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8 師友,在光陰裡

教化學的滕清芳老師,那時大概剛剛大學畢業,短髮齊耳,天藍色陰丹士林布旗袍,兩者之間有冰肌玉膚。這色彩,我們叫青天白日。

她走路極快,還有女學生的活潑。上課號響了,她人還在門外,朝氣先一擁而入。教書倒又老練,語氣堅定,態度從容,進度濃淡均勻。

這門課我沒學好,現在只記得她三句話,都是題外之言。

那時推行陽曆,陽曆的月份忽大忽小。我們從小學過一種識別的方法,左手握拳,使手指和手掌之間的關節隆起,用右手從頭到尾去數這些關節,來回數兩遍,高處是大月,凹處是小月。

滕老師教給我們一個簡明的口訣:「七前單大,八後雙大」。七月以前,單數是大月,七月以後,雙數是大月,至於七八兩個月則全是大月。有了這條口訣,大月小月只消略一沉吟就可以知道。它立刻淘汰了握拳頭數關節的辦法。

我懷疑這是滕老師的發明。以前,我從未聽人說過,以後,我認識的人也都聞所未聞。我是盡了推廣的力量,口頭,文字,屢次介紹宣揚。我對這條口訣的普及似乎頗有貢獻。

另外一句話是:她講到鐳,講到居里夫人,講到居裡被鐳的放射線「殺」死。我說:「要是她沒發現鐳,有多好?」

滕老師說:「那不是有一天照樣會死嗎?」

一點不錯。人皆有死,發現了鐳,死了,有鐳留下,千秋萬世。沒有鐳,有一天也得死,上壽不過百年。

家鄉人常說「吊在這棵樹上是死,吊在那棵樹上也是死」。於是我們來選樹。

有一天,滕老師談到化學元素互相化合成為種種物質,說了一句:「難怪有人說,『哲學研究神的意思,科學研究神的方法。』」

這句話轟隆一聲,五雷劈頂,把整個化學炸光。我一直在想,神造世界就像廟門口捏面人兒的,把各種顏色的油面揉來搓去,變化不拘。神說要有水,天使用兩個氫元素加一個氧元素,就有了水。神指揮百萬天使,照方程式配製萬物,一聲令下,很可能在六天之內完工。

這句話調和了科學和神學的衝突。現在單是菊科的植物就有幾千品名,當然不全出於神造,神在太初只造了一種菊,然後菊分佈、演化。神造論和進化論也未必一定要你死我活。

那時,這兩句話既維繫了我對基督的信仰,也強化了我對科學的尊敬。星期天進城作禮拜,我趕快把這兩句話告訴了牧師(也許是長老),他像銅牆鐵壁,告訴我:「我們讀《聖經》可以知道神的意思,但是不能全知;至於神的方法,我們永遠不知道。」

我想,如果我把這兩句話告訴家鄉的翟牧師、楊牧師,他們的反應一定比較有深度。橄欖到了嘴裡,總要含一含、嚼一嚼。我覺得,佛教有些中間人物,如濟公,如孫悟空,有些中間理論,頗能在僧俗之間擺渡,對佛教的發展有助。基督教則完全排斥這橋樑。

我的化學成績很差。我和同桌的王文堂,能信口背誦七十幾種化學元素(那時好像只有七十幾種)的名稱、重量和質量,把「神的方法」弄得清清楚楚。考試時,十道題目我只能做四個,想朝文堂的卷子偷窺,遭到嚴密的防守,我一怒之下離座交卷,不待終場而去。

這一下子後患無窮。後來發生學生罷考事件,滕老師堅持是我主謀,理由是,我已交過一次白卷。我從未料及我在她眼中是這番成色,她也沒想到她在我心中的份量。人與人之間,瞭解實在難。

教數學的何功惠也是女老師。二分校的老師多是膠東人,何老師是武昌人,自有特色。她的丈夫張某,江蘇人,個子比她高,高很多,兩人若是邊走邊談,一個盡量低頭,一個努力仰著脖子,很好玩。

何老師的丈夫在阜陽城內開寄賣行,不知怎樣「拐」了高中部的一個女生,跑得無影無蹤。何老師的肚子越來越大,越站越直,一臉殺氣,對負心人焉得不恨。她教書倒是完全不受影響,一面寫黑板一面講解,看側面像個小寫的英文字母 b,——她個子矮,女子不高多半因為腿短。那時我們學了一堆英文單字難免賣弄,「李聖人」李孔思推測何老師要生雙胞胎,因為 baby 有兩個 b。

一個單身女子,在這戰時,抱著一對吃奶的嬰孩,好生使人替她發愁。但是何老師面對生活,毫無懼色。

誰也想不到,這位數學老師點化了我,使我能寫論說文。我到了後方才知道,任何一種考試的作文都限定論說,我那點子吟風弄月傷春悲秋的本事並不入時合制。但我從未受過論說訓練,直到何老師在黑板上寫下:

A 大於 B,

B 大於 C,

那麼 A 一定大於 C。

她順口說了一句:「你們作文不也是這個樣子嗎?」那一堂課我定了神,只想作文。耶穌說:「生命不勝於飲食嗎,身體不勝於衣裳嗎,你們先求神的國和他的義,這一切都會加給你們。」其思想骨架就是:

上帝的國大於個人生命,

個人生命大於衣食,

上帝的國大於衣食。

《大學》說,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自天子以至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我看也是同樣的模式,推演過程比較複雜一些。

我曾經把代數的許多習題拿來架構論說文,後來我知道這就是邏輯。

這年阜陽城內發現時疫。李校長輕車簡從來到二分校,先看廚房,後看廁所。那時有一個慣例,大員視察一定特別注意這兩個地方,要求廚房整潔,廁所沒有惡臭。談到環境衛生,大家在這兩個地方費盡力氣。抗戰勝利,這個慣例無形中廢除了,開始講求佈置禮堂和「接待室」,風氣變易,見微知著。

操場旁邊、接近教室的地方有幾口水缸,炊事班每天燒些開水倒在裡面,供學生飲用。每天早操後、晚自習前,同學們拿著搪瓷漱口杯叮叮噹噹搶開水。這天李校長吩咐炊事班長:「別讓那些孩子喝生水,開水要管夠,水缸不許見底。」此語一出,開水用之不竭,腳氣疥瘡都燙得舒舒服服。木柴消耗激增,事務處大傷腦筋。

這天傍晚,我和徐秉文蹲在水缸旁邊,一人一隻碗,想像茶館。我們連喝五大碗,痛快淋漓。喝足開水果然百病不生,喉痛、眼角發炎、大便干結,小毛病一一不藥而癒。奇怪的是喝了那麼多的水,一夜也不必起來小便。

這時,滕老師陪著何老師出來散步,孕婦需要散步。滕在說話,何在靜聽。夜色已濃,人影模糊,根本看不清也聽不見,我們憑感覺。「感覺」這東西有時不可思議。

我們趣味盎然地看著她們。那時我們喜歡窺探成人的世界,注意他們的喜怒哀樂,希望瞭解這喜怒哀樂的背後。少年十五二十時喜歡窺探成人的世界,人到中年就喜歡窺探要人的世界,採集政壇內幕官邸秘聞,及其老也,努力窺探上帝的世界,思索天道命運等等。

我們望著分校主任張秀峰老師和她們交會走過。張主任瘦高蒼白,「秀」誠有之,「峰」則未能。他是膠東人,但「官話」說得不錯,「精神講話」句句深入人心。

徐秉文說,滕老師望著張主任,「用眼睛笑」。

我不信。眼睛怎麼會笑,再說,你又怎能看得見。

「月亮照在她臉上,她的眼球反光。我看見光在她的眼球上如何跳動。」

秉文比我小一歲,可是這些地方比我先進。一年後,學校遷陝西漢陰,早熟的秉文首先出了狀況,用今天的病名來形容,大概是患了憂鬱症。

兩年後,張秀峰主任、滕清芳老師兩人結婚。那時我已離開學校,遠遠聽到消息,心中也曾暗暗祝福他們。

四年後,我有機會學習文學寫作,受「觀察」訓練,時常想起秉文。操場夜晚星光下,他見人聽未見,正是觀察的功夫。

《怒目少年:回憶錄四部曲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