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母親入黨 二 約翰犯下後悔不及的錯誤

理髮師最後按著紅色的橡皮球,晃動噴嘴,把裡面香味四溢的東西慷慨大方地噴灑在他那剛剛被修理過的腦袋上,一邊大聲說,至少現在可以讓約翰重新出去見人,然後像一位魔術師那般把藍色圍巾抽走,不過下面露出的當然只是約翰。他得重新用自己的腳在地上站穩,同時拚命點頭,理髮師和所有坐在長凳上等待的人可以感到,約翰有多麼感激,多麼清楚地知道,要是他還能出去見人,這要歸功於黑費勒先生的理發藝術。約翰之所以必須這樣使勁地表達他的謝意,因為他必須掩飾,他對這個髮型感到非常彆扭。整個腦袋幾乎被剃光,只有頭頂上方還被允許有幾根頭髮留存。太短了,沒法梳頭路。向家裡人問好,黑費勒先生在他身後叫,告訴你祖父,我同往常一樣星期六來。平時在辦公室裡,幾乎見不到祖父的身影,不過到星期六晚上,他會在那裡,坐到父親寫字桌旁的椅子上,被黑費勒先生用藍色的圍巾圍好,讓自己被抹上肥皂剃鬚,允許黑費勒先生修剪他那厚實的大髭鬚,剪短那些濃密直立的鬚髮。那時約翰通常會安坐一旁。他總覺得祖父像個國王。祖父喜歡約翰在一旁看著,約翰能感到。

從理髮店走出,來到走廊上,約翰每次都感到很不舒服。理髮店正對門的走道,通向格澤爾·瑪麗那裡。他不假思索,就按門鈴。商店的門鈴會發出一陣轟鳴——儘管別人沒走進店堂去偷東西,也會像一個被逮住的小偷那樣,被這種鈴聲嚇上一跳——等他站在櫃檯前,格澤爾·瑪麗已經走出她的客廳,來到櫃檯後,約翰就花上10芬尼,買草莓糖。從身邊的1馬克中,他得用50芬尼支付理發費用。等他回家,母親也許會忘記打聽:剩下的50芬尼哪裡去了。即使她問,花10芬尼買草莓糖,她也會准許。他希望如此。他沒有把握。要是坐在父親辦公室的寫字桌旁,在腦袋裡加減什麼數字,母親有時會呻吟。得出什麼結果,她會記下。當她這麼加加減減時,她的嘴唇會翕動。不瞭解內情的人會以為,她在祈禱。當然,這種不怎麼響,但是可以聽見的呻吟聲同祈禱聲有別。呻吟聽上去實際上應該是,哦,哦。不過在母親的語言裡,哦,哦,變成了啊,啊。

格澤爾·瑪麗說:約翰,現在你看上去又像回事了。約翰拚命點頭,以掩飾他對自己髮型的不滿。要是格澤爾·瑪麗發覺,約翰不喜歡這個髮型,她也許轉身就會穿過走廊,急忙去理髮師那裡,報告說,約翰顯然覺得黑費勒先生對頭髮的修復不再那麼出色。要是黑費勒先生下次來到旅店,他也許會從圓桌那裡對站在酒櫃後的母親叫道:奧古斯塔,看來我無法再讓你的約翰滿意。沒有比這樣的事更糟糕了,要是客人或者甚至常客們對母親抱怨約瑟夫或者約翰。最高的行為準則是:始終這樣為人處世,不讓村裡任何人有借口,向母親告狀。否則母親會把受抱怨的人立刻找來,當著抱怨者的面責罵他。讓他無地自容。這是每次公開集合責罵的目的。這是抱怨者所期待的。但是,作為責罵者,母親也是一個絕望的人。她沒日沒夜地幹活,奮爭,不讓家庭敗落,儘管父親半是因為生病、半是因為其他的無能,不斷地讓製造災難的想法,使生意和家庭陷於一種可以預見的崩潰;到現在為止,她每次用自己的工作和頑強挽救了生意和家庭,使之免於崩潰。可現在,自己的孩子也來湊熱鬧,冒犯別人,而他們還得依靠這些人的善意過日子。這類爆發總是以從她心底深處冒出的呻吟結束:啊,啊。將來還會怎樣。在她的口語中,這是表達一種極度憂傷之最深切情感的,對了,是唱出來的音列。在此之中,任何詞都不可分辨。母親從不使用標準德語詞。父親雖然出生在亨瑙,離開母親在屈默斯威勒的誕生地,兩點之間的直線不到3公里,可他僅在逗樂時才使用方言詞彙。他曾在林道,在巴伐利亞國王實用中學裡學了另一種語言。而後在洛桑的商業學校裡又學了一種別的語言。戰爭期間學了完全不同的又一種。

約翰也對格澤爾·瑪麗點頭,似乎他肯定幸福地估計到,黑費勒又漂亮地理出一個像他那樣的好腦袋。事實上他十分嫉妒地想著他的哥哥約瑟夫。他成功地堅持了,讓他朝後梳過頭頂心的頭髮留住,儘管被剪短,但還足夠用來分頭路。約瑟夫已是學生。母親說,等到約翰上學,他也可以梳頭路。還說,他能把頭髮這麼漂亮地往前梳,該感到高興才是。瞧你的同伴們,她說,路德維希,阿道夫,保爾,吉多,這個赫爾穆特和那個赫爾穆特,誰已經有了頭路?沒有。不過,不止一個人剃了光頭。這說得不錯。約翰無法抱怨。但是他反正知道,伊姆佳德,格蕾特,特魯蒂和雷尼會選擇長一些的髮型。那次在托爾格爾,他把自己從米娜那裡得到的一小瓶科隆香水給了伊姆佳德(哎,小約翰,讓你味道更好些,米娜當時這樣說),兩天後,伊姆佳德讓特魯蒂告訴他,要他在星期六的4點半去托爾格爾。他如約而去。當著他給她科隆香水時同樣那些見證人的面,也就是說邊上圍著格蕾特和特魯蒂,她給了他一把帶鞘的小梳子。這只能意味著,他該給自己留頭髮,因為,就他現在腦袋上的那點東西來說,手指已經足夠梳理。

約翰把草莓糖塞進嘴裡,很快走下高高的砂石階梯,去找他騎來的女式自行車。家裡有兩輛自行車,一輛男式車,父親騎,一輛女式車,米娜騎著它去買菜。這輛車約瑟夫和約翰也可以使用。母親騎車,這無法想像。要麼她人太高大和太強壯,要麼太莊嚴,太膽怯。無法想像,她能使用會使她栽倒的東西。

腳掌踩在鋸齒形腳蹬上的壓力,讓約翰感到一種享受。9月末,腳掌由於一個夏天的打赤腳變得如此結實,讓他覺得4月裡會弄疼他的腳蹬令人舒服。他嘴裡品嚐著草莓糖那辣辣的甜味,騎車往村道上去,向每個男女問好,聲音嘹亮,讓他自己也感到擔心,被問候的人是否會受到驚嚇。沒等他到達遮蔽普裡穆布的別墅及其花園的高高的紅磚圍牆,他就被人叫住。圍牆很高,即使現在是中午時分,它也拋下一片陰影。陰影裡一個男人朝約翰走來,用力招手。約翰不得不立即剎車。這個人從老遠就打量他。然後用一樣看上去像是折疊傘似的東西給出一個短促和清楚的信號。那東西像根小棍,從裡面可以變出一把傘。這是個陌生男子。即使同約翰說話,他也嘴巴不離香煙。和約瑟夫的鋼琴教師一樣。如同在風琴師尤茨那裡,香煙一上一下地跳動著。約翰一定剛好從理髮師那裡來。約翰點頭。陌生人很快發覺這一點,他覺得不錯。陌生人說,他是攝影師,剛好找到一個美妙的鏡頭,但還需要某種有生機的東西。請跟我來一次。他帶著約翰往村道上走,來到紅牆帶著一個尖角向右轉彎的地方。陌生人也轉過彎,約翰隨後跟上。他們幾乎到達道路高處,陌生人停下。再往下,路繼續通往霍佩賽勒別墅的花園門。這時陌生人說:就在這裡。約翰得站到路的中央,兩隻手放到自行車車把上。高高的紅牆上,一株巨大的常春籐掛下,而約翰身後——他知道這點,後來又在照片上看見——兩棵長在霍佩賽勒花園裡的巨杉直插雲霄。那是世上長得最高的樹。有人說,它們是霍佩賽勒教授從加利福尼亞帶來,被種在這裡的。從加利福尼亞或蘇門答臘。約翰從未見過教授。教授的女兒,約翰估計她有一百歲,獨自一人住在湖畔這座古老的房子裡。霍佩賽勒小姐是買煤的客戶。他們,尼克勞斯,約瑟夫,父親和約翰,經常不斷地得把10或12公擔的煤球從街上推到這裡,在花園裡巨杉下往前,一直推到地窖窗前,然後父親和尼克勞斯把一袋袋的煤球從手推車上卸下,一起倒進窗子。地窖裡是教授年邁的女兒,抱怨地叫著:慢一些,慢一些,再慢一些。煤袋遞入的速度越迅速,煤球滑落得也就越快,也就越容易摔碎,地窖裡激起的灰塵也就越多。在給這樣的小客戶供貨時,約翰和約瑟夫被允許在場,因為還不能負重,就幫助推車。從湖泊往上到勞斯畢歇爾,整個村子的地勢起伏不平。反正地勢朝下,四個人就全都坐在堆著空袋的手推車上,約瑟夫還當然地被允許把車槓夾在雙腿中間,掌握方向。

陌生人從棍子樣的東西裡變出一個三角架,把一個照相機旋上,大聲指揮著約翰,讓他想起撒拉桑尼馬戲團裡馴獸員的嗓音。約翰要移動的總是只不過幾厘米。正因為如此,他一會兒向右移動,一會兒又得移回,但還是不到位,那麼再來一次。攝影師經常抬頭看巨杉的樹梢。當然,那得出現在畫面上。約翰很想告訴攝影師,那兩棵樹是霍佩賽勒教授從加利福尼亞或者從蘇門答臘帶來的,不過可能還是來自蘇門答臘,不,肯定來自蘇門答臘。他從當地唯一能知道這件事的人那裡瞭解到這件事:從赫爾默的赫爾米內那裡。赫爾米內女王,要是提起赫爾默的赫爾米內,父親總是這麼說。赫爾默吉雷爾的赫爾米內。當地有這麼多的吉雷爾,以至於人們,要是得稱呼一個吉雷爾,必須加上其家庭的姓或者職業名稱。齊恩的名字同樣如此。涉及的還有施奈爾,哈根和斯塔得勒等名字。父親說,她在外來人的別墅裡當清潔工,絲毫不失體面。他之所以不提,她說一口非常出色的標準德語,很可能是因為他自己說標準德語。有一次送煤球,霍佩賽勒小姐不在家。開門的是赫爾默的赫爾米內,沒戴直拖到地的黑色三角頭巾,戴的是一個輕巧的白色圓帽。瘦瘦的臉頰,鼻子左邊高高豎起的肉贅。她打開地窖窗戶,同教授女兒一樣提醒說,得慢慢地倒出煤球。不過,她沒像霍佩賽勒小姐那樣大叫,慢一些,慢一些,她叫的是,悠著點兒,悠著點兒,聽起來不怎麼像標準德語。當她事後陪送貨人走向大門時,說道,霍佩賽勒小姐肯定地說,教授從哪裡弄來了巨杉,這對她來說無所謂,對了,她正是這麼肯定地說的,她覺得無所謂。可是然後赫爾米內告訴,樹是教授從蘇門答臘帶回的。瞧一下湖岸圍牆邊教授種下的竹叢。就我對世界的認識,竹子更適合蘇門答臘,而不是加利福尼亞。僅告訴你,不過已經告訴你了,只是讓你知道。她還用她的食指彈了彈父親的額頭。小車重新滑行到下面的主街上,父親大聲說:就我對世界的認識,竹子更適合蘇門答臘,而不是加利福尼亞。同時,他還像赫爾默的赫爾米內那樣,用右手食指晃來晃去。實際上是個否定的手勢。在赫爾默的赫爾米內那裡,這意味著對任何種類異議的徹底排除。

赫爾默的赫爾米內同她兄弟一起,住在上村一個幾乎頹敗為垃圾堆的棚屋裡。每次從別墅返回住處,途中她並不和每個人搭話。同壯觀地坐落在那裡的庭院相比,在其低矮的屋簷下勉強露出的田園,名叫小庭院。照料著這個小庭院的海爾默的兄弟弗朗茨,幾乎常年光腳走路。即使在冬天最冷的日子裡穿鞋,他也從不著襪或者裹腳布。

當父親透露說,赫爾默的赫爾米內是王后時,約翰立刻感覺到,這個王后的身份,體現在她鼻子左邊那高高豎起的肉贅上。

約翰的腳掌由於不斷地移來移去,早就沒了感覺。這時陌生人終於說:好吧,現在笑一下!約翰使勁扯開嘴巴,陌生人按下快門。約翰告訴了他姓名和地址,隨後他被允許離開,也就是說,騎車離去。

他回到家,扛著自行車走上後樓梯進屋,在通往房屋後門的狹窄的走道裡,把車子靠到牆上。在這個季節和遇上這樣的天氣,12點之前,已有客人坐在前面的露台上——別人稱他們為陌生人——讀著菜譜。這時得使用後樓梯。

他走進廚房,說:有人給我拍照了。母親正好用一個勺子把一些紅球甘藍往嘴裡送,想知道,是否還缺少刺柏果或者月桂葉或者少許醋。約翰講述事情經過。母親說:天哪,約翰,一個流動攝影師!從她說的話和說話的方式,約翰知道,他當時不該聽別人擺佈。吐一口唾沫並且逃跑,該這樣。一個流動攝影師!母親重複這句話。但是同母親一起做菜的米娜,那個在做菜方面實際上比母親更重要的米娜大聲說:嘿,夫人,別人給他照相,您該高興才是。又要花錢了,母親說。我想要一張約翰的照片,米娜叫著,不管這要花多少錢。母親聞聽後抬眼向米娜望去,長久地不吭一聲。您根本用不著這樣看我,米娜說。母親點頭,說:哎,米娜,你又胡扯些什麼。這可是真的,米娜回答。公主沒說話。不過,她朝這裡瞧了一眼。然後她繼續洗碗碟。有她在場,約翰什麼話都說得很響,因為自從出了車禍,公主聽覺不好。讓她聽見他說的所有話,他覺得這很重要。

約翰在回家途中已經想過,被拍照這件事是否會帶來麻煩。他感覺不怎麼好。母親立刻就把一切說了出來:流動攝影師!還有:又要花錢了。約翰還從沒單獨拍過照片。至今,全家沒有一個人單獨拍過照片。除了戰時的父親。兩次。到現在為止有5張照片。兩張士兵像,然後那張最古舊的,祖父和祖母的照片,他們身旁是大約9歲的父親;因為這個9歲的孩子穿褲腿在膝蓋以上的褲子,約瑟夫和約翰就能看出,這張照片來自一個久遠的年代。在第四張照片上是婚禮上的父親和母親。母親全身裹在一塊白色紗巾中;父親像是年輕的政治家。父親看上去神色歡快,而母親似乎覺得燈光太亮,瞇縫著眼睛,嘴角也有些緊;手裡拿著一個白色手提袋,握得死死地,像是有一個人正向她走來,試圖奪走她這個手提袋。母親一身素裹站在那裡,更是準備反抗的姿態。第五張照片上,父母親站在祖父和來自阿爾高的被稱為堂兄的叔祖之間;約瑟夫和約翰站在大人們前面。約瑟夫和約翰身穿白衣。約瑟夫拉著約翰的手,好像他照料著,讓他的小弟弟也出現在照片上。約瑟夫的腳趴開著,約翰的腳腳尖併攏,後跟叉開。攝影師讓全家人在坡度很大的入口碎石地上站成橫排。房子後面運啤酒的車正往下開來,恰好在通往地窖門的階梯前停下。一輛兩駕馬車滿載剛從火車車皮裡卸下的煤炭,順著被雨水不斷侵蝕出溝縫的入口通道駛下。約翰總是羨慕魏貝爾先生,他能在自己那兩匹巨大的駿馬跟前倒行,抓住它們的轡頭,讓它們把重心和力量移到後腿,更猛烈地頂住往下衝壓的煤炭重力,最遲在那兩個將卸入煤炭的車棚前,讓滿載的馬車完全停住。

來自阿爾高的被稱為堂兄的叔祖名叫安塞爾姆,拍這第五張照片的攝影師是他帶來的。顯然他堅持,所有人必須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拍這張照片。母親穿上了她的黑色絲絨服。此後約翰再也沒有在她身上見到這件衣服。他有時打開掛這件衣服的衣櫥,撫摩衣料。他很想取出衣服,穿在身上,在衣櫥的橢圓形鏡子裡打量自己。尖尖的領口,像是沒有袖子,但又非無袖。她為什麼就是不再穿這件衣服?父親穿著他的一件長外衣。父親的所有外衣幾乎都及到膝蓋。他那白色衣領下露出一個領結。堂兄安塞爾姆帶著一個幾乎像是領結的蝴蝶結。祖父脖子上什麼也沒有。他甚至沒有衣領。他那無領襯衫敞開著。就他當外套和褲子穿的東西來看,他沒有尊重被稱為堂兄的叔祖的換衣希望。走路和站立時都總是弓著身體的祖父,像是自下往上地從照片裡望出。他不願意被人拍照。能瞧出這點。還發生了爭吵。第二天畢爾曼太太離去。她是祖母去世後不久,也就是說在戰爭中來到家裡的。返回慕尼黑。永遠地。她曾估計自己能上照片。聽說她想同喪偶的祖父結婚。她是女廚,據說曾在完全不同的人家做過飯。沒有得到祖父後,聽說她寄希望於兒子。可兒子後來娶了一個來自屈默斯威勒的村姑。然後她甚至不能上照片。現在她砰地一下關上門,收拾東西,啟程離去。返回大城市。也就是說,這張照片上沒有畢爾曼太太。約翰不想念她。他最喜歡端詳自己。然後瞧別人。被稱為堂兄的叔祖值得一看。敞開的上衣裡露出一件背心,背心上掛著一根精細的表鏈。由於他開的那輛福特汽車,堂兄的訪問惹人注意。他那輛汽車的輪子有厚厚的輪輻。不像父親的卡車,這輛車不需要借助曲軸啟動。堂兄按一下一個按紐,汽車發出一陣柔和的嗡嗡聲,馬達就轉動。這個被稱為堂兄的叔祖在阿爾高建立了一個叫「阿爾卑斯山蜜蜂」的牧場制酪場。帶一個攝影師過來,並且讓大家為了一張照片更換衣服,這正符合他的風格。為一張全家福。而現在約翰跑了過來,讓一個流動攝影師替自己單獨照相!一張照片,上面將見到的只有他一人!來自法國的、上面只有父親一人的兩張照片,——兩張照片上的他,嘴巴周圍留著濃密的黑鬍子——是有原因的。父親受到嘉獎。一次獲得巴伐利亞十字功勳章,一次獲鐵十字勳章。可現在沒有任何原因!而且是被一個流動攝影師照相。現在他可以要價,可以漫天要價!對此約翰有預感,感到害怕,知道這點。儘管如此他讓人替自己照相!他很想告訴母親,他的朋友阿道夫每月至少一次把他扯到布魯格家的照相本前,打開那個照相本,用食指指給約翰看自上次以來新添的某張照片。布魯格先生自己有一架照相機。他有一次把阿道夫帶到弗裡德裡希斯港,在一個馬上就要起飛的飛艇前給他照了像。在所有照片中,阿道夫對這張照片尤其感到驕傲。布魯格先生已經兩次替約翰和阿道夫一起照相。這兩張照片現在隨時可以在布魯格家的照相本裡見到。阿道夫用食指移到這張有飛艇照片上,開口問:你現在有什麼話說?約翰感到,阿道夫在看著他,他現在得回答阿道夫投來的目光,知道,這是一個時刻,就像兩人以前抓破自己的血管,讓鮮血流在一起的時刻。阿道夫和他有兩次出現在同一張照片上。一次站在小橋上,邊上恰好停著一艘輪船。一次以教堂當背景。約翰沒朝阿道夫看。他注視著那兩張照片。但把一隻手伸向阿道夫,碰了碰他的身體。阿道夫說:行啦。

母親一言不發地打量米娜,不停地打量,直到對方自己意識到,剛才說這樣的話不合適。這時,米娜,這個阿爾高女人用方言叫起:Dos kenna br. Der sell hot gseit, as ging schu, abr as gaoht it。公主被方言激怒,從水槽那裡大聲叫著把方言翻譯過來:Das kennen wir. Derselbige hat gesagt, es ginge schon, aber es geht nicht.(我們領教過這個。同樣的人說過,大概可以,但實際不行。)她只允許母親說方言。

母親問:你在「施尼茨勒咖啡館」和在「菩提樹花園」那裡看過嗎?

由於照相,他把這事給拋在了腦後。母親特地交代,讓他在回家的路上做這件事。他常常慢速騎車經過「菩提樹花園」,數那裡客人的人數。今天,由於可以預料到的照相費用,數一下競爭對手花園裡的客人,看是否比坐在自家露台上的人多,這特別重要。約瑟夫晚些時候從學校回家,將報告,在「河岸咖啡館」和「王冠花園」裡坐著多少客人。他們同「河岸咖啡館」和「王冠花園」無法較量,但是同「菩提樹花園」和「施尼茨勒咖啡館」可以競爭一番。約翰重新從後面取出自行車,扛到樓下,往村裡騎去,在「菩提樹花園」數到7人,在「施尼茨勒咖啡館」數到5人,然後回家,報告自己的發現。母親問女招待:埃爾薩,我們這裡有多少人?埃爾薩立刻清點,露台上6人。母親點頭,似乎她擔心的正是這個。在餐廳裡面呢,她問。埃爾薩又把頭斜斜地往上偏著,回想著一個個桌子的情況,輕聲數數,然後回答:9人。接著補充道:現在才12點半。

母親對約翰大聲說,父親從奧博斯陶芬來電話,他坐工人列車7點半到家。但是,也許他白去了奧博斯陶芬一趟。那個舒爾茨自己也什麼都沒有。她對米娜說。沒人需要一家改良食品商店。改良食品不是最壞的東西,米娜說。針對母親投去的一道目光,她說:對有錢的人來說。但是在奧博斯陶芬!母親說。米娜,改良食品店在奧博斯陶芬!要他在那裡做7500馬克以上的擔保。而我們自己的債務還多於……這句話她沒說完。兩份帶紅球甘藍和土豆泥的牛肉卷,埃爾薩說著把食物發票摁到門後的釘子上。她身後一個拿文件包的男人走進,對美味的牛肉胸脯表示感謝。只要瓦塞堡的「餐廳旅店」裡有這樣的牛肉胸脯,他對「餐廳旅店」的前景就看好。好心的夫人,抬起頭來,他一邊搖著母親的手,一邊又說:請向您的丈夫問好。只要保持鎮定!但願您知道,我今天去了哪些店舖,在哪些傢俱上貼了法院的封簽。好心的夫人,這都是精英。精英們今天日子不好過。不過您能挺過去,這我能感覺到。我自1911年起執行法院判決,我以國王的名義學會了執行判決,好心的夫人,我會區分精華與糟粕,您不屬於糟粕,您不屬於!現在您先堵住小洞,就大洞進行談判。在這方面誰還能比您在行!

說話時這位先生一直握著母親的手。為此他把文件包特地夾在兩膝之間,以便能騰出手來握住母親的手。不過突然間他忍不住要打噴嚏。他轉過身去,放開母親的手,飛快地取出一塊黃白相間的大手帕,接著用它處理他那疙裡疙瘩的大紅鼻子。母親和米娜同時叫起:祝您健康,法警先生。他表示感謝,拿起他在打噴嚏時還夾在兩膝之間的皮包,然後離去。似乎在打了一個強烈的噴嚏後已無話可說。

當他離去後,母親說:最糟糕的是電費。人人都知道,我們為些許電力就得投進一個馬克。米娜說,倘若正好沒人在走廊上,而那時恰恰必須投馬克硬幣。而且,在房號箱邊上的自動投幣機根本不起眼。這話她說得對。以前,當一切還功能正常時,要是樓上房間裡的一個客人摁鈴,房號就會出現在預設的方塊上。父親曾說過,這樣就能知道,國營鐵路顧問先生現在立刻需要熱水修臉。

米娜說,她認為更可怕的是,倘若他們取走留聲機櫥。母親搖搖頭,像是她不想同米娜爭辯。要是按她的意思,這個留聲機櫥根本就不該搬進屋,她說。沒有留聲機就沒有旅店,公主從她洗碗的水槽那裡大聲說。再次證明,她的聽力其實不賴。約翰感到高興,要是公主不把她插進的每句話在嘴裡打個轉。他就是無法習慣那只玻璃眼。它從來不在人們預料的那個位置上。同她右眼對稱的地方,反正見不到她的左眼。這隻眼睛的位置明顯地深一些,在眼窩的下部,直接坐在臉頰骨上。在自我介紹時,她說,她31歲,是一個公主,有兩個孩子。老二的父親17歲。老大的父親是個騙子,他們在同一輛租來的車裡翻了車,她的傷殘就是這麼落下的。

約瑟夫把他的書包扔到廚房凳子上,報告說,在「王冠花園」裡有11人,在「河岸咖啡館」裡有4位客人。這時米娜叫起,這就是說,我們可以同湖畔的飯店較量。母親又長久地看著米娜,說:米娜,這就是說,甚至湖畔的人也什麼錢都賺不到,不僅僅是我們。這句話的最後部分母親是對約翰說的。約翰知道,她想提醒他,他們在同誰競爭:「王冠花園」和「河岸咖啡館」是由外來人經營的。由基督教新教徒。「河岸咖啡館」的主人,那個米歇爾森先生,不僅曾是少校,而且還同一個英國女人結了婚。事情就是這樣。現在得同這樣的強者競爭。

啊,夫人,米娜說,d』r sell hot g』seit, wenn d』Henn guat huckt, scherrat se so lang, bis se schleaht huckt。

公主憤怒地叫道:Derselbige hat gesagt, wenn die Henne gut hockt, scharrt sie so lange, bis sie schlecht hockt。(同樣的人說過,要是母雞蹲得好,它就會一直刨地,直到它蹲不好。)

約翰馬上感到,他不該讓人替自己照相。可他漸漸地覺得奇怪,自己絲毫沒為這個無法挽回的錯誤感到後悔。他被拍了照。照片上除了他自己,別無他人。別無他人。事情是明擺著的,除了他,沒人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別人都不在照片上,他們如何會知道,單獨一人出現在照片上是怎麼回事。他獨自一人站在巨杉前。那是教授從蘇門答臘帶回的,正如赫爾默的赫爾米內晃著食指時說的那樣。約翰感覺到,他已不再是他曾經是的、攝影師按下快門以前的那個人。那是位流動攝影師,這對他來講幾乎已經無所謂。不管他多麼卑鄙。現在他是個被照了相的人。此刻起他將是這個人。

約瑟夫說:他怎麼啦,頭腦不正常?

《迸湧的流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