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的天才

《馬賽曲》

1792年4月25日

1789年7月的法國大革命使得歐洲其他各國的封建統治者惶惶不可終日,揚言要派軍隊來懲罰「罪犯」,主持「公道」。面對外國武裝干涉的威脅,法國國民大會裡的各黨派意見不一。1792年4月20日,吉倫特派內閣向普、奧宣戰。儘管是法國首先宣戰,但對法國人民來說這是一場保衛革命的正義戰爭。4月28日法軍向奧地利發動了攻勢,可是由於法國將領們作戰消極、貴族軍官不斷叛變,特別嚴重的是國王和王后本身就是裡通外國的賣國賊,於是法軍節節敗退。戰爭失敗的責任雖不在吉倫特派身上,但路易十六卻借口領導不力而強令解散該派內閣,又改命立憲派組閣。1792年7月6日普魯士開始軍事行動,普奧聯軍很快踏上了法國領土。國難當前,法國人民奮起抗戰,山嶽派也積極投入保衛革命的戰鬥。在他們的建議下,法國立法會議於7月11日通過了「祖國在危急中」的決議,開始徵集各省義勇軍前來保衛巴黎。7月30日從馬賽開來一支500人的義勇軍,他們沿途唱著一首歌詞激動人心、旋律雄壯優美的戰歌。這首被人稱為《馬賽曲》的歌不久就聞名於世,以後又改編歌詞成為法國國歌。

——譯者題記

1792年,法國的國民大會對皇帝和國王們的聯合行動[1]是戰還是和已經猶豫了兩三個月。路易十六[2]自己也在躊躇:他既擔心革命黨人的勝利帶來的危害,又擔心他們的失敗帶來的危害。各黨派的態度也不一致。吉倫特派[3]為了保住自己的權力而急於開戰,羅伯斯庇爾[4]和雅各布賓派[5]為了自己能在此期間奪取政權而力主和平。但形勢一天比一天緊張,報紙雜誌嚷嚷得沸沸揚揚,俱樂部裡爭論不休,謠言四起,而且愈來愈聳人聽聞,從而使公眾輿論變得愈來愈慷慨激昂。因此,當法國國王終於在4月20日向奧地利皇帝和普魯士國王宣戰時,這項決定就像通常那樣成了某種解脫。

就在這幾個星期裡,巴黎上空猶如籠罩著電壓,令人心煩意亂;而在那些邊境城市,更是人心浮動,惶惶不可終日。部隊已集中到所有的臨時營地。每一座城市、每一個村莊,都有武裝志願人員和國民自衛軍,到處都在檢修要塞,尤其是阿爾薩斯地區的人都知道,法德之間的最初交鋒又要像往常一樣降臨到他們這塊土地上了。在萊茵河對岸的所謂敵人可不像在巴黎似的只是一個模模糊糊、慷慨激昂、修辭上的概念,而是一個看得見、感覺得到的現實,因為從加固的橋頭堡旁、從主教堂的塔樓上,都能一目瞭然地看到正在開來的普魯士軍隊。到了夜裡,敵人炮車的滾動聲、武器的叮噹聲和軍號聲,隨風飄過月色下水波悠然閃爍的河流。大家都知道,只要一聲令下,從普魯士大炮緘默的炮口就會發出雷鳴般的隆隆聲和閃電般的火光。其實,法德之間的千年之爭已經又一次開始——但這一次,一方是以爭取新自由的名義,另一方是以維護舊秩序的名義。

因此,1792年4月25日也就成了不同尋常的一天。這一天,驛站的緊急信差們把已經宣戰的消息從巴黎傳到斯特拉斯堡[6]。人群頓時從大街小巷和各家各戶走出來,一起擁向公共廣場。全體駐軍為出征在作最後的檢閱,一個團隊接著一個團隊在行進,身披三色綬帶[7]的迪特裡希市長在中心廣場上檢閱部隊,他揮動著綴有國徽的帽子向士兵們致意。軍號聲和戰鼓聲使所有的人都不再吭聲。迪特裡希用法語和德語向廣場上和其他所有空地上的人群大聲宣讀宣戰書。在他講完話之後,團裡的軍樂隊奏起了第一支臨時性的革命戰歌《前進吧!》,這本來是一支富有刺激性的、縱情而又詼諧的舞曲,但是將要出征的團隊卻以沉重有力的登登腳步聲給這支曲子賦予了威武的節奏。然後,人群四散,把被激起的熱情又帶回到大街小巷和各家各戶。在咖啡館和俱樂部裡,都有人在發表富有煽動性的演說和散發各種號召書。他們都是以諸如此類的號召開始:「公民們,武裝起來!舉起戰旗!警鐘敲響了!」所有的演講、各種報紙、一切佈告、每個人的嘴上,都在重複著這種鏗鏘有力、富有節奏的呼聲:「公民們,武裝起來,讓那些戴著王冠的暴君們發抖吧!前進!自由的孩子們!」而每一次,群眾都為這些熱烈的言辭而歡呼。

街道和空場上也一直有大批人群在為宣戰而歡呼,但是,當滿街的人群歡呼時刻,也總有另外一些人在悄悄嘀咕,因為恐懼和憂慮也隨著宣戰而來。不過,他們只是在斗室裡竊竊私語,或者把話留在蒼白的嘴邊,欲言而止。普天下的母親永遠是一樣的,她們在心裡嘀咕:難道外國兵不會殺害我的孩子嗎?普天下的農民也都是一樣的,他們關心自己的財產、土地、茅舍、家畜和莊稼。他們也在心裡嘀咕:難道自己的莊稼不會遭到踐踏嗎?難道自己的家不會遭到暴徒的搶劫嗎?難道在自己勞動的土地上不會血流成河嗎?可是斯特拉斯堡市長弗裡德裡克·迪特裡希男爵——他原本是一個貴族——卻像當時法國最進步的貴族那樣,決心完全獻身於爭取新自由的事業,他要用洪亮的、鏗鏘有力的聲音來表示信念;他有意要把那宣戰的一天變為公眾的節日。他胸前斜披著三色綬帶,從一個集會趕到另一個集會去激勵人民。他向出征的士兵犒勞酒食。晚上,他把各級指揮員、軍官以及最重要的文職官員邀請到坐落在布羅格利廣場旁自己寬敞的邸宅參加歡送會。熱烈的氣氛使歡送會從一開始就帶有慶功會的色彩。對勝利始終充滿信心的將軍們坐在主賓席上。認為戰爭會使自己的生活充滿意義的年輕軍官們在自由交談,彼此勉勵。他們有的揮舞軍刀,有的互相擁抱,有的正在為祝願乾杯,有的舉著一杯美酒在做愈來愈慷慨激昂的演講。而在他們的所有言辭中都一再重複著報刊和宣言上那些激勵人心的話:「公民們,武裝起來!前進!拯救我們的祖國!戴著王冠的暴君們很快就會顫抖。現在,勝利的旗幟已經展開,把三色旗插遍世界的日子已經來到!現在,每個人都必須為了法國國王、為了這三色旗、為了自由竭盡全力!」在這樣的時刻,舉國上下由於對勝利充滿信心和對自由事業的熱烈嚮往而達到了空前的團結。

正當這樣的演講和祝酒進行之際,迪特裡希市長突然轉向坐在自己身旁的要塞部隊的年輕上尉魯熱[8]。他記起來了,就是這位舉止文雅、長得並不漂亮但卻討人喜歡的軍官在半年前當憲法公佈時寫過一首相當出色的自由頌歌,團裡的那位音樂家普萊耶很快就替這首頌歌譜了曲。這件簡樸的作品朗朗上口,適宜演唱。於是軍樂隊將它練熟,在公共廣場上進行演奏和大合唱。現在,宣戰和出征不也是一個用音樂來表現莊嚴場面的極好機緣嗎?因此,迪特裡希市長很隨便地問了問這位魯熱上尉(他擅自給自己加了一個貴族姓名的標誌「德」,取名為魯熱·德·利勒,其實他是無權這樣做的)——就好像請自己的一位好友幫一下忙似的——他是否願意藉著這種愛國情緒,為出發的部隊創作一些歌詞,為明天出征去討伐敵人的萊茵軍譜寫一首戰歌。

魯熱是一個秉性謙遜、普普通通的人,他從來沒有把自己當做一個了不起的作曲家——他的詩作從未刊印過,他寫的歌劇也從未上演過——但他知道自己善於寫那些即興詩。為了讓市長——這位高官和好友高興,他說他願意從命。啊,他願意試試。「好極了!魯熱。」坐在對面的一位將軍一邊向他敬酒,一邊對他說,寫完之後立刻把戰歌送到戰場上交給他,萊茵軍正需要一首能鼓舞士氣的愛國主義進行曲。正說著話,又有一個人開始誇誇其談起來,接著又是敬酒,又是喧鬧,又是歡飲。於是,這次兩人之間的偶然短談被普遍的熱烈場面的巨浪所淹沒。酒宴變得愈來愈令人銷魂、愈來愈喧嘩熱鬧、愈來愈激動瘋狂。當賓客離開市長邸宅時,午夜已經過去好久了。

午夜過去好久了,也就是說,由於宣戰而使斯特拉斯堡無比振奮的一天——4月25日業已結束,4月26日已經開始。黑夜籠罩著千家萬戶,但這種夜闌人靜僅僅是假象,因為全城依然處在熱烈的活動之中。兵營裡的士兵正在為出征做準備,一些謹小慎微的人或許已經從緊閉的店舖後面悄悄溜走。街道上一隊隊的步兵正在行進,其間夾雜著通信騎兵的橐橐馬蹄聲,然後又是沉重炮車的鏗鏘聲,單調的口令聲不時從這個崗哨傳到那個崗哨。敵人太近了,太不安全了,全城的人都激動得無法在這決定性的時刻入睡。

魯熱也不例外,他此刻正在中央大道126號那幢房子裡登上迴旋形樓梯,走進自己簡樸的小房間。他也覺得特別興奮,他沒有忘記自己的諾言,要盡快為萊茵軍寫出一支戰歌,寫出一首進行曲。他在自己狹窄的房間裡踏著重步,不安地踱來踱去。怎樣開頭呢?怎樣開頭?各種號召書、演講和祝酒詞中所有那些鼓舞人心的言辭還雜亂無章地在腦海裡翻滾。「公民們,武裝起來!前進,自由的孩子們!……消滅專制……舉起戰旗!……」不過,與此同時,他還想起了以前聽到過的一些話,想起了為自己的兒子而憂慮的婦女們的聲音,想起了農民們的擔心——他們害怕法國的田野可能會被外國兵踐踏得不成樣子、血流滿地。他幾乎是半下意識地寫下了頭兩行的歌詞,這兩行無非是那些呼喊的反響、回聲和重複。

前進,前進,祖國的兒郎,

那光榮的時刻已來臨!

隨後他停下來。他愣住了,寫得正合適。開頭相當不錯。只是現在要馬上找到相應的節奏,找到適合這兩行歌詞的旋律,於是他從櫥櫃裡拿下自己的小提琴,試了試,妙極了。頭幾拍的節奏很快就和歌詞的旋律完全相配。他急忙繼續寫下去,他感到全身彷彿湧出一股力量拽著他向前,所有的一切:此時此刻自己心中的各種感情;他在街道上、宴會上聽到的各種話語;對暴君的仇恨;對鄉土的憂慮;對勝利的信心;對自由的熱愛——頓時都彙集到了一起。魯熱根本用不著創作,用不著虛構,他只需把今天——這一天之中有口皆傳的話押上韻,配上旋律和富有魅力的節奏,就成了,這就已經把全體國民那種最內在的感受表達出來、說出來和唱出來了。而且,他也無須作曲,因為街上的節奏,時間的節奏,這種在士兵的行軍步伐中、在軍號的高奏中、在炮車的轔轔聲中所表現出來的鬥志昂揚的節奏已穿過緊閉的百葉窗,傳入他的耳中——也許他自己並沒有意識到,他也沒有親自用靈敏的耳朵去聽。不過,在這一天夜裡,蘊藏在他不能永生的軀體中的對於時間的靈感卻聽到了這種節奏。因此,旋律愈來愈順從那強有力的歡呼的節拍——全國人民的脈搏。魯熱愈來愈迅速地寫下他的歌詞和樂譜,好像在筆錄某個陌生人的口授似的——在他的市井百姓的狹隘心靈中從未有過如此的激情。這不是一種屬於他自己的亢奮和熱情,而是一種神奇的魔力在這一瞬間聚集起來,迸發而出,把這個可憐的資質平平的業餘作者拽到離他自己相距千百倍遠的地方,把他像一枚火箭似的——閃耀著剎那間的光芒和火焰——射向群星,一夜之間使這位魯熱·德·利勒上尉躋身於不朽者的行列。從街頭、報刊上吸收來的最初呼聲構成了他那創造性的歌詞,並且昇華為一段永存的詩句,就像這首歌的千秋流傳的曲調一樣。

我們在神聖的祖國面前,

立誓向敵人復仇!

我們渴望珍貴的自由,

決心要為它而戰鬥!

接著他寫了第五詩節,一直到最後一節,都是在同樣的激情下一氣呵成的。歌詞和旋律結合得十分完美——這首不朽的歌曲終於在破曉前完成了。魯熱熄滅燈光,躺到自己床上。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使他剛才如此頭腦清醒、靈感勃發,現在又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使他覺得疲倦不堪、渾身軟癱,他像死一般地沉睡了。事實也確實如此,那種詩人和創造者的天才在他心中重又泯滅了。不過,在桌子上卻放著那件已完成的、脫離了這個正在沉睡的人的作品。它真像奇跡一般飄然而至,降臨到他身上。這首歌,連詞帶曲幾乎是同時產生的,創作之迅速,詞曲結合之完美,在各民族的歷史上簡直找不出第二首能與之倫比。

大教堂的鐘聲像平時一樣,宣告了新的一天的清晨來臨。小規模的戰鬥接觸已經開始。萊茵河上的陣風不時把槍擊聲飄過來。魯熱醒了,但睡意未盡,他咬著牙坐起身來。他迷迷糊糊覺得好像曾發生過什麼事,發生過與他有關的事,但只是依稀的記憶。隨後他倏地看見桌子上那張墨跡尚新的紙。詩句?我什麼時候寫過詩句?譜子?我親筆寫的譜子?我什麼時候為這首歌作過曲?哦——對啦!這不就是朋友迪特裡希昨天要我寫的那首萊茵軍進行曲嗎!魯熱一邊看著自己寫的歌詞,一邊輕輕地哼著曲調,不過他也像所有的創作者那樣,對自己剛剛創作的作品總覺得不完全有把握。好在隔壁住著自己團裡的一位戰友。於是他把這首歌曲拿給他看,唱給他聽。看來,那位戰友是滿意的,只是建議做一些小小的修改。魯熱從這最初的讚許中得到了一定的信心。他懷著一個作者常有的那種焦急心情和對自己能如此迅速實現諾言的自豪感,立刻趕到市長迪特裡希家中。市長正在花園裡散步,一邊為一篇新的演講打腹稿。你說什麼,魯熱?已經寫完了?好吧,那就讓我們立刻來演唱一遍。此刻兩人從花園走進客廳。迪特裡希坐在鋼琴旁伴奏,魯熱唱著歌詞。市長夫人被這早晨的意外音樂聲吸引到房間裡來了。她答應把這首新歌謄抄幾份。作為一個受過專門訓練的音樂家,她還答應為這首歌曲譜寫伴奏曲,以便能在今晚家裡舉行的社交集會上夾在其他的歌曲中演唱給家中的朋友們聽。為自己甜美的男高音而自豪的迪特裡希市長現在開始更仔細地琢磨起這首歌來。4月26日晚上,在市長的客廳裡為那些經過特地挑選的上流社會人士首次演唱了這首歌——而這首歌卻是在這一天的凌晨才作詞和譜曲完畢的。

聽眾們都友好地鼓了掌,好像這是對在座的作者表示禮貌的恭維所必不可少的。當然,坐落在斯特拉斯堡大廣場旁的德·布羅格利飯店裡的客人們顯然不會有絲毫的預感:一首不朽的歌曲藉著它的無形翅膀已飛降到他們所生活的世界。同代人往往很難一眼就看出一個人的偉大或一部作品的偉大。甚至連市長夫人也並未意識到這是一個非常時刻。這一點可以從她給自己兄弟的一封信中得到佐證。她在信中竟把一件奇跡輕描淡寫地說成是一件社交界發生的事。她在信中說:「你知道,我們在家裡招待了許多人,總得想出點什麼主意來換換消遣的花樣,所以我丈夫想出了一個主意:讓人給一首即興歌詞譜曲,工程部隊的魯熱·德·利勒上尉是一位和藹可親的詩人兼作曲家,他很快就搞出了一首軍歌的音樂,而我的丈夫又是一位優秀的男高音,他即刻就演唱了這首歌,這首歌很有魅力,富有特色,比格魯克的作品還要好,更生動、更熱情。我也盡了我的一份力量,發揮了我寫協奏曲的才能,為鋼琴和其他樂器的演奏寫了總譜,以致使我忙得不亦樂乎。這首歌已經在我們這裡演奏過了,社交界認為相當不錯。」

「社交界認為相當不錯。」——這句話在我們今天看來,是相當冷淡的,這僅僅是表示一種好的印象和一種不痛不癢的讚許罷了。不過在當時卻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為《馬賽曲》在那第一次演出時不可能真正顯示出它的力量。《馬賽曲》不是一支為甜潤的男高音而創作的演唱歌曲,它也不適合在小資產階級的沙龍裡夾在浪漫曲和意大利詠歎調之間用與眾不同的腔調來演唱。它是一首節拍強烈、激昂和富於戰鬥性的歌曲。「公民們,武裝起來!」——這是面向群眾,面向成群結隊的人唱的,這首歌的真正協奏曲是叮噹作響的武器、嘹亮的軍號、齊步前進的團隊。這首歌不是為那些冷靜地坐在那裡欣賞的聽眾而創作,而是為那些共同行動、共同戰鬥的人而創作。這首歌既不適合女高音獨唱家,也不適合男高音獨唱家演唱,它適合成千的群眾齊唱。它是一首典型的進行曲、勝利的凱歌、哀悼之歌、祖國的頌歌、全國人民的國歌。因為這首歌正是從全國人民最初的激情中誕生的,是那種激情賦予了魯熱的這首歌的鼓舞力量。只不過當時這首歌還沒有引起廣泛流傳的熱潮。它的歌詞還沒有引起神奇的共鳴,它的旋律還沒有進入到全國人民的心坎,軍隊還不知道自己的這首進行曲和凱歌,革命還不知道自己的這首不朽戰歌。

即便是一夜之間奇跡降臨到自己身上的人——魯熱·德·利勒也和其他人一樣,沒有料想到自己在那一天夜裡像一個夢遊者似的在偶然降臨的神明的指引下創造了什麼。他一個膽大而可愛的業餘作者自然打心眼兒裡感到高興,因為邀請來的客人們在熱烈鼓掌,在彬彬有禮地向他這位作者祝賀。他懷著一種小人物的小小虛榮心,想在自己的這個外省的小地方竭力顯耀這項小小的成就。他在咖啡館裡為自己的戰友們演唱這支新曲,讓人抄寫復本,分送給萊茵軍的將軍們。在此期間,斯特拉斯堡的樂團根據市長的命令和軍事當局的建議排練了這首《萊茵軍戰歌》。四天以後,當部隊出發時,斯特拉斯堡的國民自衛軍的軍樂團在大廣場上演奏這支新的進行曲。斯特拉斯堡的出版社負責人帶著愛國情緒聲言,他已準備印行這首《萊茵軍戰歌》,因為這首戰歌是呂克內將軍[9]的一位部下懷著敬意奉獻給這位將軍的。可是,在萊茵軍的將軍們中間,沒有一位將軍想在進軍時真正演奏或歌唱這首歌,所以看來,「前進,前進,祖國的兒郎!」——這歌聲就像魯熱迄今所做的一切努力一樣,只不過是那沙龍裡一天的成功,它只不過是地方上發生的一件事,而且不久就被人們忘卻。

然而,一件作品的固有力量是從來不會被長期埋沒或禁錮的。一件藝術作品縱然可能會被時間所遺忘,可能會遭到禁止和被徹底埋葬,但是,富有生命力的東西最終總會戰勝沒有生命力的東西。人們有一兩個月沒有聽到這首《萊茵軍戰歌》。歌曲的印刷本和手抄本始終是在一些無關緊要的人手裡流傳。不過,倘若一件作品能真正激起人的熱情,哪怕是激起一個人的熱情,那也就夠了,因為任何一種真正的熱情本身還會激發出創造力。在法國另一端的馬賽,憲法之友俱樂部於6月22日為出發的志願人員舉行宴會。長桌旁坐著500名穿著國民自衛軍新制服的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此刻,瀰漫在他們中間的情緒如同4月25日的斯特拉斯堡,只是由於馬賽人的那種南方氣質而變得更熱情、更激烈、更衝動,而且也不像宣戰的最初一小時那樣虛誇自己必勝。因為這些革命的法國士兵同那些高談闊論的將軍們不同,他們是剛從萊茵河那邊撤回來的,而且沿途到處受到歡迎。此刻,敵人已深深挺進到法國的領土,自由正受到威脅,自由的事業正處在危險之中。

宴會進行之際,突然有一個人——他叫米勒,是蒙彼利埃[10]大學醫學院的學生——把玻璃杯用力往桌子上一放,站起身來。所有的人頓時安靜下來,眼望著他。大家以為他要講話或者致辭。然而,這個年輕人卻沒有講話,而是揮動著右手,唱起一首新的歌。這首歌大家都沒有聽到過,而且誰也不知道這首歌是怎麼到他手裡的。「前進,前進,祖國的兒郎!」此時此刻,這歌聲猶如電火花插進了火藥桶。情緒與感受,宛若正負兩極接觸在一起,產生了這火花。所有這些明天出發的年輕人,他們要去為自由而戰,準備為祖國獻身,他們覺得這些歌詞表達了他們內心最深的願望,表達了他們最根本的想法。歌聲的節奏使他們不由自主地產生了一種共同的激奮。每一段歌詞都受到歡呼,這首歌不得不唱了一遍又一遍。曲調已經變成了他們自己的旋律,他們激動地站起身來,高舉玻璃杯,雷鳴般地一起唱著副歌:「公民們,武裝起來!公民們,投入戰鬥!」街上的人好奇地湧來,想聽一聽這裡如此熱烈地唱些什麼。最後他們自己也跟著一起歌唱;第二天,成千上萬的人都在哼著這首歌。他們散發新印的歌片,而當7月2日那500名義勇軍戰士出發時,這首歌也就隨著他們不脛而走了。當他們在公路上感到疲勞時,當他們的腳步變得軟弱無力時,只要有一個人帶頭唱起這首聖歌,它的動人的節拍就會賦予他們以新的力量。當他們行軍穿過一座村莊時,唱起這首歌,就會使村民們驚訝,村民們好奇地聚集在一起,跟著他們合唱這首歌。這首歌已經成了他們的歌。他們根本不知道,這首歌原本是為萊茵軍而作的,他們也不知道這首歌是誰寫的和什麼時候寫的,他們把這首聖歌看做是他們自己營隊的聖歌,看做是他們生和死的信條。這首歌就像那面軍旗一樣,是屬於他們的,他們要在鬥志昂揚的進軍中把這首歌傳遍世界。

《馬賽曲》——因為魯熱的這首聖歌不久就得到這樣的名稱——的第一次偉大勝利是在巴黎。7月30日,當來自馬賽的營隊從郊區進入巴黎時,就是以軍旗和這首歌為前導的。成千上萬的人已站在街頭等待,準備隆重地迎接他們。現在,當馬賽人——500名男子一遍又一遍地唱著這首歌,邁著同口中唱的歌曲同樣節奏的步伐愈走愈近時,所有的人都在悉心諦聽,馬賽人唱的是一支什麼美妙動聽的聖歌?伴隨著點點鼓聲,它像一陣號角,激動著所有人的心弦:「公民們,武裝起來!」兩三個小時以後,副歌已在所有的大街小巷迴響。那首《前進吧!》的歌已被人忘卻,舊的進行曲、那些唱爛了的舊歌曲均已被人拋到九霄雲外;因為革命找到了自己所需要的聲音,革命找到了它自己的歌。

於是,這歌聲像雪崩似的擴散開去,勢不可當。在宴會上、在劇院和俱樂部裡都在唱著這首聖歌,後來甚至在教堂裡當唱完感恩讚美詩後也唱起這首歌來,不久它竟取代了感恩讚美詩。一兩個月以後,《馬賽曲》已成為全民之歌、全軍之歌。共和國第一任軍事部長賽爾旺以智慧的眼光認識到這樣一首無與倫比的民族戰歌所具有的振奮人心、鼓舞鬥志的力量。於是他下了一道緊急命令:印刷10萬份歌片,發到軍中所有的小隊。這位當時還不知名的作者所創作的歌曲就這樣在兩三夜之間發行得比莫裡哀、拉辛[11]、伏爾泰的所有作品還要多。沒有一個節日不是用《馬賽曲》來結束的,沒有一次戰鬥不是先由團隊的樂隊來演奏這首自由的戰歌的。當許多團隊在熱馬普和內爾萬地方發起決定性的衝鋒時,就是齊聲高唱著這首戰歌而進行編隊的。而那些只會用雙份的犒酒這種老辦法去刺激自己士兵的敵軍將領們則驚奇地發現,當這些成千上萬的士兵同時高唱著這首軍歌,像咆哮的海浪向他們的隊形衝去時,簡直無法阻擋這首「可怕」的聖歌所產生的爆炸力量。眼下,《馬賽曲》就像長著雙翅的勝利女神奈基,在法國的所有戰場上翱翔,給無數的人帶來熱情和死亡。

其時,魯熱——一個名不見經傳、修築工事的上尉卻坐在許寧根的一個小小駐地的營房裡,一本正經地畫著防禦工事的圖紙。也許他早已把自己在1792年4月26日那個業已消逝的夜裡創作的這首《萊茵軍戰歌》忘卻了,而當他在報紙上看到那首像風暴似的征服了巴黎的戰歌——那首聖歌時,他簡直不敢去想,這首充滿必勝信心的「馬賽人的歌」中的一詞一句和每一個節拍只不過是那天夜裡在他心中和身邊發生的奇跡而已。因為命運竟是這樣無情地嘲弄人:雖然樂曲響徹雲霄,繚繞天際,但它卻沒有把任何個人——即沒有把創作出這首樂曲的人捧上天。全法國沒有一個人關心這位魯熱·德·利勒上尉;這首歌也像每一首歌一樣,所贏得的巨大榮譽依然屬於歌曲本身,連一點榮譽的影子都沒有落到它的作者魯熱身上。在印歌詞的時候,沒有把他的名字一起印上。他自己也完全習慣於不被人敬重,並且不為此而懊惱。因為這位革命聖歌的作者自己卻不是一個革命者——這種奇怪的現象也只有歷史本身才會創造。他雖然曾用自己的這首不朽歌曲推動過革命,而現在,他卻要竭盡全力來重新阻止這場革命。當巴黎的暴動民眾唱著他的歌,猛攻杜伊勒裡宮[12]和推翻國王的時候,魯熱·德·利勒對革命已十分厭倦了,他拒絕為共和國效忠,他寧願辭去自己的職務,也不願為雅各布賓派服務。在他的那首聖歌中關於「渴望珍貴的自由」那一句歌詞對這位耿直的人來講並不是一句空話。他對法國國民公會裡的新的暴君和獨裁者們的憎惡並不亞於他對國界那邊的國王和皇帝們所懷的仇恨。當他的朋友——對《馬賽曲》的誕生起過重大作用的迪特裡希市長、呂克內將軍——創作《馬賽曲》就是為了呈獻給他的——以及所有那天晚上作為《馬賽曲》的第一批聽眾的軍官們和貴族們,一個一個被送上斷頭台的時候,他公開向羅伯斯庇爾的福利委員會[13]發洩了自己的不滿。不久,發生了更為荒唐的事:這位革命的詩人自己也被作為反革命而遭逮捕,被控犯有叛國罪。只是到了熱月[14]9日羅伯斯庇爾被推翻,監獄的大門被打開,才使法國革命免卻莫大的恥辱:把這次革命的一首不朽歌曲的作者送交「國民的刺刀」。

如果當時魯熱真的被處死了,可以說是死得英勇而又壯烈,而不會像他以後生活得那麼潦倒、那麼不清不白。因為這個不幸的魯熱在他四十餘年的生涯中,雖然度過了成千上萬的日子,但是只過了一天真正具有創造性的日子。後來,他被趕出了軍隊,取消了他的退休金,他所寫的詩歌、歌劇、歌詞均未能出版和演出。這個半瓶子醋曾擅自闖進不朽者的行列,對此,命運沒有原諒他。這個小人物後來幹過各色各樣並非總是乾淨的小行當,困苦地度過了自己渺小的一生。卡諾[15]和後來的拿破侖曾出於同情想幫助他,但都沒有成功。那一次偶然的機緣曾使他當了三小時的神明和天才,然後又輕蔑地把他重新拋到微不足道的渺小地位,這是多麼殘酷,殘酷的命運已使他的性格像中了毒似的,變得無可救藥的乖戾,他對所有的當權者都是憤憤不平和滿腹牢騷。他給想幫助他的拿破侖寫了一些措辭激烈而又十分無禮的信,公開表示他為在全民投票時投了反對拿破侖的一票而引以自豪。他經營的生意把他捲入到一些不光彩的事件中去,甚至為了一張空頭支票而不得不進入聖佩拉爾熱的債務監獄。他到處不受歡迎,被債主跟蹤追擊,不斷受到警察的偵查,最後終於匿居在外省的某個地方。他已與世隔絕,被人忘卻,他在那裡像從一座墳墓裡竊聽著自己那首不朽之歌的命運。他聽說《馬賽曲》隨著戰無不勝的軍隊進入到歐洲的所有國家,然後他又聽說拿破侖眼看自己就要當上皇帝而事先把這首過於革命化的《馬賽曲》從所有的節目單上取消,一直到他聽說波旁王朝的後裔完全禁止了這首歌。只是過了一代人的時間以後,當1830年七月革命爆發時,他寫的歌詞和他譜的樂曲重又在巴黎的街壘中恢復了舊有的力量,資產階級國王路易-菲利普[16]把他當做一位詩人而給他一筆小小的養老金。人們還記得他,雖然只是依稀的記憶,但是這個被人忘卻的、下落不明的老人卻覺得這簡直像做夢。當他於1836年以67歲的高齡在舒瓦齊勒羅瓦去世時,已經沒有人再叫得出和知道他的名字了。然而,又過了一代人的時間,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由於《馬賽曲》早已成為法國國歌,在法國的所有前線重又響起《馬賽曲》的戰鬥歌聲,於是這位小小上尉的遺體被安葬在巴黎榮軍院裡,同小小的少尉拿破侖的遺體放在同一個地方,這樣,這位創作了一首不朽之歌而本人卻極不出名的作者終於在他感到失望的祖國的這一塊榮譽墓地上長眠,但他只不過是作為僅僅一夜的詩人罷了。

【註釋】

[1] 指奧匈等國的封建君主們干涉法國大革命的軍事行動。

[2] 路易十六(Louis XVI, 1754—1793),法國大革命初期的法國國王,出逃未遂,1792年被廢黜,後因裡通外國,於1793年1月21日被送上斷頭台。

[3] 吉倫特派為雅各布賓派的右翼,以布裡索為首,代表工商業資產階級利益,因該派領袖大都從吉倫特省選出而得名。

[4] 馬克西米利安·德·羅伯斯庇爾(Maximilien de Robespierre, 1758—1794),法國大革命的主要領袖之一,第三等級代表,1791年成為雅各布賓派領袖,1793年5月起義後領導該派政府,在保衛和推動法國資產階級革命中起過很大作用,1794年7月27日熱月政變時被捕,次日被處死。

[5] 雅各布賓派,法國大革命時資產階級中最堅決的政治派別,因該派會址在巴黎的聖·雅各布修道院而得名,1793年6月奪取政權,建立歷史上著名的雅各布賓專政,1794年7月被熱月政變推翻。

[6] 斯特拉斯堡(Strasbourg),法國阿爾薩斯地區城市,靠近德國邊界的戰略重鎮。

[7] 法國國旗的顏色是藍、白、紅;這三色代表法國。

[8] 魯熱·德·利勒(Rouget de Lisle, 1760—1836),法國軍官,以創作《馬賽曲》的詞曲聞名於世。

[9] 尼古拉·呂克內(Nicolas Luckner, 1722—1794),1763年為法軍少將,1791年為法國元帥,1792年指揮北方軍進軍比利時,雅各布賓專政時被處死。

[10] 蒙彼利埃(Montpellier),法國埃羅省首府,臨地中海,有歷史悠久的醫學院。

[11] 拉辛(Jean Racine, 1639—1699),法國古典主義悲劇的傑出代表,著名悲劇有《安德洛瑪克》等。

[12] 法國舊王宮。

[13] 福利委員會(Wohlfahrtsausschus),羅伯斯庇爾於1793年建立的附屬於國民公會的政府機構之一。

[14] 法蘭西共和歷的11月,相當於公歷7月19日到8月17日。

[15] 尼古拉·拉查爾·卡諾(Lazare-Nicolas Carnot, 1753—1823),法國大革命時抗擊歐洲反法同盟的組織者之一,1704年參加熱月政變,後為督政府五成員之一。

[16] 路易-菲利普(Louis-Philippe, 1773—1850),奧爾良公爵,1793年流亡英國。1830年7月,巴黎人民築起街壘,推翻復辟的波旁王朝,金融大資產階級急忙擁立路易-菲利普為法國國王,人稱「資產階級國王」,後被1848年二月革命推翻。

《人類群星閃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