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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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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开学第一天我走迸教室,立刻后悔得几乎倒地而死,因为我迟到了将近一个小时,所以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心翼翼地走到第一排正对讲台的那个位置坐下,从此,就再也别想换地儿了。

因为我个子高,后面一溜儿的同学一下子全被我挡住了,这帮傻逼在我后面自由地上课作小动作,考试作弊,而我却像个活靶子似的挡在前头。

从这件事上你就可以看出我是跟什么人一起上学了。

我当时绝望地坐下,大气也不敢出,不料却招致一阵笑声,我知道他们都在幸灾乐祸。"衣冠禽兽"站在我面前,手拿一个本子点了一下我的名字,我应声虫儿似的答了声到,他马上把目光移开了。看来他很不满意,至少夏天他无法在大家伏案做练习时自如地看女生的Rx房了,他得劳动大驾,从讲台上走下去,为了看得更清楚,他还得弯下腰去,指出那些女生本子上的错误。

知道这一点还是后来的事,命中注定我在开学第一天便坐上了无论如何我不该坐的位子,也就命中注定他恨死了我,我想我错就错在不是一个肥臀大奶的女生,错就错在我在开学第一天叫他失望,错就错在我竟然还坐得四平八稳、笔管条直,把后面那些女生的Rx房挡得严严实实。等我反应过来趴下睡觉为时已晚,这个老流氓连多几天都等不及,在第一个月就匆匆忙忙给了我一个处分,处分的理由讲出来我都觉得可笑——旷课——那是我为讨好老师所做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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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原来可能是坏人,所以拼命想学好。另有一类人,生性是好人,偏偏哭着喊着要学坏,我的朋友华杨就是这种情况,对于他来讲,实际上,学坏要比学好难多了。

华杨和我同岁,是高中同学,他头脑聪明,讨人喜欢,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有兴趣,都有耐心,所以他的女朋友辛小野正好配得上他。辛小野是个非常自以为是、自私自利的家伙,也正是她,叫华杨爱得五迷三道、疯疯癫癫。我想,对此惟一的解释是,在华杨通往真理的道路上,需要一块很大的绊脚石才好摔得头破血流,上帝见他如此真诚,便把辛小野发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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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华杨是在学校办公室里碰到的,那是85年10月的一天,说来好笑,当时其他同学正在教室安安静静地上课呢!当然,少了我们这样的害群之马,这些笨蛋才能如此。

我上课有个习惯,就是不听讲。因为我们老师上课也有个习惯,就是胡说八道。我的习惯比起他的来最少有一点好处,就是不打扰别人,但他不懂这一点。因此,我在安安静静地看我的《在轮下》时被捉到了,按照惯例,我又被送到办公室"考虑考虑",老实说,上学那么久,我就对教师办公室有那么点儿好感,我曾经在那儿看报纸、杂志,抄作业,听老师讲我随时都能倒背如流的大道理。此外,我在那儿还认识了不少新朋友,他们像我一样,经常光顾那里。

那天我去的是数学教研室,里面空空的,没有人,我在桌子上找到一张昨天的《北京晚报》,看了几眼,忽然睡意涌上来,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一会儿,我被一阵乒乓声惊醒,睁眼一看,教研室里新添了一个人,高二(2)班的华杨,我们以前相互知道,但从未说过话,我惊奇地发现华杨在检查老师的抽屉。

老师进来的时候我们俩早已做等候状。教研室外,同学们都涌到操场上玩,我和华杨分别被两个老师教育,我认错态度异常诚恳,眼看着就要过关,但华杨那边和老师吵了起来。老师管他叫做"欠家教的小混蛋",他管老师叫做"老秃驴",结果老师大手一挥,叫他回家请家长,并向正教育我的老师大骂学生混账。口沫横飞的同时,一双手不时指向我,于是这边当仁不让,我也成了老师们竞技心黑手狠的牺牲品,当然,我后两节课的时间应主要用于找到家长,并设法把他们弄到学校来丢人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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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笔千言离题万里是我的拿手好戏。下面我又要故技重演了,没办法。

我对一个逻辑非常反感,那就是老师和家长常常以为了孩子好的名义而教育他们,折磨他们,打他们,而不问问他们自己同意不同意。我对此反感有两点理由:

其一,这是对孩子的不尊重,其二,这也暴露了前者束手无策的窘状。

而在孩子的阶段是不会明白前面两点的,他们糊里糊涂,天真无邪,在此之前,他们还完全弄不懂字典上有些字的含义,比如——屈辱,痛苦,强权。暴力等等。只有一个逻辑可以解释这件事,那就是,在教育孩子的过程中,老师和家长时不时的也要客串一下反面教材。

还有,谈到上学时被老师请家长,我要告诉你们这招的厉害,当时最怕这招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父亲。在我上学期间,他到学校的次数比我少不到哪儿去,每回从学校回来,他先得把我打个半死,再让我写保证书,于是我便这样恨恨写道:"我以后一定上课遵守纪律,好好学习,不辜负家长对我的希望,接受这次的教训,保证今后不再重蹈覆辙。"这样的小条遍布我们家,每次我妈扫地时都能扫出几张来,有时逢到我在场还念给我听。

我在这里要说的是,有些老师是够坏的,无怪乎华杨管他们叫女生的内裤呢,(老湿!就是老师!)他们深知血浓于水的道理,他们不教训你,而是教训你的家长,告诉你的家长,他们生了一个什么样的蠢货,叫你的家长丢尽脸面。这样,家长就会把愤怒成倍地再发泄到你的头上,于是,一幕幕活报剧便上演了,在夜晚,在大家劳累了一大之后,父母声泪俱下,孩子说谎保证,所有演员均声嘶力竭,精疲力尽,吵得四邻不安,当然,一家子也是鸡犬不宁。

你不要以为老师们就会请家长,学校在对付学生方面手法还多着呢。他们建立一个叫作"学校家长联系本"的东西,放学时老师签上时间,回家后家长再签一个时间,叫你放学后连厕所都来不及上,背着书包往家飞跑,更甭提在路上多看一眼小妞的屁股了。他们拆学生的信,截获上课传的小条儿,把学生分为进步的和落后的,建立各种组织,让学生们相互告密等等,总之,一切最复杂的特务手段都能在学校找到原型,如果你不迅速学会说谎,虚伪,装腔作势,乖乖听话,那你在学校就会混得像我一样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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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年10月,阳光灿烂,17岁的我坐在操场边的一棵树下,其他人在上体育课,男生在踢球,跑得浑身是汗,东倒西歪。女生在做单杠,体育老师借机在她们身上乱摸一气,怪不得单杠坏了丫冒雨抢修呢。

此刻,我对眼前的一切熟视无睹,垂头丧气,心乱如麻。正茫然间,华杨远远地走过来,样子挺悠闲,他先在太阳下面站了一会儿,手里竟拿着我被老师没收的书!

一会儿,他走到我前面,坐在我身边,低下头默默看起来,看得出来,我那本黑塞的《在轮下》叫他爱不释手。

我站起来,走到阳光下面。

下课了,三三两两的学生从我身边走过,几个女生手拉手去上小公园前边的厕所,她们个个神气活现,俗不可耐,一边走一边还交头接耳他讲着老师同学的坏话,一个扎小辫的丑八怪倒吸一口凉气后对同伴夸张地高声叫嚷:"刘老师还有一个外号叫臭熏鱼,这个外号主要是指他的气味!"

我感到无聊,于是又走回树下,华杨抬头看到我,对我一笑,把书举到我面前:"这是你的吧?"

我点点头,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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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我要告诉大家的是,大学生活叫我厌倦。所有的组织生活都叫我厌倦,我整夜失眠,一天比一天更加陷入苦闷,当初选理工科学计算机是为了证明自己聪明,实际上这蠢透了,因为功课和考试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因旷课已接到一份处分通知单,女友向晓飘也离我而去,这些都发生在开学不久的一段时间里,这段时间,我除了迎接预期的失望之外,还承受了不少从天而降的失望,那时正是10月份,秋高气爽,大天都是好天气,而我的心情却恶劣透顶。

华杨的吉它被他喝醉后砸烂了,无聊像蛀虫一样至空了我们的心,理工学校的女生不仅数量少得可怜,而且质量还差得要命,一个个的还特自命不凡,对于她们,我没有兴趣,对于那些成天忙于交换毛片儿,临睡前大谈性爱的男生,我更是避之惟恐不及,这时我才明白,这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这儿是勤奋向上的傻逼的天下,晚自习室的灯光彻夜不熄,塞满了那些梦想出国或通过考试的蠢货,他们来自全国各地,穷得要死,除了教科书和淫秽杂志他们不读其他书,趁我睡着,他们偷偷使用我的擦脸油和梳子,我索性连牙膏,牙刷、毛巾也送给了他们,每天起床,我只是用凉水在脸上拍拍,往袖子上一擦了事,我的身上是沉积已久的劣制香烟味和臭味。

这几天华杨一直在蹭我的饭,他把从家里能骗来的钱全部贡献给了约会,那是他忘却现实的惟一机会。他的女朋友,我是指辛小野,似乎有无穷无尽的事情来找他商量,其中包括给同学过生日的礼品选购,两星期一次的便秘的对付办法,使用脱毛剂的效果,邦·乔维哪首歌唱的不尽如人意,等等等等。那时,他也忙得够呛,大多数时间是在忙于借钱,但约会仍使他穷上加穷,愁眉不展,以前,他是靠唱歌来消磨时间,现在他用唱歌来代替抽烟,好省下一些饭票。昨天,他喝醉之后把琴砸了,现在他没有烟也没有琴了。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有了,除了烦恼。我和他成大无所事事地躺在宿舍里,就像干在湖底的鱼,任凭烈日暴晒,我们极度颓废,奄奄一息,坐以待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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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给高中同学写信,希望从他们那儿能听到一些好消息,但什么也没有,他们不是像我们一样,就是比我们更糟,大家都整天心情浮躁,走来走去,希望出点事情,但又都无事可做。

事实上,要做的事情一大堆,脏衣服一个月没洗了,开学时发我的教科书还是新的,只不过扉页上写了我的名字,我从家里偷了200元国库券,兑成人民币买了个录青机,天天听齐秦的歌儿,仅仅为了加强失恋的感受,那些歌矫情夸张,却正迎合我的心境,接连几天,我曾为它们落下眼泪,同时也为我自己哭泣,我的女朋友——向晓飘,在我还没操过情况下离我而去,这叫我非常后悔,我整夜地想着以前每一次可以操她的机会,那些机会我未曾很好的利用,现在正为别人所利用。以前我们关系挺好,我记得有一次,那是上高二的时候,她曾用保温饭盒给我送午饭。还有一次,在紫竹院的一条长椅上,她的几个同学从我们身旁走过,她竟没有让我把放在她Rx房上的手拿开,我估计那帮傻逼一定看到了,可她完全不顾。

对向晓飘的回忆使我陷入固执的痛苦之中而不能自拔,陷入难言的想象中的嫉妒之中而无法摆脱,总之,是叫我伤透了心。我去找她时好话说尽,但她对我态度冷漠,由此我推想,她一定叫人给操了,这搞得我更加难过。

那一段,我成天恍恍惚惚,焦虑不安,心理阴暗,想法荒唐,几乎死掉。

华杨就住在我们宿舍隔壁,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他用罗大佑的歌来加重伤感气氛,通常他是这么做的:先去不知哪里借一把琴,然后躺到我的床上一唱就是三四个小时,以此来"让我分神,使我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实际上,我既没有分神也没有解脱,而是更加烦躁,更加无所适从。像我们那一代的其他人一样,我也喜欢罗大佑,经常听他的《鹿港小镇》、《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小妹》等等,这种喜欢从某种角度讲是带着柔情成分的,不管当时我有没与谁在恋爱。我说过,那时我们面对的最可怕的东西就是无所事事,就是空虚,就是莫名其妙的无聊,我看不到前途,对自己也没有信心,缺乏理想信念之类父辈曾拥有过的美好东西,弄不清生活的意义和价值,找不到让自己行动起来的理由,任何行动,由于没有目标,好像都是荒谬的。如果我那时知道自己一生都将在荒谬中度过的话,我也就不胡闹了。可那时候我不知道,我周围的人也不知道。

有一阵儿,我决定让自己振作起来,要么干脆死掉,也许别人那时也在这么想,奇怪的是,我真的振作起来了,但却没有目的,我成天脚步匆匆,为的是告诉自己,我没有消沉,没有自怨自艾,没有自暴自弃,然而,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是我还是干了些什么,我上课,下课,做功课,踢球,看书,写作业,甚至还参加了一个诗社,我每天只睡六小时,其他时间,用华杨的话讲,我是一个忙个不停的"行尸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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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是我刚上大一时遇到的情况。我时常想,要是我刚一开学便认识阿莱,我的生活会不会更好些?或是再早些认识阿莱呢?如果是那样,我就不会跟朋友混在一起,也就不会像后来那样对待阿莱,假如我把对向晓飘说的甜言蜜语分一半给阿莱,假如我用对待向晓飘的心态对待阿莱,也就是从开头便努力迎合阿莱的愿望,为着她的理想而生活而不是对她漠不关心,那阿莱会不会不离开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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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华杨去北大找高中的同学玩,在那里,他们请他吃了一顿饱饭,还喝了几瓶啤酒,这使得他精神大振,于是,应那帮家伙的要求,他唱了两三个小时的歌,据说,场面出奇的热烈,一个女孩哭了,传闻她爱了华杨好几年,现在仍未死心,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她长的非常难看,当然,哭起来就更加难看,在她哭的时候,竟有人悄声说:"这老太太怎么了?"

当然,这些都是题外活,华杨那一次北大之行使他认识了一个学历史的男生,叫刘欣,他会弹键盘,有一对招风耳,头发又长又脏,粘在一起,像刚擦完地的墩布条儿,脸色像老头儿长着湿疹的屁股,黄皱脏黑,上面起着一些青春痘,一双眼睛不停地眨动,如果有一天他碰巧没有手淫,里面就会射出狂热的光,当然是射向路过的小妞儿的,他对小妞儿的口味非常简单,假如有一天我听说他因强xx一个失掉右腿的瘸子而被捕,我绝不会感到奇怪,当然,有时我们坐在马路边上真的看到一个失掉右腿的瘸子路过时,他也会和我们一样,学美国60年代的青年抢着喊"左左左"。他的简单历史不久就被我打听到了,曾和一个极难看的女生谈过"一段不堪回首的,相互折磨的,非常浪漫的,致命残酷的恋爱",一直债台高筑,非常聪明,但从不学习,整天胡思乱想,形迹可疑,也就是说,他很有可能成为华杨的密友,因为华杨多少年来一直梦想学坏,就是不得其门而入,现在机会来了。

果真不出我所料,不久他们俩就形影不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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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华杨把刘欣带到我的宿舍,对我说:"给你介绍一个哥们儿,他就是刘欣。"

我抬眼望去,此人正把一顶不知是从自由市场哪个农民头上抢的草帽往门后的钉子上飞盘般一扔,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冲我飞快地点点头,然后问:"有烟吗?"同时咳嗽一声,"啪"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