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书库 > 天冷就回来 > 第6部分:风雨有时 >

第6部分:风雨有时

1、

昭阳在片场的角落找了个废弃的木头箱子坐下,给常樾打去电话。

摄像说自己的妹妹今天出司考成绩,紧张得不得了,昭阳就突然想起常樾考完试后沮丧无比的样子。

电话接通,常樾先他发声,异常欢快的语调,“高分高分,我思考高分,我去等你下班。”

昭阳略显无奈,自己坐在箱子上就笑起来,什么嘛,完全不是之前担心不已的情形,也好,庆祝总比安慰要容易得多。

这天的片子拍到八点才收工,模特与导演吵架凶猛,叶迦看不下去拍拍昭阳自己先躲去咖啡厅等晋浔来接她。昭阳托着相机走出片场,常樾正跺着脚等在那里,兴冲冲跳着说过了过了呀,昭阳咔哒按下相机,“你们活得真累,有必要这么累么。”

常樾对着他举起来的黑漆漆的镜头,说,你长在天子脚下,皇城根前,怎么会懂这其中的不易。

“明天去欢乐谷吧。”

“好呀。”常樾把手缩进昭阳的臂弯里取暖,这个突然的亲密动作让昭阳想起一样怕冷的凉夏,在下雪天里因为玩雪,把冻得通红的手伸进他的脖子里取暖的样子。

“大冷天的去欢乐谷,很特别嗯?”走在吹着凛冽北风的夜晚,常樾抬头看了一眼熏黄的天,“会下雪吗。”

会,在他们喝了很暖的参鸡汤而后各自入梦的沉沉夜半里,大片大片干燥的雪花安静地层层铺就下来,覆盖高大的白杨与松柏,覆盖胡同深处的琉璃飞檐,覆盖车棚里拥挤的自行车,悄无声息地来与去。

“还去吗?”常樾推开窗,深深呼吸雪后特有的空气,坐在寝室的阳台上给昭阳打电话,头顶上挂着的衣物一件也没有晾干。

“走吧,我们去冒险,就像暴风雪里的苏联战士一样吧。”昭阳的声音就像窗外云开雾散的朗朗天气一样,让常樾不得不随之任意妄为一次。

料峭寒风,在太阳神车疯狂旋转到最高点的时候,昭阳抓紧常樾冰冷透顶的手大声喊,“我们在一起。”

仿佛一个昭告,对整个白雪茫茫的城市,对清一色的世界,在离天空最近的那一点,使得爱情对自己能够成立。

游人非常稀少,常樾在旋转蚂蚁上坐了一圈又一圈,昭阳追着她拍下一张又一张照片。

他们时间充裕地玩遍了所有惊悚骇人的项目,两个人都是满脸通红,被风一刀刀割过的样子,血脉张涌,坐在停止表演的巨石场地边,继续吹着烈烈的冷风,全做休息。

“手给我。”昭阳摊开右手的手心,很认真地看着常樾。

常樾疑惑地伸出手,昭阳在她心里始终是玩世不恭的样子,少有这样看起来有些严肃的时候。

昭阳展开常樾递过来的手,把一枚玉观音放在了她的手心,剔透而冰凉,“这个我带了很多年,以前有个朋友告诉过我,藏人说玉里贮藏灵魂,交付出去,才是真心,我相信。”

这是凉夏对他说过的话,在记忆中早已褪了色的淮水边,她拉出脖子上系着的红绳,解释那块美玉的来历,她说交付出去,该要多大的勇气,可是这也就是承诺吧。

他说常樾,我第一次把它给一个人,也许,你能明白我。

常樾仔细端详着手中的玉石,这一份美好,在冬日里加倍温暖,她把它佩戴到脖子上,来镇住自己的心,感觉到安稳。

她说,“那么让它保佑我来年的公务员考试吧。”

“你呀。”昭阳摇摇头,举起相机对着偶有麻雀落下的空旷道路来回对焦,“我想带你看看,我生活过的北京。”

“好呀。”常樾爽快答应,有时她会觉得昭阳是鲜少吐露内心的人,难得他此刻愿意对她敞开。

只是她没有想到昭阳会这样郑重,在一个周末跨一辆单车等在她的宿舍楼下,扬起略带些邪气的笑容说,“欢迎来到回忆之旅第一站。”

常樾哭笑不得,只能跳上他的单车后座,任他摇摇晃晃地骑了出去,她在身后轻呼,“你带过人吗?”

带过,只是很久远了,昭阳笑了笑说,“摔不着你就成了。”

这许多年都没有再骑过的单车,跟着他从北到南,再从南回到北,和少年岁月一起搁置在角落,连自己都没有想过还会骑着它离开海淀,越过西城,穿越中轴线,走了整整一个二环的距离。路面的干燥积雪发出微弱声响,昭阳轻轻吹起口哨,一个转弯拐进了从未改变过模样的老胡同。

常樾嗅到炉火的味道,木柴与火苗,而后她便毫无准备地被昭阳拉进了气派的红漆大门。

青花瓷鱼缸结了冰,蜉蝣如琥珀凝固在结晶之下。茂盛的植物早已在仲冬凋零,只有腊梅开出鹅黄色花朵,散发冷冷的香气。

常樾有些发怔,站在院子里,觉得萧墙之外的世界瞬间就消失了,只剩下这四合院里,生活平铺直叙,她说,“这是?”

“我家。”昭阳把车停在厢房的窗台下,回头拉起常樾的手,“来吧。”

昭阳的房间已经空了很久,满墙的照片,有彩色也有黑白,常樾就像那时来到这里的几个女生一样,盯住那一整面墙,不说话,不开口,她说昭阳,我可能需要重新去了解你。

“我们就是在做这样一件事情。”昭阳笑起来,“我也会给你拍这么多照片,贴满我现在的公寓墙。”

“昭阳回来了?”母亲买菜回来,发现自行车滚出的痕迹,一直延伸到昭阳的厢房门口。

“嗯。”昭阳拉着常樾一起回到院子里,母亲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多出的这么一个女孩子。

常樾有些尴尬,很明显昭阳两边都没有打招呼。她知道他一定没觉得是需要多么郑重的事情,只是想到这里,顺意而为。

后来,常樾总说是昭阳绑架自己,丑媳妇提前见了公婆,昭阳总不在意地说,“哪有那么严重。”

再后来,昭阳带常樾去酒吧看过一个名为“猎手”的乐队演出,驻唱女孩远远飞奔过来与他拥抱,在他的脑门上印了一记响亮的亲吻,他对常樾说,“他们出道的第一张海报是我为他们拍摄的。”

常樾就这么坐在昭阳年久失修的单车后座上,有时爆胎,有时跑气,有时链条脱落,状况百出。看过他上学的地方,混迹艺术圈的地方,见过曾经的朋友。与他在小胡同深处吃冒着热气的涮羊肉,喝辛辣的白酒,好像看到了心里的那个北平。

除夕夜的时候,她依旧独自坐在图书馆复习,学校组织了留校的同学一起看春晚吃年夜饭,她都没有参加,而是如往常一样在空无一人的图书馆里,做那些反复了许多遍的习题。

墙上的挂钟在这一刻显得有些突兀,咔嗒咔嗒发出走针的声音,偌大自习室愈加寂静,在窗外升腾起第一颗烟火的时候,常樾突然哭了起来。

这四年的假期,常樾几乎都没有回过家,实习,上课,兼职,她一直努力,目标明确,她想要留在这座她带着幻想而来的城市里,可是,在欢聚的节日里,她那么形单影只地彰显著自己异乡人的标签。

收十书包离开,图书馆后门的台阶是陡折的回旋,盘桓阴冷气息,常樾飞快地小跑下楼,撞上寒风里明灭的亮光,那是昭阳在吸的最后一口烟。

他说,“如果抽完这根烟再看不到你,我就冲上去找你了。”

常樾看着昭阳,眼泪更是汹涌,“你又不知道我在哪一层哪一间教室。”

“我一层一层,一间一间去找。”

她的手指和脆弱的鼻头,都在这夜里被冻得麻木,可是心,是暖的,尤其是坐在昭阳的单车上,喝下一大罐滚热的大枣茶时。这个即使整座庞大的城市都空空荡荡也能感受到喜乐的旧年最后一夜,常樾留在了昭阳的公寓,守着热腾腾的暖气,看着小品笑得前仰后合,在午夜十二点,拉开窗帘,满天升腾又陨落的烟火,与震耳欲聋的鞭炮。

她转过身来第一次亲吻昭阳薄薄的嘴唇,这热气,就是除夕的气味,这依赖,便是新年的寄托。她的眼泪汹涌着覆盖自己与昭阳紧紧贴在一起的面庞,生出热烈,生出疼痛,湿淋淋落下来,这滚烫,便是她在异乡的新年。

2、

早晨,常樾在此起彼伏的激烈鞭炮声中朦胧起来,温暖的被窝,干净格子背面,她赤裸身子蜷缩其中,不想起身,体会懒洋洋的美好。

身边空出昭阳的位置,伸手去摸,仿佛还有余温,就像他的质地,从不冰冷,也不会炽烈。常樾慵懒起身,难得这样放纵自己。随手套上昭阳的衬衫,没有穿内衣,光着脚就跑出了卧室,还是一幅睡眼惺忪的样子。

推开白色房门,如同骑士的魔法,常樾被她所看到的那面墙所震惊,而昭阳只是叼着一支烟,双手插在口袋里,转过头来对她平常一笑。

满满一墙属于她的照片——她额头光光梳着马尾第一次遇见昭阳的样子,她安静坐在角落喝水的样子,她的眼神,她的笑容,她的倦怠,她的戏谑,她擦去眼泪的衣袖,她出现在他身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分一秒,层层叠叠洗出来,铺满洁白墙面,大多是黑白,偶有鲜艳单色突兀明媚,常樾蹲下来,仰着头,看着每一个自己,她说,“你折腾了一夜?”

“帮助女主人占领高地。”昭阳轻松玩笑。

常樾愣了一下,明白了昭阳的意思。从这隆冬开始,她将归属于一间屋子,一个屋檐,一个略微有些不着调的双子男孩,一份她撞上的雀跃爱情。

而昭阳的决定还不止这些,春节过去,他就该从公司辞职,新年新气象了,“你这两天把东西搬过来吧,年初三跟我去一个朋友聚会。”

常樾点了点头,还迷失在光影的迷宫里没能完全醒过来,她想这一醉,就是一整年呵。

昭阳所说的聚会,其实是叶迦新书拍摄完毕的庆功宴,晋浔本是强烈反对,但经不住叶迦的一再央求。她一贯低调,却分外爱热闹,约定了年初三在他们不大的房子里,只是一个小小的庆祝。

因而,在跟着昭阳前去的路上,常樾完全没有预料到她将赴的这一场聚会与她执着喜欢的写字人有关。事后,她才能够回想,这或许就是某种不可预知的指引,将她摆渡至不可及的现在。

昭阳欢愉地拉着她的手,敲开虚掩的门,三两好友已经散落在客厅喝果汁聊天,叶迦从厨房探出头来,常樾“呀”地轻呼了一声。

她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只能狠狠捏着昭阳的手,将诧异,惊喜与怨怪统统捏进他的手背里。

叶迦的碎花围裙边角沾了白色的面粉,手里正在搅拌鸡蛋,瘦弱手腕上缠绕大串佛珠,和初次见面时一样,笑容妥帖而安宁,对常樾微笑,说,“我在做甜点,也许你感兴趣?”

常樾看了一眼昭阳,昭阳放开她的手推她过去,“叶迦一向是贤妻良母。”

常樾有些不好意思地尾随叶迦过去。厨房很宽敞,光线几乎比客厅还要好,叶迦笑着说,“在家的时间一半都在这里度过,客厅,是属于外人的。”

那些她在书中写到过的甜点,烘焙的干燥面包,树叶形状的饼干,乾酪蛋糕,提拉米苏,以及泡芙,甜腻地集中在眼前,常樾几乎是脱口而出,“这样缓慢又能满足自己的生活,真是羡慕,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期待你的文字。”

叶迦正带着厚重的手套从烤箱里取出苹果派,弯下的脖子有阳光跳跃其上,“祸福相依,我也是现在才相信呢。来,你尝尝看。”她递给她一枚热腾腾的苹果派,笑容笃定又诚恳。

那些黯淡的过往,常樾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她轻轻咬下去的馅饼,只有最纯粹的香甜。

烤箱边的白色椅子上放着一本破旧的席慕蓉诗集,常樾拿起来翻看,纸张悉数晕染成黄色,圆珠笔的注记也融化在一日日的年岁里。

“有些时候煲汤,做蛋糕,都要耐心等很久,读诗打发时间,会不会显得很矫情呀?”叶迦细长的眉毛柔和地挑动了一下。

常樾历历翻过去,最后一页的角落,非常不起眼地写着“凉夏”两个字,歪歪扭扭,横不能平竖不能直的样子,她说,“这是季节,还是人名?”

叶迦微微蹙眉,季节,那是最寒冷的深冬,人名,她早已没有清楚的记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名字,她是这本书的主人,但是这本书却陪伴我一直到现在。席慕蓉的诗太流畅,流畅得会让人以为生活也可以这样。”

外间男人们讨要食物的起哄打断她们的寡淡对谈,叶迦长长地应了一声“就来”,和常樾一起将新鲜的自制食物端进了热闹的客厅,那一刻迎面扑来浓浓的人群气味,常樾偏过头就看到叶迦脸上灿烂的笑容。

吃喝正好的时候,叶迦忽而问昭阳,“真的不做了?”

“嗯。”昭阳点头,而后忽然回身去拿丢在沙发上的相机,“你不说我都忘了拍照了。”

“下面做什么想好了么?”晋浔问道,“我有朋友的公司缺一个行政,你先做着,然后再找自己喜欢的,行不?”

常樾一脸疑惑地看着昭阳,“你辞职了?”

“还没辞,假期结束就辞。”昭阳轻描淡写地回答,而后开始认真拍照。

“行的话我跟朋友打招呼了?”晋浔催他做决定。

“先别了,我休息一段时间,你最好是盼着叶迦再写书,我还是给她拍。”昭阳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对于他来说,任何工作其实在本质上都没有什么差别,不是么。

回去的路上,他这样对常樾解释,他说爱好与工作是两回事,日日对着淡妆浓抹的美人往往并不是好差事,“我会因此渐渐丧失了审美能力。”

“这是你在给自己没有长进找理由。”常樾扣上他的相机盖。

这个之后始终被坚持的理由可能并不是真相。而真相又是什么呢?

昭阳一张一张不厌其烦地拍下常樾的每个细节,是某种不得而知的弥补还是仅仅偏爱?日复日,年复年,用一只手蒙住心底的真相却仿佛那是那只手自然而然的位置。

短暂的新年过后,常樾每天依旧回学校去复习,说在温暖的公寓里无法专心。昭阳理解不了这自虐,兀自觅了一份711的工作来做,每天用相机拍摄新鲜食物,饭团,沙拉,以及客人的背影,而后和同事开玩笑说,“从我拍的背影里你要是能看出故事那就是我辞职去开影展的时候。”

同事都笑话他,也只当他是游手好闲的青年,并不知道他的眼睛在捕捉一个不一样的世界,每个背影都是浓缩起来的一小段时光。而他是猎手,空空捕获,唯独遗失掉自己的那一段。

可是时间,就这么潺潺流走,冬去春回,玉兰开满光秃秃的枝丫,昭阳已经拍摄了两千多张背影,略感无力,也略微痴迷。常樾一张一张翻看完之后说唯一的用途可能是用来做抽样分析。

就是这样没有波澜的一日,昭阳在柜台里给人找完散钱,听到玻璃门上悬挂的风铃清脆响起,抬起头来,撞上常樾的笑意盈盈。

她很少会有这样的表情,能让她开心的事情无非三两件,昭阳想他或许已经猜到。

常樾推开冰柜拿了一盒八喜的抹茶放在昭阳面前,“我被区法院录取了。”

“那么上班不远,不错。”昭阳笑着从兜里掏出钱来放进收银器。

常樾则搬开柜台钻了进去,坐在昭阳旁边旁若无人吃起冰激凌。这个瞬间,昭阳想起那个坐在角落里喝水的女孩,坐在回忆里从未动弹过的女孩,是他看着她努力,毕业,工作,一步步,走到遥远的此刻,他问她,“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想过现在的生活吗?”

常樾摇头,“在认识你以后,我第一次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我其实一点都想不起来从心血来潮去面试书模之后日子是怎么噌噌过去的,除了你,其他都是模煳的。”

“这算是情话么?”

“可惜不是。”

“好吧。”

那天下班,昭阳额外买了很多食物,用大大的塑料袋子拎回家,常樾把手穿过他的臂弯,夕阳将他的手臂照耀得毛茸茸暖洋洋。

晚上,他们把熏黄的小台灯蜿蜒拖到窗台边,两个人坐在宽敞飘窗边摊开来喝酒吃零食,玻璃上印着隐约的影子,模煳在灯火与苍穹里。这空荡荡的城市的东北角,栖息在为数不多的好时光里。

昭阳喝了一口蓝带啤酒,忽而说,“你看,天高地远,我们去旅行吧。”

常樾抬起眼来看他,抛来的是认真与否的询问。

“你就要工作了,以后可能没有机会长时间地出去,多可怕。”昭阳轻轻靠在窗户上,想象着如果玻璃突然消失,他是否会直直地面朝路砖砸下去,留下一个自己的背影在常樾的瞳孔里放大,再凝固,最后消失。

常樾的眼睛里流露向往,也流露为难,她将额头轻轻贴在冰凉凉的玻璃上就在这向往与为难的往复里,常樾开始了每天按时上班,拿稳定工资与福利的生活,有着从一而终的无疑姿态。

公务员的工作并没有想象中轻松,有时,昭阳会凑到她跟前,看一看电脑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案件清单,再摇着头走开。

有时他也会拍下她表格里的一些名字,他说,“事故,谋杀,纠纷,你会觉得恐惧,悲伤,气愤吗?”

常樾摇头,现实远没有一本叶迦的书更能够打动她。

3、

昭阳好像已经养成这样的习惯,在每天傍晚的不同时刻迎接常樾截然不同的表情,一如每日都有细微变化的空气质量,以此判断她一日的遭遇与心情。

有时晚霞在飞,常樾喜笑颜开推门进来翻找零食,他想她一定受了领导的表扬。

有时天色沉落下来,她拖着疲惫容颜连店门都懒得踏进来,恹恹坐在门口小区花园的长椅上,他想她或许又和竞争对手斗智斗勇了一整天。

但他从不问,也不说,只是观察她微妙的表情,提供她源源不绝的零食。

寿司卷,蔬果沙拉,优格,好炖,他视她的脸色来搭配,而她全然不知,囫囵吃下去,看不到他脸上藏着的笑容。因此,这更像一个自得其乐的游戏。

有一天,常樾因为去医院看牙齿而提早下班,心情不好不坏,用身子推开711刚刚被清洁过的玻璃门,发现柜台后面没有昭阳。

认识她的短发帅T和她打招呼,“嘿,中午那会儿昭阳辞职了。”

辞职……常樾微微蹙眉,怎么每一次,都是别人来告诉她有关他的去向。

用钥匙开门的时候,常樾差点以为昭阳不在家,窗户关着,窗帘紧闭,抬眼扫一圈,才发现昭阳在客厅打着地铺蒙头大睡。

也不知道自己是受了什么驱使,常樾踢掉鞋子光脚走到窗边,刷地一下拉开厚重窗帘,日落之前最后的灿烂天光喷薄着涌进来,一瞬间灼热了常樾的眼睛,回过头,昭阳挣扎着醒过来,用小臂遮挡住了流泻浮光。

“怎么在这睡觉?”常樾蹲在他身边问道。

“很困,又睡不着,换个地点有新鲜感估计好一点,结果真是睡死过去了。”昭阳交替眨动左右侧的眼睛,坐了起来,“很暖和。”

常樾做出无奈的表情,把他往一边推了推,径自坐在垫得厚厚的被褥上,“昨天怎么没说你要辞职?”

“啊……上午上班的时候觉得好困,严重睡眠不足,就觉得回来睡一段时间大懒觉……临时起意……”

“你还真是洒脱。”常樾的语气里流露隐隐不满。

昭阳轻轻刮了下常樾的鼻子,“放心,不会让你忍饥受冻睡大街的,我还会去接点摄影的零活做,但是规律工作还是等等。”

“昭阳,”常樾似乎也是第一次这样面对面认真地去喊他的名字,“如果我们结婚了,你也会这样动荡不安吗?”

“结婚又不是进地狱,生活还是一样过对不对。到时候再说,现在谁也不知道。”昭阳笑着爬起来,松散的棉质运动裤,当做睡衣的polo衫,面对滚烫落日伸了个懒腰,“哎呀,想吃比萨了。走吗?”

常樾点点头,看着他完全一副无忧无虑少年模样,觉得心里有许多话想说而不得途径,到时候再说,现在谁也不知道。可是她从来都不盲目前驱,她总是面朝最微弱的亮光走完最幽暗的隧道。只要有光,她的追逐就有意义,无论多么盲目,她都能够一直走下去。

当然,昭阳确实不是无所事事,给影楼兼职修片,无所事事的时候他基本都窝在家里做这个。每当这时候,他都会把QQ签名改成“有技术的人总不会饿死”。

都是做久做熟的影楼,不用担心没有活或者工钱问题,虽然零零散散也只是些小钱,但是,这大把大把攥在手里的时间让昭阳每天醒过来的时候都觉得气定神闲。

因而他更愿意早起,比常樾还早,做简单的早餐,一面摊溏心蛋一面哼歌,这样他的一天又会变得更加漫长,而在这漫长的一天里他随时都能够回到被窝去享受一个美美的回笼觉。

常樾每天都会想冲口而出问他要这样晃荡到多久,一直想也一直没有问,看着他快乐,无思虑,她一半开心一半窝心。

办公室聚餐,饭桌上大多是闲话家常,问起常樾有男朋友吗,做什么工作,准备结婚之类,常樾还不习惯接受这社会习气浓重的盘问,只得淡淡地答,“嗯有,他……是摄影师。”

这美好的职业,有好听的发音,可是她说出来,却觉得这样不合时宜,他到底,是什么呢?

“是艺术家啊,真有眼光。”科室主任推了推眼镜点点头,旁人也都跟着凑热闹起来,唯独同样新来的秘书嘟哝了一句,“能稳定吗,搞艺术的。”

虽然常樾知道,同是新人,相互看着不顺眼诋毁两句也是常事,可是,她说的也确实正中她的心坎,她没有办法阴沉下脸来去回应,因为人家说的,毕竟是实话。

常樾坐在桌边,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空空地发出声响,漏掉许多底气,默默地缩回一个角落,之后的饭菜她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吃了还是没吃。

终于,在那天下班回家之后她问昭阳,你换个正经点的工作做得久一些,像之前文化公司那样的,不可以吗?

出乎她的意料,昭阳爽快地点头答应,“我明天投简历。”

常樾很少对他提要求,对他人的需索度出奇的低。若她对他开口要求,那必定是她最想看到的状况,所以,他没有对抗,没有辩解,早一点晚一些他也总是要再找一份工作,再循环,再往复。

于是这一次,他很快就找到一个稍远些的小私企做了HR,每天面对上百份简历打哈欠,挤眼泪,守着铁观音茶一日度一日,迎来送往。

常樾连连感叹,你就凭着户口本上北京两个字,找起工作来简单成这样,真是不公平。

“我的地盘我做主。”昭阳总是接过常樾的戏谑开起玩笑。

然而所有的工作对于昭阳来说,或许都不过是这脱口而出的一句玩笑,比如这正经的工作有了,可是依然没能够如愿做久,或者说,如常樾所愿做久。那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小小的冲突,是常樾第一次对昭阳说出了分手。

周六的天气这样好,无风无雨,常樾参加了同事的婚礼回来,微微喝了两杯酒,推开门,本是单休因而应在上班的昭阳却悠闲地坐在电脑前面修照片,蒙板,图层,对比图,以及昭阳略略皱起的眉头。

“你没上班?”

“辞职了。”

“这次又是为什么?”

“首先,路途太远,很浪费时间。其次,老总严重违反劳动法,大部分同事都在被廉价压榨,这个应该是可以提请仲裁的吧。”

照片上是一对情侣,昭阳敲下掉头,他们的笑容就从清晨存留到了黄昏,昭阳满意地松开了眉头。

常樾一脸的惊诧,“仲裁?你比我这个学法律的还有法律意识。可是你知不知道他们都在心甘情愿被压榨,他们得来这样一个工作比你费力的多。”

昭阳滑动鼠标的手勐然停住,转过脸看着神情绷得紧紧的常樾,他还能够想起初见她的样子,神色散淡,事不关己,而此刻,简直判若两人,“常樾,你现在真容易紧张,到底哪个时候的你才是真正的你?”

常樾的表情明显错愕了一下,“从一开始你就应该发现,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有趣的人,不是么。如果你觉得现在你认清我了,看透我了,觉得失望透顶了,那么就分手吧。一点都不晚。”

而她的语气,着实的淡然,仿佛在说吃饭吧,睡觉去这样自然而然的话,当尾音消失在空气的延绵里,常樾觉得心里涌起一阵辛酸来。

“原来你说分手这么随意。”昭阳冷笑。他不能接受这冲口而出的分手两字,工作可以再找,伴侣可以再觅,可是曾经拥抱过的人分别之后就是一生的漫长。他明白属于告别的决绝。

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僵持了起来,各自绕着圈子说话,却都说不出最想说的所以然,越是在乎的人,越是要隐晦越是口讷越是无法辩解。

常樾摔上了卧室的门,昭阳的心被震了一下。

而其实,他并不是愤怒,或许只是和常樾一样有些伤心而已。但是在常樾的脸蒙上了一层暗淡灰色时,他突然觉得,她在这城市里独自一人,无所依凭,所以她对他唯一的需索便是那份让许多男生都会头痛的安全感。

或许,是他把常樾想得太坚强了,又太宽容了,忘记她应当持有的小性与脾气,于是,这第一次的争吵,就在昭阳最快速度的反省里结束。

他敲开常樾的门,一把抱起她来,她轻轻呼喊,眉目渐渐舒展,在温暖的晕眩之中,觉得他眉目都是那么的淡,淡得让她想要亲手为他涂抹上颜色。不同于她想象中的北方男孩,好像没有什么东西都能够在他的心上留下痕迹。

4、

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在他的心上留下痕迹。

当常樾看到一张被他单独保存起来的旧照时,心里有些微的震荡,留不下痕迹的水面,汹涌或许全在河床的深处。

就像她曾因为叶迦的小说而去图书馆美洲文学的架子上翻出的封面残破的绝版旧书,在她看到凉夏照片的那一刻,她突然就想起那个早已不再版的书名,《我坐在琵卓河畔,哭泣》。

这世上的一切或都有因果,常樾是这样相信的,如果他们不争吵,昭阳便不会顺从地去找了个看起来绝对靠谱的财务工作来做,如果他没有这么顺利表现给常樾看,那么常樾便不会深感欣慰从而母性流露在周末彻底打扫收十了屋子。

她把窗帘被罩拆卸下来一件一件丢进洗衣机里搅拌,洗好的衣服在阳台挂了一熘,阳光穿透过来,带着湿湿的芳香。

她把昭阳饲养的所有绿色植物施肥浇水,这是第一次,为自己完全无感的动物植物做一些事情。动物是昭阳,这样一想常樾就笑了,昭阳在屋里调试相机,一头雾水。

她去收十了昭阳从搬进来就没有整理过的大大小小的箱子,储物盒。一样一样打开,一样一样归类,埋藏其中的一个棕色藤编盒子,常樾在锣鼓巷里见过,古色古香的手工制品,不是昭阳向来推崇的宜家风格,她说:“昭阳,这个盒子真不是你的风格,藏了什么传家宝?”

昭阳探过脑袋来看了一眼,是他搬家之前去锣鼓巷偶然淘来的盒子。在一家灯光晦暗的手工店里,摆在窗台上等待兜售的储物盒让他一下子就想起凉夏所珍视的属于外婆的藤编小箱,天然是用来储藏回忆的东西,放照片或许正合适。

于是昭阳买下来,把不再摆出来但又要带在身边的诸多照片收纳进去,厚厚一沓,能看出年华更替色彩变迁来。

常樾翻看起来,唯独发现一个信封贴边放置,像小时候偷偷藏钱的方法似的,“是你藏的私房钱忘记了吧?”说着抻开信封,却只有一张照片在里,抽出来,看到一张有些惶惑的女孩的脸,蒙了时光蒙了韶华。

她有片刻的呆愣停留在手中的照片上,翻过背面,一片空白。

连昭阳自己也愣在了那里,自己可能都想不起那时把凉夏的照片这样收起来了吧。

“刻骨铭心的初恋?”常樾看着照片上那个年少的陌生女孩询问他。

这是他从未对她提起过的过往,以至于她真的以为他的生活中从未与爱情有过瓜葛。

初恋?是喜欢过的女孩吗?昭阳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与凉夏,在被埋葬在一千公里之外的过去里,好像只是两个各自独立又呈镜像的存在,只有身后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手拉手走在落到淮水另一边的落日里。

他不开口,常樾越觉失落,如此情深才会难以启齿,许多人,都这样说。

她把照片原封不动放回去,去桌子上取水喝,坐在飘窗宽大的窗台上,看着昭阳说,“你带我走过你在这座城市里所有的过去,可是没有出现过任何让我生疑的女孩的名字。如果你真的想让我分享你所有的成长,为什么,不能说给我听一听呢。也许,我会喜欢这个女孩子。”

“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所以不知道有什么可以说。是我一度离开这里去南方上学时候的同学,关系很好,高中以后再也没有联系过,也不知道彼此的联系方式。很多时候,其实,我已经想不起还有凉夏的存在。”凉夏,这么多年来,昭阳第一次再吐出这个名字的发音,觉得遥远而生涩。

“凉夏……”常樾重复了一下,觉得这个词语的发音有些熟悉,仿佛曾经由自己的口型里吐出过这名字,可是,她实在是想不起来无法确定了。得到地失去了,得不到的永恒了,“因为没有得到过,所以,一辈子可能都放不下这记忆吧。”

昭阳摇头,继续开始用鼠标给屏幕上的人像驱除色斑,“你不找出来,我真的快忘了它在那。”

常樾没有再问,喝完一杯水,就回到卧室里卧床看书去了。

可是,她的眼前总是会浮现那张照片,那一个瞬间的细微捕捉,好像框定了之后所有的起承转合一般,她看见其中的跌宕,隐忍,离别与失去。她知道,她不该计较不可能再回头的过去,可是,她毕竟已经触摸到了他在乎过的一个人,他不肯拿出来的一段曾经。

晋浔的电话解救了两个人之间不合时宜的沉默,电话里还能听到叶迦细碎而欢快的声音,“昭阳,我们在锣鼓巷,带常樾过来吧,我请喝酒。我要开始写新书了。”

“好,我带常樾一起过去。”

“当然。”

挂了电话,昭阳走过去把半躺在床上的常樾抱起来,“走吧,我们喝酒去。”

我们喝酒去,我们喝酒去,好像抛弃前尘后路只醉今朝。坐在出租车上,常樾看着这庞大城市的夜晚,觉得自己捆缚在重重血管里的心脏也像蔓延的夜色一样在寻求出口。但是,她停在了路口,看着仿佛若有光的洞口,却不能前行。

昭阳握着她的手,他是要最终穿越仿佛依稀的光亮寻找另一片天地的人吧,自己,真的能够与他一同前行吗?常樾突然觉得手指上传递过来的温暖变得有些伤感。

那天他们喝了很久,大部分时间是叶迦与昭阳在讨论新书的图画构想,封面设计,用色风格,晋浔周到地照顾着每一个人的酒杯,气定神闲。

常樾看着他们,心里好像自然画出坐标,在这城市的地图上,他们都有自己的位置,可是自己,却什么也没有。她与他们的经验截然不同,她说不上话,搭不上茬,好像是电视剧里的群众演员,默默地在镜头里专注地看着主角们表演,做好背景便可。

于是,她喝着喝着就彻底不再说话,重重心事的模样。

“你怎么喝了这么多?”晋浔小心地问她。

昭阳这才发现她混着威士忌,啤酒,鸡尾酒乱七八糟喝下去了很多,面色苍白,神情困顿。

“你带她回去吧,一定是工作不开心了。”叶迦玩笑了一句,拿走了常樾面前最后一杯没有加冰的威士忌。

而这一次,昭阳才真正注意到她的不快乐,垂下去的睫毛微微抖动,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未了解过她。

过了12点,公寓的电梯就停开了。昭阳背着常樾爬上七楼,耳背被她绵软的呼吸呵得湿热,不自觉笑起来。

他如何给她解释,他是一种本能的拒绝,无论是摄影还是辞职,可能都只是一种拒绝。拒绝被侵蚀,被磨损,被收敛,拒绝自己对美好的事物日渐麻木不再动容。否则,那时的常樾,一定无法打动他。

彼时伏在昭阳背上的常樾并没有睡着,有些许的清醒,伴随瘫软掉的身体。昭阳的体温注入她心里,暖得令人沮丧。或许,她真的如自己所说,只是个无趣的人,她体会不了昭阳的自得其乐,她总是无端的低落担忧,她开始厌恶自己,于是不自觉抓紧了昭阳的衣领。

后面的事情,她就不再记得,如果不是第二天早晨被昭阳清理浴室的声音弄醒,她肯定不知道自己凌晨爬起来吐过了三回,五脏六腑统统交代出来。

“我昨天是不是很丢人,喝这么多?”常樾贴着浴室的玻璃门探出脑袋问昭阳。

“还成吧,还知道回家再吐。”

“我不承认。”

“我有照片为证。”昭阳的笑容很坏的样子。

“呀!”常樾惊呼一声,却不只是为了昭阳可能的恶作剧,而是墙上的挂钟提醒她今天是周一,九点已经近在眼前,“天啊,我要迟到了,今天是周一!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呢。”

“想让你多休息一会,喝成那样。”昭阳一脸无辜。

常樾顾不得与昭阳逗乐,连忙飞速跑来跑去尽数穿衣收十背包从抽屉里抓出散钱就往外跑,在拉开门的瞬间,她突然觉得似乎哪里不对,转过身对昭阳说,“为什么……你没去上班?”

昭阳带上浴室门,在早晨的清冷阳光里伸了个懒腰说,“我辞职了,给叶迦打工去。好好把她的新书拍出来。”

常樾依稀想起昨晚,安静的酒吧角落,灯光透过倒挂在屋顶长长短短的酒瓶折射下混乱破碎的光泽,她说你又要来我这里打工了,他说没问题。

常樾没有再说话,“砰”的一声带上了门。其实她并没有刻意要发出这噪音,是楼道里对流的风断开了她与昭阳的对峙,这新的一天,她面对新的天光,早春的北方,真是料峭而空旷。

5、

常樾飞奔进办公室的时候,发现同屋四十多岁的“阿姨们”都在嘁嘁喳喳闲聊,这状态就说明,头儿们全都不在,大家自由放风。

“昨天和男朋友玩晚了吧?”

“你那案子弄好先发给我就成,我回头再看。”

常樾一一点头答应着,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她从未迟到过,每天到得最早走得最晚的总是她,拖地打扫端茶倒水拿报纸,然后才能开始自己的工作。常樾很懂事,虽然一度与大学好友在网上聊起也为她骂一两句官僚政治,而常樾自己反去宽慰朋友一句“我有娘生有娘养,教养呗。”

她称她的同事为“阿姨们”,每天看着她们似乎就看到十年二十年甚或是直到天命之年的自己。在同一个位置上,生出皱纹,萎缩大脑,老却心性。有时她觉得绝望透顶,有时又觉得踏实妥帖。她也会慢慢玩玩小游戏,打打毛衣,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言不语度自己的日子。

室内暖气很充足,常樾想着觉得寂寞又温暖。突然有人凑上来说,“常樾啊,你和男朋友打算结婚不?”

结婚。这似乎还是太遥远的事情,又好像应当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她一面折着报纸一面如实回答,“还没有想过这个。”

“年轻女孩子多少都吃亏在这上面了,你可不能这样啊。要是对方没有结婚的想法赶紧分掉。我给你介绍,我们老街坊家很多男孩子都很稳定很不错的。”热心的同事一直都很关心这间办公室里唯一没有嫁出去的年轻女孩。

“是啊,常樾,怎么现在年轻人反而死脑筋呢,早嫁人早省心了。”

“不过他们年轻人现在想法不同了。不过女孩子嘛,还是要为自己打算打算,没有错的。我们都是过来人。”

一屋子人开始七嘴八舌起来,常樾默默地听着,听着她一向恐惧的过来人说大实话。就像她可以决定案件的判决结果却改变不了犯罪既成的事实,她可以选择听从与逆反却不得不面对所有人都如一的现实。

终于,她为自己找到了最合适的一个词,自欺欺人。可是有关爱情,任谁不是自欺又欺人呢?

办公室里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尤其是领导外出的日子里,喝喝茶看看新闻,打打哈欠掉掉眼泪,一整天就过去了。常樾准点下班关掉电脑走出办公楼时,看见昭阳蹲在门口拍夕阳照亮的春草。

他仿佛能够感知到常樾的脚步,一动不动地开口说道:“跟我去片场吧,他们吃晚饭去了,晚上再补一组镜头。”

他以为她会说好,带着单纯的笑意,或者她也以为她会说好,像往常的每一次一样,可是她摇了摇头,“我想回去睡觉。”

昭阳合上相机盖站起身,落日已经以它适应季节的飞快速度沦陷了傍晚的天空,他问她,“又是因为辞职跟我生气吗?我还是一样赚钱,一样工作。”

“所以你是对的。”常樾一面从包里摸索公交卡一面向路边走去。

“所以还是生气了。”昭阳跟上去。

她想说,你看这路上的人,路上的车,这个城市这样动荡不安,我们就站在一个位置安静地互相爱着,为什么不好。可是她说出来的却是,“我自己回去就行,别管我。”

昭阳站住了,停在原地,看她坚瘦的身体徘徊过霓虹融化成光圈的道路,消失在埋葬一切的黑暗里,眼前种种仿佛都只是一扯即破的布景,幕布背后只落了一地的鸡零狗碎。

那天昭阳忙到很晚,晚到叶迦都在电话里叹服他的敬业同时嘱咐他不许虐待模特。而他没有虐待任何人,只是自己在空荡荡的影棚里,摆弄相机的位置,调整遮光罩,反光板以及大大小小的照明灯,一张一张不厌其烦地拍下,比较之后最终删除。

如果这一切都是他的,那么他会用它拍摄下他梦境中那些世界,那些熙熙攘攘的道路,人群,建筑,它们共有一张空旷的面目。

昭阳摁灭最后一盏灯,早春的月光隐约落进来,可惜啊,这一切都不是他的。

楼里的音乐厅有附近学校的民乐团在排练,琵琶古筝还在一遍遍弹奏着,中学生清脆的声音朗诵古诗,昭阳穿过这美好的氛围,听到那一句“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一瞬间,昏暗的走廊仿成了奇异的时光隧道,他好像看到那个走失的女孩在他的单车后面晃着双腿,压过月光与破碎的梧桐倒影,她说,“昭阳,我最喜欢春江花月夜里的一句诗,只喜欢这一句,月亮从未消失,可是人早已循环了万古,什么也没有留下。”

回忆里甚或已不真切的话语,和忘记了音色的声音,他微微闭起眼睛,心脉里有暖流漫过,哗哗地翻涌着,一潮又一潮。

他会老去,会死去,连骨头也不会留下,可是那些照片,它们却会以不同的方式存留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可是,它又与未来的人们没有任何的关系。

昭阳的出神停止在他推开公寓门的时刻,一片漆黑沉寂,连呼吸声也没有。他以为是常樾还没有回来,然而卧室的门缝里透露微弱光线,告诉他常樾的存在。

睡了?昭阳去拧卧室的门,反锁了。真是令人泄气呵,昭阳轻轻敲了敲门。

没有人回应他,他唤她的名字,“常樾?常樾?”

从沉默,到哭泣声,昭阳觉得自己的咽喉像被什么捏紧了一般,说不出一句话,“常樾你别这样,有什么话你说出来。”

常樾没有说话,却发了一条信息到他的手机上,“我们在一起却谁也帮不了谁。”

“你是又想和我说分手么?”

“随便。”常樾的回复简洁明了。

昭阳把手机丢到一边,从冰箱里拿了罐啤酒坐到客厅的窗台上打开喝起来,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

月亮这样好,也许这一夜过去,一切就好了,譬如朝露,云开雾散。

地板很硬,昭阳半睡半醒,偶尔踢到空的酒罐,发出声响,在他辗转反侧的时候,常樾的脚步兜转过房间的各个角落,而后一声不响出门去了。

并不用力的关门声仿佛在昭阳的心里咔嗒上了一个锁。这个倔强的女孩子在宣战,昭阳想笑,却笑不出来。打了个哆嗦,春天的早晨还是这样冷。

他们冷战,他们和好,他们从不争吵,只会说着说着就都沉默下去。生活渐渐在彼此面前被摊开成了普普通通的模样。只是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接二连三,无穷无休。而这频率,逐渐与昭阳换工作的频率吻合。于是昭阳也渐渐就不太在意这一次一次被提出的分手。

终于,常樾在某天推开门踢掉高跟鞋,看到昭阳盘腿坐在地毯上神色认真地研究一千片的星座拼图,满地都是凹凸有致的小纸片时,陡升的烦躁情绪无法自制,她用力摔上了门,说,分手吧。如果你再继续这样,我们分手吧。

这一天,已经是又一个春夏与秋冬过去了。昭阳又拍了几本书,做了几分工作,而常樾四季如一,在办公室里隔岸观望风吹日晒。

昭阳抬起头笑着说,你怎么了?工作不顺心?那就换个开心的来做。或者我们周末去一趟平谷的京东峡谷?我在地铁上看到广告,很壮观。

常樾忽而低下了声音,说,“你以为我和你一样。”

昭阳本想说,明天他就去一家广告公司上班,可是看常樾意兴阑珊地带上了卧室的门,他生生地又咽了回去,继续埋头补全手下的拼图。

这样的时候,他其实都会想到凉夏,好像是随时都在映照的一面镜子。是否你看到现在的我,也会如此的失望与不解。那些石沉大海没有回音的信件,那些不再触碰的旧时光。

翌日,他早早地去上班,或许晚上回去,能看到常樾恢复惯常清淡的笑意,就像每一次的不愉快之后一样。

可是这一次,常樾却离开得干干净净,昭阳环视房间,除了墙上还有她的照片,几乎不留任何痕迹。

桌上留了字条,简洁,平常,“我走了,我看不到这份感情最后的安定,看不到属于两个人的未来,看不到安全。爱不爱,谁更爱,都不需要追究,你知我知。”

或许,这是她考虑良久的决定,是长久的落雪累积成坚冰。那么,这漫长的一年她是否全部用来做出这个决定?昭阳没有给她打电话,靠在窗边抽了一根烟。在一根烟燃尽的时间里,他还能够想起第一次的照面,常樾略显茫然的一张脸。那张曾经坐在角落一言不发的面孔有坚定和决绝的神色,在最初就给了他提醒。这是摄影的好处,绝对的静止能够映照出容易被忽略的真相。

他能够想起的瞬间有很多,比如她搬来他公寓的那一天。

昭阳面对一整面的照片墙发了一会儿呆,而后把墙上属于常樾的照片一一摘下,以温柔的手势抚弄整齐,一张一张放进牛皮纸袋子里,厚厚一叠,一帧一帧都是走过的路途,他把她生生塞进了他曾经的成长里,可是她终究不曾属于那里。

有一天,你若嫁人,我把就把这些都做成明信片一张一张投递给你,每天一张,看看需要多久才能数完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昭阳这样想着,竟然笑出来,真是可憎可恶的坏点子。

闪电划破云层厚厚堆积的天穹,她会去哪里呢?昭阳寻找着可以盛放照片的容器思索着,嗯,不用担心吧,她有同学,有朋友,她一直是个有把握的人。

雨水滂沱而下的时候,昭阳的心就像被雨滴滴穿了一般。他不习惯缺少她,却也不想左右她做正确的选择。终于,他还是把这些照片放进了那个藤编的箱子里,与常樾耿耿于怀的凉夏的照片放在一起。

嘿,凉夏,你现在有爱的人了吗。原来我从不曾获得爱一个人保护一个人的能力。如果是你,现在,会做些什么呢?昭阳深呼吸了一口气,拿起手机给说好要去上班的广告公司的HR打去电话。

“对不起,我决定放弃这份工作。因为,我要去旅行。”

是的,他要去旅行,或者不如说只是想出一趟远门。虽然在挂掉电话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要去哪里。

于是他打开电脑,对着屏幕上的中国地图看了许久。

他走过边境,进过戈壁,也跟风去过西藏,可是这一次,他要去的,是15岁时离开的那个地方,和他原以为15岁之后他将会去的地方。

地图上的淮水并不长,没有入海口,如同他一次次的转换更替,也不过是在寻找一个出口。

昭阳就以这样匆匆寻找的姿态终于还是与凉夏在杭州的火车站,一来一离,相见不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