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本 色

蘇軾謫居黃州已將近四年,雖足不出黃州,詩詞文章卻風行海內。蘇轍就感歎說,自從兄長斥居東坡,學問大進,就像江水沛然大漲,縱橫馳騁,自己已追趕不及了。

一日,神宗在宮內進御膳,滿案珍饈佳餚,神宗卻食之無味,精神不振。張茂則進來啟奏道:「陛下,原來蘇軾並沒有死,都是醉酒鬧出的誤會。」神宗驚喜地問:「果真如此?」張茂則掏出一頁紙來,遞給神宗說:「這是蘇軾作的《念奴嬌》詞,黃州已經傳唱甚廣,人人都會唱『大江東去』了。」神宗閱罷,精神大振,連連驚呼:「好詞!好詞!朕從未讀過如此大氣磅礡的好詞!大江東去,波瀾壯闊,一往無前,蘇軾真是天縱奇才!」

張茂則故意說:「陛下,蘇軾可是罪臣貶官哪!」神宗說:「誰說蘇軾有罪了?」又自覺失言,改口說:「人誰無過呢?蘇軾才學蓋世,胸懷磊落,憂國哀民,實為忠臣。朕以為該是擢升蘇軾回京的時候了。」張茂則賀喜道:「蘇軾確是忠臣賢才,如今陛下失而復得,實在隆福齊天啊!聽說他還在黃州成立救兒會,拯救棄嬰,實在是仁德之舉啊!」神宗大悅。

這時參知政事章惇求見。章惇奏道:「黃州太守徐君猷上奏,黃州團練副使蘇軾傾力革除黃州殺嬰惡俗,但卻被黃州通判吳俊達百般阻撓,並以不實罪名將蘇軾羈押牢中數日。如今蘇軾又倡議成立救兒會救濟女嬰百名,光大聖上愛民之德,實乃善舉。伏望陛下聖鑒,獎善懲惡,以示百官。」神宗閱覽奏章後,大怒道:「大膽吳俊達,荒政怠職,不辨善惡。蘇軾為朕施仁,他卻陷蘇軾於罪。惡莫大於毀人之善,此等昏官,不可寬恕。」即命逮捕吳俊達進京,聽候審問。

聖旨很快下達黃州,差役將吳通判鎖入囚車,押解進京,正好路遇蘇軾等人。吳通判頭髮凌亂,衣衫不整,垂頭喪氣地坐在囚車內,見了蘇軾,不發一言。蘇軾目送囚車而去,不禁長歎。

陳慥滿心奇怪地問:「那吳通判幾次三番與子瞻兄為難,如今獲罪被逮,大快人心,子瞻兄何以長歎?」蘇軾指著這條官道說:「三年前我就是從這條官道貶至黃州的。這官道上多少人來人往,宦海浮沉,想到這裡,故發此歎。」

陳慥笑說:「子瞻兄既看得破,不妨去找佛印和參寥大師參禪如何?」蘇軾說:「這兩位冤家和尚,只怕坐在廟裡也吵個不休。我去找他們,他們又要拉著我耍嘴皮子了。」原來佛印、參寥遠送錢糧過來,暫時安歇在城南的安國寺中,蘇軾也時時到寺中默坐談禪。現在看到吳通判被逮入京,忽然想起自身遭際來,念此茫茫紅塵,煩擾實多,清淨恨少,便欣然拉著陳慥往安國寺去了。

眼見吳通判落馬,又風聞神宗想要召回蘇軾,王珪、蔡確、舒亶等人感到不妙,一起聚在王珪家商議對策。王珪將蘇軾《念奴嬌》詞遞給蔡確觀看,慢慢地說:「『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好啊,真乃千古絕唱,語意高妙,看似寫赤壁,其實是抒發自己心志。難怪聖上愛才若渴,決心要重用蘇軾啊。」

蔡確把詞扔到一邊,憤憤地說:「這是蘇軾故技重演,每以詩詞蠱惑聖心。相公當阻止聖上將他免罪陞官啊。」舒亶也跟著說:「相公,蘇軾對『烏台詩案』懷恨在心。他若捲土重來,一定會藉機報仇,到時必定紛爭又起,朝野不寧。」

王珪老奸巨猾,見他們都急了,依然不緊不慢地說:「二位不懂聖上心裡的想法,老夫再上奏阻止,只會更堅定聖上的決心。」蔡確憂慮地說:「這可如何是好,我們總不能束手待斃吧?」舒亶附和說:「是啊,相公,對蘇軾萬不可讓步啊。讓一步,他就能進百尺。」

王珪冷笑著說:「你們說得對,又說得不對。蘇軾要防,但要防的不止蘇軾一個。蘇軾一事為何這麼快就變生意外?關鍵是章惇密奏聖上所致。章惇這一奏,不僅黃州通判吳俊達被牽連入獄,而且蘇軾重得聖心,晉陞在望,實在是一石二鳥啊。」

王珪這一提醒,蔡確才恍然大悟,他們專心一意盯著黃州的蘇軾,倒把眼皮底下的章惇忽略了。他點頭說道:「對,相公,這章惇著實可惡!他雖為王安石的變法派,但與蘇軾有同年進士之情,而且兩人一直私交甚篤,守望相助。」

王珪憂慮地說:「蘇軾雖然棘手,但畢竟遠在天邊。而章惇近在眼前,已官至參知政事,聖上還有意調任他為中書侍郎。若調蘇軾回京,他二人聯手,我們就難以應付了。必須想法子除掉他。」

舒亶眼珠骨碌一轉,說:「相公,此事交給下官辦理就是了。下官一定讓章惇身敗名裂!」

舒亶最擅長使用陰謀詭計。他找來一個叫作沈利的市井潑皮,拿些銀錢堵住他的嘴,先讓他詭稱要變賣田產,又唆使他狀告章惇的父親霸佔自家田產,並且告到開封府,將事情弄得沸反盈天。第二天舒亶就密札上奏神宗,請聖上嚴辦。神宗大怒,即令御史台嚴查此事。舒亶意在誣告章惇父親,給章惇扣上恃權枉法、徇私包庇的帽子,即使事後查證非實,也會令章惇清譽受損,不安於朝。章惇即刻令開封府查辦此案。知開封府蔡京本因贊同王安石變法受到擢用,後來王安石、呂惠卿等人相繼被排擠出朝,他卻為人圓滑、善於鑽營,沒有被貶,被安置知開封府。他見章惇在新黨人中威信越來越高,有意巴結他,就親自過問此案,把沈利拘押到開封府大牢,百般毒打拷問。

舒亶又仗著王珪的權勢,買通牢中關節,派人半夜裡借郎中入獄醫治為名,暗暗將沈利謀害了,做出個章惇為掩蓋罪行、指使開封府殺人滅口的假象。

蔡京得知,立即登門拜訪章惇,將沈利夜晚暴死牢中之事相告。章惇聞訊大驚。蔡京忙獻計道:「下官已打聽到沈利的來歷,他本有田自願出賣,後又改口誣告,背後定有陰主。」章惇問道:「到底是誰在背後唆使?」蔡京謹慎地看看四周,低聲說:「下官派人查過,沈利曾與舒亶府上管家碰過頭,還收了他的錢。必定是舒亶想借此誣告大人。」章惇冷笑道:「恐怕還不只是舒亶,他依附王珪,與蔡確等人沆瀣一氣,設此計害我。我章惇可不是這麼容易欺負的。」蔡京見章惇已自有主張,旁敲側擊地問:「大人,外面人都說,聖上最不能容忍兼併民田這等事,如今龍顏震怒,恐怕對大人不利啊。而且沈利已死,死無對證啊!」章惇冷笑道:「清者自清,我章家門風,最厭惡為利忘義;清廉之名,天下皆知!我當面見聖上,澄清一切。」蔡京說:「大人清正廉潔,聖上一定明鑒。」章惇笑道:「蔡大人秉公執法,章某感激不盡。」蔡京含笑告辭。

章惇是個強幹精明的梟雄,豈能任人誣陷宰割?第二天上朝,台諫紛紛上章彈劾他。神宗發怒道:「章惇,沈利告你父霸佔田產,你為何殺人滅口?」章惇冷靜地說:「陛下,微臣冤枉。臣既然敢敦促開封府審理此案,就不怕他人誣告,意在查個水落石出,豈能殺人滅口?殺人滅口者,非是微臣,而是後有陰主,企圖嫁禍於臣。臣雖不肖,但臣家還不至於為區區十畝地敗壞家族清譽,伏望陛下明察。」

蔡確、舒亶出班奏道:「陛下,章大人自喊冤枉,恐怕是想逃脫罪責。沈利告發章大人之父強佔田產,章大人應避其嫌,任由朝廷審理,豈能擅自下令審理涉嫌之案?」

滿朝文武都知道王珪一夥人的權勢,不敢得罪,都默不作聲。王珪忽然屈身奏道:「陛下,章大人雖然對此案有些莽撞,但還不至於殺人滅口。另外,章家頗有廉名,臣不敢想會強佔民田。伏望陛下,不宜深咎章大人過失。」

章惇早明白王珪表面上公正無私,為自己說話,但用心險惡,不可不提防,便懇請神宗:「陛下,臣決不擔此污名,請求陛下擇人審清此案,為臣洗刷嫌疑,還臣清白。」

舒亶指著章惇大聲說:「大膽章惇!還敢百般狡辯,難道聖上會故意誣陷你嗎?清白與否陛下自有聖裁。」章惇輕蔑地反駁:「舒亶,你這賊子,真是可惡至極!」神宗見狀大怒道:「章惇,朝堂之上,豈能謾罵言官!」

章惇欠身施禮道:「臣一時無禮,還請陛下恕罪。但臣所以無禮,全因舒亶而起,此人道貌岸然,暗地裡盡行雞鳴狗盜之事。」

神宗忙問何事。舒亶心虛,嚇得腦門冒汗,手足無措。章惇接著說:「稟告陛下,舒亶竟敢盜竊翰林學士院伙食費。臣已著人查清屬實。這是翰林學士院三個月以來的伙食清單,這是郭文海、韓天麟、王義等人的證詞,白紙黑字,證據確鑿!伏請陛下御覽!」一面掏出一份奏章來,遞呈神宗。蔡確、舒亶等人大驚失色,王珪則暗暗叫苦。自己陣線內部的把柄讓章惇抓住了,這招確實厲害,但臉面上還是裝得若無其事。

神宗閱罷奏章,厲聲喝道:「舒亶,究竟有無此事?」舒亶嚇得連忙跪地求饒,大呼冤枉,帽子都磕掉了。神宗大怒道:「白紙黑字寫得清楚,你如何抵賴!」舒亶嚇得語無倫次,大叫:「陛下饒命!王大人救我!蔡大人……」王珪、蔡確假裝沒聽見,拿著笏板毫不理睬。神宗呵斥道:「舒亶,你見利忘義、明偷暗竊,如此品行作為,怎可擔當朕的言官?朕要貶你到外地,越遠越好,朕不想再看見你了!來人,將舒亶驅逐出朝!」

舒亶頓時嚇得兩眼翻白,被侍衛拖了出去。神宗對朝臣說:「舒亶貪贓枉法,忌恨章惇,所以挾勢弄權,誣告章惇之父。章惇實屬無罪,擢升中書侍郎!」即改派王珪協助開封府審查此案,務必還章惇清白。章惇反戈一擊,倒把舒亶扯下了馬。王珪、蔡確等人沮喪無奈,又發洩不得,只得領旨而去。

舒亶雇了一駕馬車,淒淒惶惶地踏上貶謫之路,沒一個人相送。舒亶當年設計陷害蘇軾,迫使蘇軾外貶,沒想到自己也會有這麼一天!蘇軾外貶,朝中正直之士對他愈加欽敬;而舒亶因雞鳴狗盜之事外貶,顏面品格喪盡,人人不齒。

舒亶正自沮喪,忽然聽車外有人大聲說:「舒大人,且留步一敘!」舒亶詫異之餘,探出車外,見章惇帶著兩個隨從,正在旗亭候他。章惇拱手施禮:「章某得知舒大人今日離京,特來相送。舒大人,下車來喝一碗酒吧。」舒亶遲疑了一會兒,還是走下車來,卻不敢動那碗酒。

章惇端起碗來豪飲一口,笑道:「舒大人,天寒地凍,路途遙遠,還是喝碗酒暖暖身子吧!」舒亶驚疑不定,不知章惇在耍什麼把戲,勉強喝了一小口,竟嗆得咳嗽連聲。章惇說:「舒大人被貶,只有章某一人來相送,舒大人卻為何躲著章某啊?哦,忘了跟舒大人說了,宰相王珪大人已經查清了家父購置民田一案,純係誣告,聖上已准奏。」

舒亶冷笑道:「章大人,你也用不著這樣。有哪個朝官不被貶啊,下官沒什麼可丟人現眼的。」章惇微笑道:「舒大人此言差矣,若是政見不同,或遭奸佞陷害而被貶,尚有一腔正氣,自然會得個好名聲。而你就不同了,靠害人起家,如今卻因盜竊翰林學士院伙食費而坐罪外貶,與君子被貶怎可同日而語?」

舒亶自知理虧,又知他存心來奚落自己,心氣早洩了一半,但仍狡辯道:「君子?在舒某眼中,這世上只有王侯和平民,哪裡有什麼君子和小人。成者王侯,就是君子!敗者,就是小人,是賊!」

章惇勃然大怒,拍著桌子罵道:「哼,你豈止是小人,你簡直是個無賴!你們以為我是蘇軾啊,可以隨遇而安,逆來順受,不願與你們爭鬥!我可沒那麼好的耐性,我是有仇必報,以血洗血之人!你若害我一分,我必十倍還你!」

舒亶被罵得臉都發白了,嘴唇抖抖索索地說不出話來,趕緊爬上馬車,狼狽而去。章惇放聲狂笑。

王珪見不但沒有扳倒章惇,反而折損了舒亶,急忙找蔡確來商量對策。蔡確是個毫無主見之人,事事只聽王珪的,只會在一旁跺腳發怒:「好個舒亶,壞了大事!」還是王珪冷靜,緩緩說道:「舒亶反覆無常,且貪圖小利,不可與之共事,貶到外地也好。只是章惇的確頗為麻煩,如今大有直上青雲之勢。對他只有用緩兵之計了。」蔡確點點頭,又說:「相公,聖上已經多次提到蘇軾的重用之事,這次又提出讓蘇軾到江寧,擔任江寧太守。前兩次,已經敷衍過去,這次又如何是好呢?」王珪撚鬚細想,徐徐說道:「盡量拖一段時間,實在拖不過,就說江寧任上並無空缺。如今黃州沒了吳通判,那蘇軾必然故態復萌,再生事端,我們再尋機會下手便是。」蔡確忙笑誇宰相高明,唯唯不已。

徐君猷派差役到蘇軾家中告知舒亶被貶的消息,蘇軾恰好不在家。王閏之謝過差役,忙對巢谷說:「舒亶害得子瞻含冤被貶,如今他自己也終嘗苦果。快去找子瞻回來,我們在家好好慶賀一番。」巢谷也滿心歡喜,跑出家門來尋蘇軾。

蘇軾正在江邊蘆葦叢裡垂釣呢!正是初冬時候,沙淨水枯,蘆葉蕭瑟,蘇軾披著蓑衣,悠閒地手執釣竿,靜靜欣賞江上的景色。巢谷興沖沖地跑過來說:「子瞻,你不知道吧?舒亶被貶出朝廷了!徐太守派人來告知的。快回家去,夫人燒了幾道小菜,要小事慶賀一番呢!」蘇軾仍拿著釣竿,一動不動,悠悠地說:「若將舒亶這些人常掛於懷,耿耿在心,那我等在黃州這些年豈不是白待了?」

巢谷笑著說:「話雖如此,但胸懷是胸懷,除奸是除奸,不管到了多大歲數,我這人一聽除奸就高興痛快。」蘇軾搖頭說:「朝廷走一個舒亶,還會來一個王亶。官場之上,你來我往,各種人物都像韭菜一樣,割了還會長出來。一句話,官場上沒有值得慶幸之事。當你慶幸之時,不幸也就來了。」

巢谷反問:「那子瞻兄你如何又在此『獨釣寒江雪』呢?」蘇軾答道:「李白說,用彎月作魚鉤,用虹霓作釣線,用大奸大蛀作魚餌,釣東海之大黿,不是沒有道理啊!人生何以不能用彎月作釣鉤、用江河作釣線、用高山作釣台,以星光作漁火、以萬物作釣餌,去釣苦海之大樂呢?」

蘇軾遠眺江面,對岸寒林簇簇,野煙迷離,四周寂然無聲,只有江水緩緩流動。巢谷忙過來拉著蘇軾說:「我看你生來就是個漁夫樵子!快走吧,夫人給你準備的飯菜都涼了。」蘇軾提著釣線,作魚上鉤狀:「人生總有趕不上的飯菜,卻沒有溫不熱的酒。」巢谷大笑:「若釣上了大魚,正好拿回家下酒。」蘇軾大笑,收了釣竿,巢谷捧著魚簍,緩步回家去了。

蘇軾與巢谷快到家時,遠遠望見一個人穿著寬袍,騎著高頭大馬,器宇軒昂,慢悠悠地走在村路上。一群鄉間孩童見他裝束奇怪,跟在後面又唱又嚷,那人卻毫不在意,怡然自得。巢谷悄悄地問蘇軾:「真是個怪人,他穿的是哪朝哪代的衣服啊?」蘇軾笑說:「那是唐裝,畫學博士米芾米元章好此奇裝異服。」等走近了,果然就是米芾。米芾乃是宋朝第一奇人逸士,不僅書畫雙絕,堪與蘇軾比肩,行為舉止更是怪癖奇特。他性情孤傲,不與俗人相交,但遇同道風流雅士,則誠心相待,一見如故。平生迷戀書畫奇石,如果遇上稀世珍品,必定傾囊收藏,賞玩不已,廢寢忘食,故人稱之為「米癲」。蘇軾與米芾早在汴京就有交往,此次專程來訪。

互道契闊後,蘇軾趕忙烹茶相待。米芾拱手問:「米芾到來,東坡先生何以得知?」蘇軾故作神秘地說:「其實不知。只是剛才垂釣江邊,袖中起了一卦,故而知道你要來!」

米芾驚訝地說:「蘇公易學精妙,令人欽佩呀。」蘇軾問道:「蜀人好《易》,蘇某不過略有聞見而已。元章也精通易理,不知以元章高見,《易》之精髓何在?」米芾撚鬚說道:「易乃無常,因無常而生生不息。」蘇軾笑而不答。米芾趕緊問:「還請蘇公賜教!」蘇軾笑說:「剛才在江邊垂釣,觀看江水洄漩之勢,因而悟到,易道之常理,就是變動不居,這種變動如同水,水無常形,隨物賦形。」米芾不禁拍手讚歎。

這時陳慥突然踏步進來,見有客在,拱手笑道:「子瞻兄,今日雪堂真是高朋滿座啊!」蘇軾忙將二人引見。陳慥施禮道:「久聞『米癲』大名,今日得見,果然風度不凡!」米芾含笑謙遜地說:「季常兄是血性男兒,米某真是沽名釣譽了。」 

米芾又拿出一軸畫來,請蘇軾賜教。蘇軾觀看良久,沉吟不語。米芾說:「還請蘇公直言。」蘇軾捋著鬍鬚笑道:「那就請恕我唐突了。元章畫技嫻熟,令人讚歎,然僅得竹之形,尚未得竹之神。」米芾追問:「何謂竹之神?」蘇軾神秘地一笑:「米兄先洗塵安息,至於何為竹之神,那要沐浴齋戒後方可得知。」

巢谷和陳慥面面相覷,不知蘇軾葫蘆裡賣什麼藥。不一會兒,米芾洗沐完畢,裝束整齊,蘇軾拉著他直往屋外走,一邊說:「城南安國寺內有修竹千株,元章可與我同去尋覓竹之神。正好我有兩位高僧朋友暫居安國寺,我來給你引見!」巢谷和陳慥也緊跟過來。

到了安國寺,果然是一片竹海!雖說是寒冬時節,但滿目翠意逼人。漫步於林間小徑,只見萬竿高聳,微風吹來,竹韻悠遠,令人有恍然遺世之感。蘇軾閉目聽了會兒風聲竹聲,指著竹海說:「看這竹子,有神無神?」米芾答道:「萬物自生,莫不有體,莫不圓融,莫不有性,莫不有神!」

蘇軾點點頭:「正是!看這竹子,竹從一寸之長,長至劍拔十尋,其竹節竹葉,從一開始就齊備了。現在畫竹的人,乃是一節一節地畫,一葉一葉地加上去,脫其本源,自然就失掉了竹之神韻。」米芾讚歎道:「蘇公見解超凡,深得自然之妙啊!那麼又該如何畫竹呢?」蘇軾說:「故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執筆熟視,等眼前出現了所要畫的竹子,急起而畫,一氣呵成。正所謂胸有成竹是也!不過,這首先要有高超的技巧,使內外合一,心手相應。」

陳慥上前說:「子瞻兄所說與《南華真經》上的庖丁解牛是一個道理。」蘇軾稱許道:「正是。我有一位表兄,名叫文與可,是畫竹大家,我曾作詩說,『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豈獨不見人,嗒然遺其身。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莊周世無有,誰知此凝神』。所以依此理路,我也曾學得幾筆,在元章面前見笑了。」

米芾施禮說:「蘇公過謙了!蘇公見解超出我輩,元章受益不淺哪!」蘇軾說:「數年前我曾畫得一幅墨竹,送給江南的友人潘丙,後來那幅畫差點讓一位絲綢商人買去。蘇某的畫雖不是什麼寶貝,但若沾染了銅臭,就是有辱此竹。我就將畫拿回燒掉了。」

米芾歎服道:「蘇公真是晉宋間人物,儒雅風流,正與這竹海相襯。」蘇軾笑著說:「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醫……」

《有一種境界叫蘇東坡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