓足恨意去与他对抗?只怪每次看到他我总是忍不住想起他那句质问:陈默,我把你当朋友,可是你又把我当什么?!

就因为这一句话,我不战而败。

时间倒是没有想象中的难熬,幸好身边还有小凉、雯姐、周小野和郭爱卿,大家依然按部就班地工作着,至少从表面看团队一点也没有会被打垮的迹象。不知何时起,“假装一切都好”成为每个人不约而同的生活态度。

三月底的签售会如期展开了,那是一个雨天。

时间定在晚上八点,当天上午雯姐专门请来了造型师扬言要给我脱胎换骨。她反复强调,这场签售会是近阶段最重要的一次反击,不能出差错。郭爱卿跟周小野也拍着胸脯给我打气,说已经喊上了很多亲友团助阵,保证声势浩大。我一边忍受着造型师揪扯着自己的头发,一边温习着现场发言稿,心情复杂。

颇为讽刺的是,这次签售会地点正是一年前的书吧。

同样是一个雨水延绵不绝的春季,同样是几个人坐在车里开往现场,那时候我还没有结识梓雯,任南希还没有跟我反目成仇,而我也不过是个无人关注的路人甲,在淋湿了一身雨后狼狈地拥挤在人群中,最后还被售票员堵在了门外。如今这一切早已物是人非,我走的是贵宾席通道,由几个装模作样的保安护送着。晚上七点五十五,我在雯姐的护送下终于跟读者们见面了,虽然很多人都建议我迟到十几分钟以凸显自己的大牌,但我拒绝了。

我的想法是:这很傻逼。

贵宾席的通道其实就是一条昏暗的小道,没有想象中的富丽堂皇,真正让它变得辉煌的是出口外面一群苦苦等待的读者。

我克制自己的局促不安,深吸一口气,跨出亮堂的出口。甚至来不及睁眼适应强烈的光线,尖叫声已经铺天盖地席卷过来。我伸出手迎接读者朋友们的欢呼,露出对着镜子排练多次的微笑,然后在签字席中间坐下了。

“亲爱的读者们,大家晚上好。这次的签售会除了让陈默跟大家进行一次近距离交流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主题,就是澄清之前在网络闹得沸沸扬扬的代笔事件。关于代笔一事,纯粹是一起恶意诋毁事件……”

在雯姐抑扬顿挫的声线中我慢慢出神了,我望着眼前这片黑压压的人群,里面是否也有一个少年跟曾经的我一样呢?自卑地注视着,同时又自负地笃信终有一天自己会站到我的位置。可我多想告诉他,其实这个位置上看到的风景一点也不美。你得到的不过是一些供人羡慕和憧憬的虚荣,失去的却可能是生命中实实在在的宝贵品质。所谓成长,无非就是一次又一次地与这个世界做着不等价的交易。起初你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是获利的一方,可时间会告诉你,你永远是吃亏的一方。现在的你不懂没关系,再过几年,你就懂了。

签售会比预想中的要顺利。

前来参加的多是忠实读者,在提问回答的环节里,除了一两个会刁难地问到“代笔事件”外,其他人显然更关注我的下一本新作何时上市。之后我又很诚恳地用三分钟把针对前段时间《橙》内芯错误的一封道歉信念完了,底下一位女读者突然站起来大喊:“陈默,我爱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永远支持你!”

我怀着感动却也尴尬的心情回答了一声“谢谢”,她情绪失控地大哭起来,很快被保安带到了茶水厅安抚情绪。如果不是那个女生哭得太逼真,我简直要怀疑是不是周小野花钱请来的托。

之后作为嘉宾的吴彦尊和林姐也陆续出场了,显然这又是一个意外惊喜,整个场面更加热烈了,尤其在那些同时喜欢我们两人的读者眼中,这简直就像在做梦。事实上,我也觉得有些像在做梦。

当然,是噩梦。

幽默风趣的吴彦尊像个天生的演讲家,很快主导了场面并侃侃而谈,“记得去年我在这里签售时,还跟陈默发生了一些小小的不愉快,那时网上铺天盖地虚假报道说我们彼此有多记恨,但其实不过是一场小误会。就如你们看到的,我跟他正是不打不相识。今天,我谨代表我个人,希望大家能支持陈默,支持这位才华横溢且一直坚持不懈努力创作的好作家,谢谢。”他的普通话标准而充满磁性,像电台里的知性主持人,加上动人的说辞和出色的演技,换来了空前热烈的掌声,随着这些掌声,他侧过身来,伸出手。

我不想跟他握手,真的,我甚至不想多看他一眼,怕会露出难以掩饰的厌恶。他显然也察觉到了,表情微微不自然。这时雯姐轻轻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暗自推了一把。我这才上前握住了他的手,仿佛吞下了一口难以下咽的苦药,接下来便轻松多了,不过是惯性地继续第二口、第三口。

我笑意盈盈地跟他完成了这个众望所归的仪式,开始了签售。

那晚公司准备了一千多本《你眼里的海寂静无声》全部签完了。前面还会细心地写一两句祝福语。到后面只能仓促地写下自己的名字。陈默,陈默,陈默……很奇怪,当写得太多时会错觉这两个字跟自己毫无关系,就像一个旁观者。

后半场雯姐接到公司的电话先离开了,似乎是印刷厂在包装杂志和赠品时出了点小问题。晚上十点签售会圆满结束,由于还剩下一小部分热情的读者纠缠不休,周小野负责后续的应酬。我则在保安的护送下离开了现场。回到后台时,发现吴彦尊还在,他慵懒地倚在沙发上,朝我捉摸不透地笑了。

我猜到他是在等我,而且是不怀好意的那种。

“什么事?”见四下无人,我也懒得伪装了。

“刚才我跟你握手,你似乎很不赏脸呀!”

“难道我应该泪流满面感恩戴德吗?”我冷笑道,“别以为你跟姚丽华干了些什么我不知道。”

吴彦尊的笑容凝固了下,“《橙》A版内芯出错那件事,我感到非常遗憾。真希望你能好好坐稳A版的主编,不然到时候让我一人要做两本,可要累坏了。”他挑着眉毛朝我讪笑,话锋一转,“相信要不是任南希,你现在也不会这么惨。怎么样?被好朋友出卖的滋味不好受吧!”

我真想一左勾拳揍飞他。

我努力淡定自若地反击,“任南希的事我无话可说,只能说从此以后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如果你以为这样就轻易打败了我,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从来不是孤军奋战,《橙》A也不会垮的。”

他露出傲慢而轻蔑的笑,记得一年前,他看着我在他面前被他的粉丝攻击和辱骂,也是露出这种笑。这个笑激怒了我,“吴彦尊,去年的今天,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一个入不了你眼的跳梁小丑?可现在才短短一年,我已经跟你平起平坐了。我今天可以选择跟你握手,也可以无视你……”他脸色沉下去,我乘胜追击继续说道,“你等着,要不了多久,我就会把你踩在脚下,就像当年你对我那样。到那时候你就会知道,你今时今日的恶劣行径不过是自掘坟墓……”

“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吴彦尊突然夸张地捧腹大笑,我还是头一次看他高兴得这么不顾形象,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抱歉,我不想笑,不过我实在是忍不住了……陈默,你真以为你还有朋友啊?你真以为背叛你的只有任南希啊?不,不不不,你错了,你从来就没有朋友。”

“你什么意思?”胸口袭来一股不详的预感。

“我今天这么跟你说吧!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会被安排担任《橙》B版的主编,你以为姚丽华一个人能决定这事吗?

“对,不要张大嘴了,你没猜错,就是梓雯。如果她作为整个项目的策划人不松口,我根本不可能这么轻松就过来瓜分B版。陈默,你真以为梓雯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你啊?算了吧!她不过是想努力证明自己还有价值,可以让我回心转意。你是没看到,当年我要分手时她是怎么跪下来求我、哭着说我迟早有一天会后悔……”他扬起下巴,笑得像个无赖,“对,没错,我现在是后悔了,所以我又去找她了。女人就是蠢,随便说了几句甜言蜜语,B版马上拱手相让了。所以从那一刻起,她就出卖了你。还有,你真以为上期《橙》A版的内芯出错,任南希一个人能做到吗?你知不知道,梓雯作为项目总监每期都会亲自到印刷厂看最终签样,如果她发现错误,想改是还来得及的。”

“这不可能,你少在这挑拨离间!”

“陈默,别自欺欺人了!你想一想就能明白了,梓雯为什么那么积极想要帮你出书,因为她知道,《橙》迟早会是我……不,是我们的。哈哈,那个蠢女人,真以为我会跟她结婚呢!所以她觉得愧对你想做点补偿,当然还有一点就是考虑你还有利用价值,可以出书赚钱给公司盈利。这些功劳都将算在她的账上,巩固她自己的地位。”

我呆住了,我此刻的表情一定很像傻子。

他笑得更猖狂了,“瞧瞧你现在的怂样,真有那么难以置信吗?实话告诉你吧,当初她能跟我在一起六年,就说明她和我一样,都是不择手段的人。所以,你,还有周小野,郭爱卿,你们这群蠢货,都不过是垫脚石。”

不可能的,她是整个团队的领袖,是她一步步带领我们走到今天这步,又怎么可能亲手毁灭?她不会出卖我们的……我内心挣扎着,脑海里却莫名闪现出她曾对我说过的话。她说:陈默,你可能觉得我很贱吧,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很贱。如果哪天你想恨我,可以的。

现在听来,这句话是如此意味深长。

吴彦尊乘胜追击的笑声还回响在耳畔,我颓败地瘫倒在沙发上。是的,我接受了。有时候,接受一个肮脏不堪的真相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

一个矫健的身影就是在这时闯进了我的视野,像一件钝物砸破了原本静止的玻璃。他出其不意地将吴彦尊扑倒在地,狠狠一拳砸下去。昏暗的光线下,我看清楚了他扭曲的侧脸,以及闪烁在他眼眶中的泪水。

周小野。

他什么都不说,只是专注于自己体内的暴力跟手中的毁灭,他挥起拳头,又是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