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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一】

梓雯活下来了,如果那还能算活着的话。

她失去了半只左手臂,因为损坏严重加上失血太多,只能切除。这只是肉眼能看到的残缺。真正的摧毁来自她的脊椎骨,从胸部的位置直接折断了,也就是说,从此她胸部以下的身体将无法再动弹。当然,如果你觉得这样够惨的话就错了。高位截瘫至少还能睁眼睛,还能说话。可她的大脑也严重受创,内脑颅充血过多,陷入了深度昏迷。除了人还躺在重症监护室浑身上下插满管子才勉强维持住呼吸外,她没有一处像是活着的。

联系不上梓雯的家人,我只能第一时间跟小凉赶去医院。我们坐在手术室外面,一直从后半夜守候到天亮,门外是一群被护士拦住的记者,吵吵闹闹没停止过。我想是否要通知张可可和郭爱卿,犹豫很久,还是放弃了。

“情况稍微稳定了,但随时都会死。”主治医生疲惫地走出手术室,冷淡地抛下这句话,便回办公室休息了。

凌晨五点,医院的走道上格外寂静。我们隔着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看到了梓雯,小凉几乎没能坚持看完五秒,便捂住嘴跑开了。她才从洗手间回来时,眼睛已经肿得不像样了。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回公司吧,今天下午还有关于你主编去留一事的表决会。”

我没有回答,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冷冷一笑,“算了吧,还有什么好参加的。我……”

她没给时间让我自暴自弃,一记耳光利索地甩向我的左脸。很久后我才反应过来,她确实打了我,不是错觉。

我怔在原地,有些莫名其妙。

“什么叫算了?陈默,当初路是你自己选的,现在你别告诉我你打算逃跑了!你还真是潇洒啊!一转身就什么事都撇清了。如果一年前早知道你是这种人,当初我就不应该跟你相认,让你直接从公司滚蛋。”

我颓唐地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什么意思?林喜薇,你现在还指望我怎样?继续回去上班?继续面带微笑地跟每个迎面走来的人问好,继续信心满满地约稿子写栏目吗?”我指着重症监护室的玻璃喊道,“你给我好好瞧瞧,梓雯现在躺在里面就要死了啊!周小野还被扣在了警察局,任南希跟Alen叛变了,张可可跟郭爱卿也都被逼回了老家,整个团队早就四分五裂了啊!请问我他妈怎样才能当做这一切都没发生啊?”

“所以你就打算一走了之了吗?陈默,你不能这样做!你也不可以这样……”她的泪水就那么徒然地、大颗地滚落下来,她连连摇着头,“你不能这样对我……不能。”

我看着她,她应该还有话要说的,可最终只是疲惫而惨淡地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那是一条逼仄而狭长的走廊,仿佛所有的医院里都有这么一条走廊。大理石地板泛着水泊般的流光,因为太长,尽头的出口处在我视线中模糊成一道白色光源。我就那么看着小凉的背影慢慢变小,说不出的悲凉。遗憾的是,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她那句“你不能这样对我”的真正含义。可惜那时她已不在我身边了。就如同现在这样,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越走越远,直至消失。

我想张嘴的,我本应该说点什么的,却已泪水封喉。

整个上午我蹲在医院走廊尽头的窗口旁抽烟,思考自己能去哪。

讽刺的是,下午两点,我还是回到了公司会议室。就连我自己都深深地怀疑,我是哪来的勇气能面不改色地坐回这里接受全公司的检阅。

梓雯因为“意外”在医院昏迷不醒,没有机会表决了。当姚丽华宣布这件事时,公司上下都陷入了一阵骚动。那些议论声中有惋惜、吃惊、唏嘘和落井下石。但很快大家又继续专注于我到底要不要再担任《橙》A版主编一事上。

其实他们的冷血和薄情是可以原谅的,因为公司本身就是一个巨大而冷酷的怪物,每挪动一步都会碾碎许多东西,有时是梦想、友情、爱情、尊严、自由这些空泛的美好,有时也会是房子、车子、名牌香水和钱包这些实实在在的物品。而现在,不过就是一条跟自己关系不大的人命而已,又何足挂齿?

当天的会议上主要分为三派:一派持事不关己的观望态度;一派很激进地支持姚丽华撤下我主编一职;另一派保守得觉得这样太过草率和无情,其中的代表是沈总,他丝毫不肯让步。那一幕让我不得不怀疑他跟姚丽华的情人关系是不是彻底破裂了。

就在局面僵持不下时,小凉站出来说话了。

“其实梓雯在出事之前来找过我,她表明当初正是因为遇见了陈默才有了做这本杂志的初衷,就连《橙》也是取了‘陈’的谐音。而且她认为《橙》能在短短一年内做起来,陈默的功劳不容小觑,他本身的作者名气也带动了不少销量,所以她认为应该保留陈默杂志A版的主编位置。可惜如今的梓雯还在医院昏迷不醒,除了用我的人格担保,我并没其他证据证明我这番话的真伪性。”

讲完这段简洁清晰的话,她朝大家微微颔首,静静坐回了座位上。

如果我没记错,这是她第一次在公司的会议上冒险发出这么激进的声音。以前,至少表面上她从来都是持中立态度。小凉这一举措虽然很突兀,却迎来了不少的支持者——“橙”和“陈”的谐音那段我都佩服她是怎么想到的。中立派也发出了“那就尊重梓雯的意思吧”“要不就让陈默再做一段时间吧”的声音,大多不过是出于对梓雯遭遇的怜悯,以显得自己还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冷血动物,这些虚伪的行径却更让人恶心。

会议争持不下,最终大家各让一步,我继续担任《橙》A版的代理主编,三个月的观察期。这一结果对姚丽华并没有太大打击,事实上当她宣布了接下来的一件事时我才发现,就算我还能当主编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梓雯的事我感到非常遗憾,希望她能早日脱离生命危险回公司上班,在这之前我会暂时兼她项目总策划一职。”她的脸上看不到任何遗憾,如果说一定有什么,也只是因为强忍着傲慢和喜悦后而导致的嘴角微微颤动——现在,劲敌终于消失了,无论是抢男人还是拼事业。

会议结束后,一些不算太熟但不至于敌对的同事跑来恭喜我。我不知道有什么可恭喜的,如果说对我而言还有什么值得欣慰的,大概是我终于不用再像个应该销毁还是继续摆在货架上兜售的商品那样被大家讨论了。

我是最后一批走出会议室的人,我不想挤在虚伪的人群中,那让我压抑。几分钟后会议室空得差不多了,这时一个人影站在了会议厅的出口处,因为微微逆光,我走过去时需要微眯着眼睛才能看清他。

然后我认出了他,吴彦尊。

一张毫无新意且让人反胃的嘴脸。他似乎故意在等我,见我走近才讪讪地笑了,“算你运气好,这次的打赌我输了。”

我极力压住胸腔中的愤怒,不说话。

“欸,不过真可惜咯,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就那么残了。你说要是能再晚一天给撞也好啊,至少我还能约她出来开个房睡一觉。你知不知道,她身材有多棒,甩掉她的这三年里我都时常会想念……”

他想故意激怒我,他确实成功了。

我脸上的镇定脆弱得像一片薄纸,浑身上下的愤怒喷薄而出。我朝他扑上去了,挥拳已经不能解恨了,我只想咬断他的脖子,“吴彦尊,你个畜生!梓雯是为了救你才变得现在这样!你究竟还有没有一点点良心,你真的还是人吗?”

我想打架,他也正有此意。

他一手揪住了我的头发,另一只手挥拳砸过来,“要怪就怪周小野吧,居然想开车撞我!可惜老子命大没死成,不过你放心,从今以后只要我活着一天就绝不会让他好过。我一定会请最好的律师,我要让他后半生都在牢狱中度过,我要看着他天天被牢房里那群同性恋操到大叫!还有你!陈默,别以为我会就这么放过你,你给我等着……”

“不用了,我现在就杀了你!”我挡开他的攻击,双手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我只想拧下他的头。

“来啊,有种就来啊!”吴彦尊吼着,一拳几乎打碎了我的胃。

我因为剧痛滚到了一边,他立马压上来,这次轮到他掐住了我。窒息感顷刻间涌上来,我的视线开始扭曲。可就是那几秒,吴彦尊居然哭了,他扭曲的脸上掺杂着一种很复杂的情感,湿热的泪水滴在我脸上。

我笑了,努力发出声音:“怎么呢?难过呢……原来……原来你还知道难过啊?你……不配……”

“陈默,我要杀了你!杀了你!!”他彻底失去了理智。

我也疯了,一膝盖顶翻了他的身体,“来啊!看谁杀了谁!”

几个同事冲上来把我们活生生地给撬开了。

我终于还是被架住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面那个我恨不能生食其肉的人肆意地叫嚣却无能为力。那一秒我很想问问佛祖、上帝,或者真主,随便什么都行,我就想请教下这些无所不能的神,这个世界上是否真有所谓的报应?如果有,麻烦快点行吗?如果不行,那至少告诉我一个准确时间行吗?我怕我真的等不到那一天了。

【二】

吴彦尊的报应没有来。

首先来临的,是周小野蓄意杀人案件的开庭。这则新闻在星城的报纸上沸沸扬扬地炒到了五月中旬。当时五月份的《橙》A版正好上市,我在卷首语上写下了救赎这一主题。我说: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救赎的存在,我愿意以马上死去为代价,并拉上那些本该比我更早死去的人。

当然,这篇卷首语没有登上杂志,被姚丽华给删掉了。

我预料之中。

开庭那天,我戴着墨镜低调地混进了群众听证席上。周小野剪了一个干净的囚头,穿着不合身的大号囚服,铐上手铐坐在了被告人的座位上,消瘦得像一具干尸。我甚至怀疑他会比医院里的梓雯先死去。

听说他从撞人到现在,始终一句话都没说,无论是警察还是自家人请来的律师,任何人见他都不肯说一句话。他还试图过靠绝食来自杀,最终坚持到第四天还是抵挡不了本能而进食了,吃完之后又是疯狂地抠喉催吐,然后是高烧不止,他在想尽一切办法折磨自己,他想死。

双方似乎都请来了相当厉害的律师,一开庭,两位西装革履道貌岸然的男人就争论个没停,搬出了各种专业的法律条文,几次由于情绪激动而吵起来。维持全场纪律的法官差点敲断了锤子。

被告方的律师可谓费尽心机,他从周小野儿时的不健全的家庭教育入手,延伸至周小野的整个叛逆的成长经历,并举出了他曾经在学校做过的一些过激行为,再加上犯案之后缄默不语和企图自杀的反常表现,把他往人格缺陷甚至精神病上面扯。因为只要一确认周小野有病,就不能定罪,而应该直接送往精神病院治疗。

受害者一方的律师则坚持周小野属于情杀,因为一直追求受害人无果而歹毒地对受害者和受害者男友产生了杀意。为此,那位律师还找出了一些证人,吴彦尊首当其冲,而让我意外的是,我居然还看到了公司的几位同事,其中一位还是曾经让周小野托父母关系帮忙贷过款的人。那时候他们关系看上去多么好啊,想不到一转身,便成了指证他有杀人动机的证人。

两方僵持不下,最终那场开庭没有结果,二次开庭时间延至半个月后。

结束时我混在人群中想要离开,却被一只手给逮住了。

是周小野的母亲,当我回头与她的目光相撞时,她深埋在眼窝之中的愤怒和悲伤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似乎怕我逃跑,她死死逮住我,一只手已经朝我的脸上扇过来,一个不满意,又继续扇。她情绪失控地哭喊道,“都是因为你。我儿子造了什么孽啊?要不是他交友不慎,要不是你喊他去做什么杂志,他现在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都是你,你才是杀人凶手,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啊……”

“对不……阿姨,对……”脸部火辣辣地烧起来,我没有躲,我试着道歉,她却连道歉的话也不让我说。“对不起”三个字像一个脆弱的气泡,还没成形就被戳破了。后来还是周小野的父亲上前拉住了她。

“你走吧。”他冷淡的声音里是透着恨的。

“叔叔,对不起……”我终于说出这三个字,却并没有好受多少。

“你走啊,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啊?!”他推开我,抱住了妻子,老泪纵横地哭起来。我迟疑几秒,转身逃离了。

从法庭走出来后,我发现自己像被世界抛弃的孤儿,无处可去。

我决定去探望梓雯,这个星期已经是第三次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好消息,上星期,她的情况已经基本稳定了,这副不会再有生命危险却也没法表现出太多生命征兆的残破躯壳,搬离了重症监护室,送到了普通501号病房。

推开病房门时,我意外地看到了她母亲。梓雯曾跟我谈起过,这位被丈夫抛弃后独自一人撑起了整个家的幼儿园老师,曾经因为压力太大而一度患上神经衰弱的苦命女人。而今天,她终于从梓雯的描述中走出来。只是我没想到彼此会是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现在,她坐在我眼前,蓬头垢面,憔悴而衰老。她甚至没有力气朝我摆出一个迎接客人的礼貌微笑。我走到梓雯身边,看着这个往昔盛气凌人的女人此刻颓败得像一只烂掉的橘子。短暂的沉默后,伯母有些吃力地抬头瞅了一眼悬挂在头顶的输液瓶,还有很多,似乎有些失望。但很快她又找到了事情给自己做,她蹲下身搬出了床底的一个小脸盆,“我先去给她倒下尿。”

我忙点头说好。

感谢伯母的离开,得以让我跟梓雯单独呆一会。我想跟她说点什么,我聊起了杂志近况,聊了一会又觉得还是应该说点开心事。于是回忆起我们刚认识那会,我说到了一年前的那场签售会,说到了长隆游乐园那次一起在宾馆喝过的那杯酒,以及去瓦镇泡温泉那晚一起蹲在旅馆门口抽过的那根烟,我这才发现原来她早已不再是我的上司,我欣赏她、佩服她,甚至依赖她,更多时候她是我的良师益友,可唯独感情上,她像个小孩。而偏偏就是这一点,要了她的命。

后来话题无可避免地说到了周小野,“可以的话,请你原谅他吧。因为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比他更爱你的人了。你一定明白的。说真的,我非常讨厌你们。我是说,你跟周小野这种人,为什么你们可以对一个不爱自己的人那么执着呢?执着到连命都不要。你们就从没想过身边人的感受吗?你们太自私了……”说到这我才发现自己眼睛湿了,真该死,我不应该责怪她的。毕竟清醒的时候她就最讨厌别人对她指手画脚。

我强撑起笑容,“雯姐,你放心,以后我会常来看你的。你快醒吧,《橙》怎能没有你呢?哦,对了,等你醒了,估计周小野也刑满了,今天首次开庭我去看了,他家里请的那律师看上去很厉害,估计不会被判多久。反正我觉得你俩挺般配的,干脆就在一块吧。我没开玩笑,我说真的,到时候我跟小凉来给你们当伴娘伴郎……”

雯姐的眼角溢出了眼泪。

我呆了两秒,立马从座位上跳起来。我跑到病房对面的办公室粗鲁地把主治医生给拽过来。我说:“医生,你快看!你看她有反应了,我刚跟她说话,她听到了,她还流眼泪了。她是不是有希望醒来啊?我以前听人说过有些植物人只要每天跟他们讲话就能醒……”

主治医生将信将疑地俯身掰开她的眼皮,用手电筒照了下。尽管很隐蔽,他嘴角还是泛起了一丝不屑的嘲笑。

“植物人也能流眼泪,这是正常反应,以后别大惊小怪。就她现在这情况能吊着一口气都是阎王老爷开恩了,醒不醒来对她来说没有区别,都是个活死……”他嘴张到一半,“活死人”三个字终是没说完整。但这并不是出于对病人的怜悯,他可能只是觉得若再这么冷酷无情,我会一拳打碎他的眼镜。

主治医生走后,又剩下我一人面对着梓雯,一旁的心率图上冰冷的“滴滴”声,它像生命流逝的刻度,一点点数着时间,让人焦灼不安。时间更难熬了。我看了看床头柜上的开水瓶。我说雯姐你等着啊,我去给你打瓶开水。

我真没出息,我明知道她根本喝不了水。我仓皇地抱着开水瓶逃到了楼下的开水房,然后我靠着墙没出息地哭了。哭了两分钟后,我狠狠扇了自己两耳光,告诉自己要振作。十分钟后,当我再次回到病房时,我没想到,我会看到沈聪。

窗口多了一大束康乃馨,沈聪戴着墨镜,却还是掩饰不住苍白而憔悴的脸色。她抓着梓雯的手,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很久后才发现愣在门口的我。

一见到我,她脸色立马变了。收拾东西起身就走。

可我没放走她,在她走出门口时一把掐住了她的左手腕,她刚想大喊“放开我”却被直接推到了墙上,我愤怒地瞪着她,“你手腕上的割伤是怎么回事?”

“我不用你来……”

“住嘴!”我大吼一声,把她吼愣住了,“沈聪,我不指望你原谅我,你可以恨我,你如果想报复我欢迎你冲着我来。可是我今天警告你,你以后要再敢自杀,我绝不会放过你的,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放过你的!”

她脸上的虚张声势慢慢退却,她强忍着不哭,可眼泪还是出卖了她。终于她“哇”的一声痛哭起来,可她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抱住我,她只是战栗着抓住我的衣服,“陈默,我真的好爱好爱你……哪怕你不爱我也没关系。如果可以我多想当做一切都没发生,就那样永远呆在你身边。可是、可是我们回不去了,你知道吗?我们真的回不去了……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伤害了你,求你原谅我……原谅我……”

我糊涂了,我想开口,她却突然一把推开我跑走了。我望着她离开的背影,胸口绞痛。我问自己到底有没有喜欢过她。其实,是有过的吧。

八年前的那个夜晚,男孩跟女孩一起躲在影碟吧的小包厢里。后来女孩枕在男孩怀里哭着睡着了。而男孩一直醒着,他望着窗户外的天空,看着它一点点变白,一点点照亮女孩恬静的睡容。那年的他还太年轻,分不清楚喜欢跟爱。可当他看着她的白净的脸庞时,他是那么心动。他忍不住偷偷地吻了一下她的眼睛,并在内心默默地决定:等天一亮,我就带你走。我们离开南水镇,随便去哪。

可惜天一亮,他们就被父母和老师抓回去了。

这些,女孩永远不会知道了。

【三】

我搬离周小野的家,新房没装修好,暂时住进小凉的公寓的这几天,我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一股暗流,了无踪影却又无处不在,带着浓浓的恶意端倪。有时候坐在办公室里打字,会突然的胸口一空,然后错觉被什么东西咬去了一大块。

这种莫名的不安感,一直持续到第九天。

清晨我醒来了,天刚亮,透过窗帘照射进来的阳光泛着淡淡的紫红,那是破晓时分才有的颜色。我想我这一生最羡慕的就是朝阳了,无论世界发生了什么,它总能每一天都准时在地平线升出希望而妙曼的姿态,不休不眠。

我睁开眼,小凉正温柔地依在我枕边,歪脸看着我。

换之前我偶尔也能享有这种待遇。她总是提前去厨房给我准备早餐,待到一切都弄好时,便会像现在这样看着我。直到我被煎鸡蛋的香味引诱着睁开眼,她再摆出一个得逞后的调皮微笑。

可今天不一样。

她的目光中泛着轻微的贪恋。我缓缓坐起身,这次没能闻到早餐煎蛋的葱香味,也没有看到被阳光铺陈饱满的客厅。我看了下手机,离上班时间还很早。

“今天……”我声音有些沙哑,咳嗽了一声,“今天怎么这么早?”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突兀地说道:“今天我们不去上班好吗?”

“你身体不舒服?”

“不是,”她摇摇头,“你知道明天就是我生日了吗?”

“当然。”事实上,我一直记得并早早准备了礼物。

“可我想今天去看海,我不想等到明天了。陈默,今天我们什么都不管了,手机也不带。就你、还有我,我们两个人一起去看海吧。我知道这很任性,可是我真的很想去,就现在。”

她那迫切乞求的目光轻易说服了我,很多时候,当你望着你爱的人的双眼时,无论你有多么理智而充分的理由,都会无法拒绝。

我缓缓将她搂在怀中,亲了下她冰凉的额头,“咱们现在就去,什么都不管,去看海。”

这场出走非常突然,以至于我还来不及弄清楚它的意义,就已经坐上了去邻省的火车。车窗外,我感觉自己在跟着火车缓缓碾过大地,从起初繁华的城市到满是低矮房屋的郊区,再后变成了一望无际的山川,像是目睹了世界从年轻到老去的模样。

小凉在我怀中安静地睡熟,当她醒来的时候目的地已经非常近了。车窗外的风景还在缓缓移动,夕阳均匀地覆盖在广阔的土壤以及无际的天空之中,非常美。她陶醉地看着外面,声音轻盈。

“我应该没告诉过你吧,我常做的那个梦。”

我摇摇头。

“不知道算不算噩梦,反正就是世界末日了,到处都在地震跟火灾。天空是非常压抑的血腥色,身边似乎总有小孩在低声啜泣。我跟你坐在一列开往远方的火车上,就像现在这样,火车上坐满了人,但每个人都不说话,神色疲惫地发呆或者沉睡。我很害怕,问你我们要去哪?你告诉我,我们要去一个没有灾难的地方。至于究竟是哪你也不知道,但可以确定的是那里有海。每次到这梦就结束了……”隔着若有若无的玻璃倒影,我看到了小凉投映在上面的脸,她似乎微微笑了,“总感觉,现在这个梦要实现了。”

“如果真是世界末日,会害怕吗?”我问。

“不怕。”她坚定地摇摇头,抓紧了我的手,“你在身边嘛。”

漫长的七小时火车后,我们看到了海。

因为阴天的关系,海水不是纯粹的蓝,泛着淡淡的青灰色,沙滩也没有想象中的干燥,踩在脚下像是松软的泥土。但所幸海还是够大,我能想象世界的尽头就应该是这样,广阔而寂寥。

海风里掺杂着海水特有的腥咸味道,当第一个海浪拍打过自己的膝盖时,我才意识到,这原来是自己第一次看海。其实小时候也有过要去看海的梦想,后来不知为何就忘了。没办法,人长大了后,最先忘记的总是梦想。

小凉一手扶着在风中微微摇摆的遮阳帽,一手挽着白色雪纺长裙,她眯眼看着眼前的大海,突然问,“你觉不觉得,大海它像一个巨人正在温柔地呼吸,而我们正踩在它的睫毛上。”

“睫毛?为什么?”真是个奇怪的比喻。

“不知道,就觉得是这样。”她满意地点着头,把提在手上的鞋子递给我,并在我接过时趁机踮脚吻了下我的额头。然后她转身走向了海滩,海浪带着淡淡的喧嚣声,循序渐进地漫过她的脚踝,接着是膝盖,直到她的白色长裙一并湿了。但她还在一点点朝深处走去,单薄的身体载满了艰难,远远看去像是一艘随时会被浪花拍翻的纸船。

站在海浪中的她突然摘下了帽子,风立马托起了她的黑色长发。她不说话,只是侧头看了我一眼,淡淡笑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笑让我很难过。我突然觉得,其实我一点也不了解她。

我们在海边的出租屋子里租下一个帐篷,决定跟大部分情侣一起在沙滩上露营,等着看第二天的日出。

晚上我睡不着,悄悄起身出了帐篷,蹲坐在沙滩上发呆。我发现白天和晚上的大海,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生命力。比如现在的凌晨一点,它变得一点也不温和,它是那么神秘,仿佛世上所有的秘密连带天空中那数不尽的星辰都藏在了里面,它们都被大海默不作声地接纳了,然后化为一声声古老的叹息。

我执着地守在这些叹息旁,内心归于平静。平静到以至于小凉轻轻掀开帐篷时我都没有察觉,她从身后环抱住我,把脸贴在了我的背脊上。之后我们开始安静地对话,看不见彼此的表情。

“陈默,说真的,你后悔过认识我吗?”

“为什么要这么问?”

“我不知道,你只要回答我就好了。你有后悔过吗?哪怕只是一瞬间。”

“有过。”

“什么时候?”

“就这会,突然就后悔了。”

“后悔什么?”

“因为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原来自己什么都做不好,我把什么都搞砸了。现在的我,肯定让你失望了吧。”

“傻瓜。”她笑了笑,不再说话。

短暂的沉默后,我终于想起一件事,从衣袋里掏出了早准备好的礼物,本想偷偷放在她枕边,等她早上醒来自己察觉的。但现在我改变了注意,在极其暗淡的光线下,我摸索着打开了戒指的盒盖,借着不知哪飘来的微弱光亮将它缓缓戴在小凉右手的无名指上。

“生日快乐。”我说。

戒指是银制的,没有完全缝合,断开的尾部呈一对蝴蝶的翅膀形状,还有一对翅膀在另一枚戒指上,拼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一只蝴蝶。而另外那枚戒指,我偷偷当项链戴在了胸前。

“啊,真漂亮。”小凉很开心。

“骗人,你现在根本看不见。”

“欸,是呢……看不太见,反正我很喜欢,谢谢你,谢谢你送我的生日礼物。”她感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然后笨拙地掏出手机将它照亮了。

之后又是微妙的沉默。明明应该很开心,可当手机荧光消失的前一秒,我却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哀伤的光泽。

然后我们接吻了,是她先发起的。这次不再是轻轻触碰,而是缠绕着情欲。很快,我的嘴滑过了她的脸庞,落在了她温热的脖颈上。就在沙滩上,我脱下她披在肩上的薄毯,接着是外套。当我顺势压在她身上时,整个过程她都没有排斥,只是用双手捧着我的脸,低沉地喘息。直到我的手和唇都沿着她身体的曲线慢慢滑落时,她才异常剧烈地颤栗起来。我以为只是单纯的紧张,又亲吻她的额头试着安抚,可当我吻到一片温热的眼泪时,才发现她哭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不停地道歉,没多久终于双手捂住嘴大哭出来,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我不知所措。

其实在这之前,我们有过几次差点做爱的经历,可每次进行到一半时她总是告诉我,自己还没准备好。这次依旧是短暂的僵持,我放弃了。我从背后抱住她。起初她的心跳还是很乱,很久后才平静下来。

凌晨三点多,我们回到了帐篷里。

那晚睡着后,我做梦了,是接着小凉的梦开始的。世界末日了,天空是很压抑的血红色云层,我们坐在逃往远方的火车上。她问我要去哪,梦里我笃定地告诉她,我们要去一个有海的安全的地方,可其实我也不知道是哪。

可没多久,火车突然在中途停下来了。是一片很奇怪的空地,无边无际的象牙白在我视线中无限蔓延开来。很多人从火车上下来,走向了空地上的唯一的孤岛——月台。小凉这时也跟着乘客下车了,我说,别下去,我们还没到。

可她没听见,我想留住她,身体却动弹不得。很快她下车并站上了月台,朝我温柔地笑了,那个笑容是我常看到的那种笑,很舒服,却没有多少情绪起伏。

“我的目的地到了。”她说。

“别走,别……”

“再见。”她招手。

“别走……”

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我看了下时间,上午九点,这意味着我已经错过了今天回家的火车。掀开帐篷的一瞬间,阳光狠狠刺痛了我的双眼,伴随着沙滩上游客们的吵闹声一并钻进了昏沉的大脑。我安慰自己,至少今天的天气比昨天要明媚。此刻阳光正好,空气新鲜,我在海边。

可林喜薇,你人又在哪?

我是在二十分钟后,才确认了她离开的事实。出租店的老板告诉我,天刚亮,我口中形容的那个女孩就坐在沙滩上看日出。因为其他人都是成双成对,她只身一人所以印象比较深刻。她只在沙滩上坐了几分钟,便走过来问老板,想去火车站。于是老板给喊了一辆出租车,收了她10块钱回扣。

我问老板还有什么可以补充的吗?他仔细想了很久:“哦,当时她在哭。也不能说是哭啦,就是眼睛一直在流眼泪。我说姑娘啊,跟男朋友吵架啦?她说不是,就是眼睛不太适应海风。她还说,她没有男朋友。”

很奇怪,那一刻我居然没有想象中的惊慌。其实就在昨天傍晚当她站在海边回头看我的那一眼,我似乎就透过时光隧道看到了此时此刻彼此的分离,我说不清为什么,但我就是坚定地那样预感着。否则,我也不会把原本第二天早上要送给她的礼物提前在半夜。

我不难过,只是有些遗憾。

我无法再得知她是否真的喜欢我送她的礼物了。

几小时前,当她独自一人坐在海边面对着整个世界的苏醒时,当朝阳升上海平线照亮她无名指上的这枚银戒指时,她是否会饶有兴致地摘下来放在光线之下细细打量?她又是否会发现隐藏在戒指内侧的“L、Y、F”三个大写英文?那是我花了一整夜用美工刀刻上去的Love you forever的缩写,挺傻的。

我一边臆想着,一边将帐篷收拾好退还给出租屋,有些重,我吃力地将它扛到了柜台上。老板检查一遍发现没问题,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乐呵呵地笑。退还我押金时,他发现了什么。

“咦,小兄弟,你眼睛也不舒服啦。”

我忙用手擦了擦,“是啊,海风太大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