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瓦塞堡的奇跡 三 阿尼塔,阿尼塔

約翰坐在角落裡,那個他總放書包的角落裡。今天他看著打開的書,但沒讀。大人們以為,他在讀書。布魯格先生正好在同母親說話。要是他沒有把握,他就不會說,約翰在讀他的《溫內圖Ⅰ》。你別忘了,你還不到38歲,布魯格先生叫著,能擺脫這個膿包,你該感到高興才是。他一定會投反對票。早該向警察舉報他。倘若他不是這麼一個可憐蟲,別人早就舉報他了。你投了贊成票,這我知道,布魯格先生說,可他會投反對票。我不信,母親說話的聲音要比布魯格先生小得多。奧地利重新屬於德國,這他會贊成,母親說,他是阿爾卑斯山協會的會員。不用發動戰爭,領袖就做成了這件事,布魯格先生叫著。沒流一滴血。太了不起了。而你那個滑頭和膿包,他給你留下了什麼?債務,除了債務還是債務。現在誰拯救了你,讓你不至於毀滅,而且還能照顧你的孩子?「力量來自歡樂」拯救了你,「德意志勞工陣線」拯救了你(1)。它給你的旅店帶來了你從未見過的這麼多客人。但那個滑頭鬼呢,那個愚蠢的膿包,那個瘋瘋癲癲的……約翰的母親發出噓噓聲。她想提醒注意,約翰坐在那裡。啊,別管他,他在看書。正是在這個年齡,要是你用針扎他,身上流出來的不是血,而是墨水。要想讓他把腦袋從書本裡抬起,得用糞叉。母親說,約翰馬上要去林道上高級學校,同約瑟夫現在一樣。可惜了這些錢,布魯格先生說。他們會成為喝墨水的人,要是以後沒東西吃了,還得由我們來養活。

約翰害怕自己臉紅。他讀書時,的確經常聽不見別人說的話。可布魯格先生的話他得仔細聽,直到他離去。

音樂聲馬上響起。從院裡傳來。約翰很想立刻跑到二樓廁所窗前。可是公主,儘管她很少轉身,會知道一切,會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也許會在他身後高聲喊叫。

一架手風琴,一個喇叭,大小不同的鼓。流行樂曲。悲哀的。歡快的。手風琴奏出歡快,喇叭吹出悲哀。突然,阿尼塔站在門口。她已化過妝,身穿一件鮮紅的泳衣,頭上纏著一條紅色頭巾。約翰讓退爾安靜。她只是想問,他們需要幾張免費入場券。一張,約翰說。其他人將在窗口看。阿尼塔把票子放在桌上,說,祝願他們看得愉快,就離去。

米娜說:一個可愛的姑娘。也是一個可憐的姑娘,母親說。米娜不認為是這樣。母親堅持認為,一個住在房車裡,從一個村子轉到另一個村子,晚上又要在別人面前表演的姑娘,是個可憐的姑娘。好吧,至少她現在要去參加聖餐儀式。

約翰把退爾帶進屋子,然後他在外面院子大門前等阿道夫、路德維希、保爾、赫爾穆特和赫爾穆特,以及吉多和貝爾尼。女孩們已經站在周圍,對她們中某個人說的話咯咯直笑。

約翰寧願坐第三排,可阿道夫說:誰先到,誰先吃。開始只有幾個小綵燈閃爍。所以馬戲場裡比往常更暗。只有三個樂師被明晃晃地照亮。在幾架鑼鼓和三角鐵的後面,是那個小個子巨人,腦袋上華麗的頭髮朝著四周飄舞飛揚。每當他擊打鑼鼓時,眼珠都會翻上,好像在渴望什麼。他做的一切都乾淨利落。他能讓一個小鼓逐漸發出旋風般的震撼聲,在高潮到來之前又加進一下鑼聲,接著用虔誠地彎轉的手臂,讓裊裊的餘音輕柔地隱沒。他那大大的身軀前俯後仰,左右晃動,似乎音樂不是來自他的樂器,而是來自他的身體。有華麗頭髮的小個子巨人身旁,還站著兩名樂師,但顯得毫不起眼。那個曾駕駛羅馬式小車的、肌肉發達、光頭閃亮的人,在吹喇叭。他現在身穿一件銀光閃爍的外衣,頭戴一頂同樣銀光閃爍的帽子,帽下露出金色的卷髮。阿尼塔的母親在拉手風琴。突然。燈光亮起,樂聲大作:一個身穿燕尾服和頭戴禮帽的男人出現在馬戲場上。燕尾服深藍色,大禮帽淺藍色。他手握鞭子,立刻打了幾下響鞭。他說,他歡迎所有的觀眾,大大小小、胖胖瘦瘦的觀眾,原諒他不能一直往下例數,比如聰明的和愚蠢的,可是來看「帕羅瑪馬戲團」演出的人,一定都是聰明人。音樂聲響起,觀眾們鼓掌。他向大家許諾,今晚有一套世界性的節目,古巴、印度、意大利、維也納和東方,都會在「帕羅瑪馬戲團」的節目裡同大家見面,但是,不僅僅是古巴、印度、意大利、東方和維也納,甚至還有,你們聽著會感到高興,甚至還有穆爾河畔的米克斯尼茨。小個子巨人以一下獨奏清楚表明,他來自穆爾河畔的米克斯尼茨。大家拍手鼓掌。然後響起古巴音樂,喇叭奏起「帕羅瑪」,手風琴呻吟著跟上,鼓聲神秘莫測。古巴,馬戲團導演嘴裡叫著,手中打著響鞭,向著兩個一襲白衣,奪人眼目的男孩鞠躬,他們正把一頭黑水牛牽入馬戲場。這時,從邊上,一隻白鴿莊重地拍打著翅膀,飄忽著或飛翔著進入場地。阿尼塔。她顯然掛在一根鋼絲上滑入,到了水牛上方才停住拍打翅膀,落在水牛背上的一個金色小窩中。她剛坐進窩裡,就一下解開她的翅膀,朝導演扔去。他接住翅膀,恭敬地躬身施禮。阿尼塔現在扮作古巴女孩站在她的窩裡,隨著「帕羅瑪」音樂做著動作,打著黑色的撥浪鼓,鼓動氣氛,動作越來越大膽。突然她又拿到她的翅膀服,音樂聲重新變得令人感傷,阿尼塔又成了一隻白鴿,非常緩慢地擺動翅膀,水牛馱著這個翅膀飛舞的人退出場地。大家鼓掌。阿尼塔沒騎水牛、但帶著翅膀再次出現,躬身施禮。導演也鼓掌,不斷地叫著:帕羅瑪本人,阿尼塔·維納。來自國際著名的維也納藝術家世家維納的阿尼塔·維納。然後,兩匹馬駒拖進一個鐵籠,裡面跪著、更多是被綁著和用鐵鏈鎖著那個肌肉發達的人。現在他上身穿體操服,下身著白色緊身褲。頭上是波浪式的披肩金髮。導演介紹他是西姆松,強者中最強壯的人。他請一位觀眾,檢驗一下綁住西姆松的繩索和鐵鏈。阿道夫立刻上前,檢查了一下,說:都是真的。導演謝過阿道夫,說,今天我們需要這樣的年輕人,他們不會上當受騙,把字母X當作字母U。

西姆松繃緊他的肌肉,每用一次力,就有一根繩子被繃斷。鼓聲慶賀著每一次繃斷繩索的勝利。當所有的繩子都斷裂後,他抓起鐵鏈,把它扯斷,隨後拉開他鐵籠子上的欄杆,跳到場地中間。掌聲轟鳴。可導演看來感到非常害怕。他繞著場地逃跑,西姆松邁著沉重的大步跟著他。導演大叫:德利拉,救命!這時,跑出一個東方女子,在西姆松跟前扭起臀部。是阿尼塔。她跳的是肚臍舞。西姆松在她面前跪下。她取出一把鑲有寶石的匕首剝去西姆松的頭皮,把他的假髮套拿在手上,在他脖子上繞上一條薄薄的針織圍巾。西姆松渾身無力,幾乎手也無法抬起。於是她把他帶了出去。掌聲轟鳴。導演在她身後叫著:謝謝,德利拉,你拯救了我們,免遭怒氣沖沖的暴君的傷害。謝謝,德利拉。

面對這個剝頭皮的場景,約翰當然想起了《溫內圖Ⅰ》裡的薩姆·霍肯。想起給來自德國的新人所設的告別宴會。當薩姆·霍肯取下他的帽子時,頭髮留在了帽子上,一個頭皮被波尼人剝去的、光得沒有一根頭髮的腦殼出現在眼前。不過,這個肌肉發達的人的腦殼不像西部人薩姆·霍肯的腦殼那麼鮮紅。這個薩姆·霍肯每兩句話後都要說,要是我沒弄錯。約翰喜歡這個薩姆·霍肯,因為他不斷地說要是我沒弄錯。

下面的節目裡阿尼塔沒再出現。約翰看著,但什麼也沒有看進去。當那個小個子巨人帶著華麗的頭髮作為小丑奧古斯特上台時,約翰才恢復神智。現在他頭上頂著一個帶邊的小碗。他身上穿的是燕尾服,用燕麥口袋縫製而成,裡面穿著一件掛有小鈴鐺的襯衫。要是他身體抖動,鈴聲就響。每當他不同意導演說的話,他就抖動身體。導演說:奧古斯特先生……奧古斯特抖動身體。奧古斯特,您是……奧古斯特抖動身體。導演說:奧古斯特,你是……奧古斯特靜靜地站住,怎麼也不再發出聲音。好吧,我們互相稱你,導演說。奧古斯特說:要是您願意的話,導演先生。導演說,那麼你也必須同樣用你來稱呼我。奧古斯特說:您的夫人也用你稱呼您?要是我看到,您是如何對待她的,我寧願用您這個稱呼。導演說:我究竟怎麼對待我的夫人了?奧古斯特說:最近,當醫生在您夫人那裡時,他說,導演先生,我根本就不喜歡您的夫人。您回答:那麼我們的趣味是一樣的,醫生先生。導演說:奧古斯特,我總是說,我的夫人擁有一種內在的美,這是獨一無二的。奧古斯特說:也許您應該把她翻一個面。導演說:能這麼做嗎?奧古斯特說:今天什麼事都可能。兩個月以前我還是一個來自穆爾河畔米克斯尼茨的奧地利人,現在我是德國人。導演說:奧古斯特,這可是另外一件事。奧古斯特:根本不是,導演先生。您的夫人美在內心,就像我們奧地利人內在是德國人一樣,現在內在到了外面,百分之九十九點七的奧地利人在上上一個星期日對他們內在的德國人投了贊成票。導演說:親愛的奧古斯特……奧古斯特抖動身體,所有的小鈴鐺響了起來。導演小心翼翼地說:奧古斯特……當沒有鈴聲響起時,他繼續說:我只是希望,你在4月10日也投了贊成票。奧古斯特說:這是明擺著的,導演先生,我投票超過了我自己。導演說:這怎麼可能,自己超過自己?奧古斯特說:您不知道嘔吐這個詞嗎?(2)這是同一回事。不過,嘔吐牽涉到的是向外。投票超過自己是向內。我馬上知道:現在我投票超過了自己,同所有百分之九十九點七的奧地利人一樣。導演說:但是奧古斯特,在選舉星期日你還無法知道,百分之九十九點七的奧地利人將投贊成票。奧古斯特不情願地抖動身體,說:導演先生,別用這樣盡找碴子的聲調。是的!大家當然知道,奧地利人會在投贊成票時超過德國人。下次將有百分之一百零二,這我可以向您保證。導演說:這怎麼可能:百分之一百零二?奧古斯特說:不會計算,導演先生,不是嗎?百分之一百零二,就是100里面的102。導演說:你大概把我當成傻瓜了,奧古斯特。奧古斯特說:別這樣說,導演先生,我可不根據一個人的外表判斷一個人。人們大笑。導演打了奧古斯特一個耳光,奧古斯特佯裝被這個耳光打得要摔倒在地,可他把自己的幾乎摔倒變成在鋸屑裡尋找東西。導演說:奧古斯特,你丟了什麼東西嗎?奧古斯特說:不那麼糟糕,只是對人類的信仰。導演說:你丟失了對人類的信仰,你還稱此為不那麼糟糕。奧古斯特說:不過是很小的一塊。導演說:奧古斯特,你在「帕羅瑪馬戲團」是被雇演什麼的?奧古斯特:扮作小丑奧古斯特。導演說:我呢?奧古斯特說:當導演。導演說:小丑奧古斯特和一個導演之間的差別是什麼?奧古斯特說:就像蘋果和梨子之間一樣的差別?導演說:那是什麼差別?奧古斯特說:都是水果。導演說:我覺得,你回答不出。太愚蠢了,無法對一個導演和一個小丑奧古斯特之間的差別進行定義。奧古斯特說:我不喜歡定義。我和瓦格納(3)一樣不喜歡定義。導演說:瓦格納和定義有什麼關係。奧古斯特說:兩者我都不喜歡,這就夠了。您肯定喜歡《魔彈射手》!可我不喜歡。導演說:好吧奧古斯特,《魔彈射手》不是瓦格納的作品,而是韋伯的作品。奧古斯特說:好吧,就算《魔彈射手》不是他的作品。《魔笛》呢?也不是?導演說:這是莫扎特(4)的,奧古斯特。奧古斯特說:他至少是個奧地利人。導演說:也就是說,今天是德國人。奧古斯特說:都是水果,明白無誤。導演說:現在不談政治,奧古斯特。天氣……奧古斯特:越來越好。導演說:我們終於意見統一了,奧古斯特。我今天在湖畔走過……奧古斯特說:水不斷地往上漲。

奧古斯特把手越舉越高,像是在進行希特勒式問候。

奧古斯特說:馬上就要及到脖子。導演說:這是早春季節。雪融期。奧古斯特說:好吧,現在作為奧地利人……導演說:作為以前的奧地利人。奧古斯特說:對。作為以前的奧地利人我得對此提出抗議,您想讓融雪期對不斷上漲的博登湖負責!倘若您彎下腰,把您的手放進這不斷上漲的湖水,那麼您就會立刻感覺到,這是奧地利人的歡樂的淚水,是它們讓博登湖不斷上漲。這是為回歸帝國而流出的歡樂的淚水。導演先生,抬起腿來,愛在召喚,領袖需要士兵。導演說:同意,奧古斯特,百分之一百地同意。奧古斯特說:百分之一百零二,導演先生,在此期間已經不止百分之一百零二。導演說:我也在裡面!他想擁抱奧古斯特。可奧古斯特推開他,叫著:那個勒姆(5)在墳墓裡也不安心。雙手護著自己的屁股,奧古斯特搖搖擺擺地走出場地。樂隊響亮的吹奏聲。人們鼓掌。

約翰看到,布魯格先生和布魯格夫人沒有鼓掌。布魯格先生用右手在左手背上作彈琴的動作。他的夫人在等待。等他。

然後導演介紹那四匹小馬駒。它們會數數,跳舞和直立。當導演講了一個悲哀的故事後,一匹小馬駒甚至會哭。當導演對另外一匹小馬駒講了一個小馬駒的笑話後,這另外一匹小馬駒還會笑。作為節目的高潮,導演預告了維也納藝術家的上場。站在他那兩個做側手翻的孩子中間,阿尼塔的父親躍入馬戲場。瘋狂震響的鼓聲,忽高忽低的手風琴聲,喇叭做出一個開始的信號。阿尼塔和她的兄弟跟在父親身後,在馬戲場中央那根漆成白色的桿子上往上攀登。他們爬得如此之快,引得觀眾驚奇得拚命鼓掌。三個人都穿著寬大的玫瑰紅絲綢衣服。到了桿子半當中,兄妹兩個解開紫色的腰帶,紮在桿子上,由此他們可以把身體遠遠地從桿子上撐開,成為父親的平衡力量。而父親在他們頭頂上做著動作,使得桿子可怕地彎曲。不過還有其他的動作。他們連在一起地掛在桿子上,繞著桿子打轉。父親掛在桿子上,兒子掛在父親身上,阿尼塔掛在兄弟身上。他們遠離桿子,身體飛轉。絲綢的衣服和褲子發出嘩嘩聲響。觀眾拍手,又拍手。約翰拍得最響,時間最長。一切都不用鋼絲,阿道夫叫著。當三人重新站在馬戲場中央時,鼓掌這才真正開始。

三人剛倒退著下場,消失,音樂一下變成了印度式。阿尼塔的母親用一根弓拉著一件有許多弦的樂器。小丑奧古斯特吹著一根笛子。導演打著響鞭,大叫:菲施努,菲施努,菲施努,菲施努。每叫一聲,他轉向一個方向。在叫最後一聲菲施努的時候,他看向正在開花的蘋果樹。現在,樹下走出了那條水牛。菲施努,導演現在用另一種聲調叫道。指菲施努自己。它的肚臍眼里長出和盛開出一朵蓮花,花朵的中間坐著雪山女神(6),所有神靈的女神,現在跳起了婆羅多舞,用她所有的手臂迷惑濕婆,這個毀滅之神。樂聲震顫而起,像一群熱帶鳥兒飛翔鳴叫。阿尼塔,一身印度式打扮,在白色的花朵裡翩翩起舞。黑色的水牛帶著這幅圖像,繞場走來。阿尼塔的手臂不止兩條,而所有的手臂都在運動。但約翰還是發現了,哪兩條手臂是她自己的,他還看到,阿尼塔的腋窩里長有黑色毛髮。水牛在馬戲場繞場兩圈。音樂聲越來越有印度味。水牛站住,阿尼塔站起,跳下,在鋸屑上只是一座由手臂組成的小山。當水牛走到她跟前時,她的腦袋才重新出現。阿尼塔在水牛跟前長起,把雙手伸給它。它熱情地舔著她的雙手。音樂聲再次響起,人們鼓掌。約翰有一種神聖的感覺。然後水牛前腿跪下,請求阿尼塔雪山女神,坐到它兩個張開的犄角中間。阿尼塔聽從。菲施努站起,伴著勝利的音樂聲,馱著阿尼塔雪山女神走出,進入格拉文施泰因蘋果樹後的黑暗中。它曾整整一天被用鐵鏈拴在這棵樹上。約翰使盡全力鼓掌。他想把別人帶起來。婆羅多舞!一個來自他樹形詞彙圖的詞!他覺得,現在他也屬於馬戲團。阿道夫拍手顯然沒有約翰拍得多。在馬戲場的另一邊,也在第一排,坐著布魯格夫婦。布魯格先生幾乎沒有拍手。他只是用一隻手碰了碰另一隻手的手背。啊,布魯格先生,約翰想,對他感到一陣同情。他至少想把阿道夫拉到自己身邊,離開他的父親。來到約翰這邊,來到約翰的父親這邊。當導演提到印度時,約翰已經不得不想起父親。真正想到是在婆羅多舞這個詞出現時。當父親自己不再能拿住書的時候,約翰得給他唸書。11月和12月的每天晚上,他都得給父親唸書。安塞爾姆,他才三歲,也坐到父親床上。約翰總是一直讀到兩個人都入睡,安塞爾姆和父親。拉賓德拉那特·泰戈爾的著作是約翰必須朗讀的。那些章節是:「上天的建議」。「兩隻動物」。「太陽的軌道」。「禮儀花」。「兒童心靈的童話」。「歌唱奉獻」。「和解」。「閃光的痕跡」。閱讀這些東西他覺得有些無聊。但朗讀不。「拉賓德拉那特以古老和神聖的語言激動地詠唱奧義書。他唱出的東西,帶來祝福,帶來祝福。」當水牛舔著阿尼塔手的時候,怎麼能不讓他想起拉賓德拉那特那偉大的智慧呢!

「一天,男孩坐在父親家的門口,往外瞧。他看見一頭印度瘤牛和一隻驢子站在一起,看到,牛如何充滿愛意地舔著驢子身上的皮。這兩個動物互相全然陌生,種類全然不同,但是在這所有區別之後,它們感覺到的是共同的,永恆的統一。這時男孩突然洞察到整個世界和全部生靈的內在聯繫。他感到心中充溢著一種普遍感情,感受到除了愛的其他的不可能,於是說:我必須愛——必須愛。」

放學後,吃飯之前,約翰會上樓問父親,他感覺怎樣,他會說:過來,給我讀一下《薄伽梵歌》的第十歌。約翰然後會讀:「我是力量之國的作用者/天堂太陽合唱隊的陽光……」當他這麼朗讀時,他會感覺到,他在長大。12月,父親最喜歡的是「夜之歌」。過來,給我念一下《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裡的「夜之歌」。約翰真的最喜歡朗讀「夜之歌」。每當他讀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是在歌唱。要是他讀到:「正是夜的時候:現在所有迸湧的流泉更高聲朗吟。我的靈魂也是一派迸湧的流泉」,他覺得,他的聲音完全自行在歌唱。每次,當他給父親念「夜之歌」時,父親會說約翰最心愛的句子:約翰,我感到驚訝。現在,當菲施努在馬戲場上背負四臂雪山女神繞行時,約翰感到,由於父親,他比這裡的任何一名觀眾離阿尼塔雪山女神更近。「我必須愛,必須愛。」

最後,在導演的帶領下,伴著響亮的進行曲聲,所有表演過一些什麼的人都在馬戲場上繞行數圈。導演大聲叫著,倘若大家喜歡,希望大家繼續向別人推薦「帕羅瑪馬戲團」。然後馬戲場裡的燈光熄滅,而觀眾席上方的燈光亮起。

阿道夫悄悄對約翰說,他們得擺脫其他人。他馬上回來。然後他大叫,再見!快,快。隨即跑下村道。其他人跟在他身後跑去。約翰朝露台走了幾步,跨上露台的台階,在露台上走向綵燈架,撥開薄薄的枝條。現在,長凳上方的燈也滅了,但是,所有房車裡燈光閃爍。他知道,阿尼塔在哪輛車裡。不過,知道這點又有什麼用?也許他整夜都會這麼站著,要是阿道夫不來的話。他立刻問:她住在哪輛車裡?約翰說:在王子路德維希樹下面的那輛車裡。因為他同阿道夫每個季節都在這些樹下玩耍和扭打,他知道,哪些蘋果長在哪些樹上。那我們得從下面走,阿道夫說著越過露台台階,跳到街上,沿街向下,到了果園頂頭的路上。約翰二話沒說,跟著阿道夫跑下。阿道夫徑直往前跑,直到路燈照不到他們,然後他爬上高高的欄柵,約翰跟在他身後,幾乎和阿道夫同時跳進果園草地上。阿道夫顯然清楚地知道,肥料堆在那裡。他繞過了它。然後他對約翰小聲說:上那棵韋爾希斯奈爾樹。這是離王子路德維希樹最近的那棵蘋果樹。他們到了這棵樹那粗粗的樹幹旁,阿道夫悄悄地說:彎腰。約翰背對樹幹,交叉雙手,把身體靠上樹幹,小聲說:來吧。阿道夫站到他的手裡,爬到他肩上,拉住樹枝,吊上自己的整個身體,然後滑到指著房車方向的那根最結實的樹枝上,朝外攀去,丟下約翰不顧。約翰呆呆地凝視著阿尼塔房車那低低的、但寬寬的窗口。裡面亮著燈,但窗簾拉著。他抬頭看阿道夫。他現在站在樹枝上,手扶較細的樹枝,腦袋伸出樹葉。現在他吹出口哨。不是那種尖利的四指口哨,而是用一隻手的食指和拇指吹出的那種。發出的不是尖叫聲,而是一種慢慢降下、變輕,但重新又上升、變響的那種口哨聲。以這種方式引人注意,約翰覺得這太過分了。可阿道夫沒停下,繼續吹著這種慢慢地由緩變急、由輕變響的口哨。約翰壓低嗓音叫著:停下!可阿道夫沒聽見,或不想聽他的話。約翰思索著,是否該用一根樹枝去捅阿道夫。直到他停下吹口哨。這時,阿尼塔房車的車門打開。阿尼塔站在門口,身披黃色的睡衣,頭紮紅色的頭巾。現在阿道夫停下。看見車門打開,約翰立刻躍到粗粗的樹幹後面。顯然,有人在車裡要求阿尼塔關門。她返回,門關上。阿道夫從樹上爬下,說:這是她。聽上去,他達到了自己的所有目的。

他們爬回側路上,跑上街,互道再見,然後分手,跑回家。阿道夫往下,約翰朝上。

從餐廳旅店裡傳出的喧嘩聲告訴他,圓桌旁客人坐得很滿。桌子周圍椅子放得很開。約翰回到自己房間,撲到床上,聽任在等他的退爾舔他。阿道夫為什麼這麼快地跑回去了。說了一聲,再見!他人一下就消失不見。約翰也正想說再見。應該還可以聊聊這發生的一切。以前,他們之間可總是這樣。要是他們晚上,即使已經很晚或非常晚,他們也不會就這麼快地分手。阿道夫會陪約翰回家,可他們還是不能分手,因為還沒有講完最最重要的事。於是約翰陪著阿道夫在菩提樹下向右拐,50米以後再向左,直到布魯格家的後門。他們會在階梯上站著說話,然後說著話,不由自主地再上路,朝上來到約翰家露台的階梯上。倘若不是約翰的母親或阿道夫的母親最後從家裡出現,讓他們打住,讓他們兩人一個朝上一個往下地回家,他們就不會這麼快地結束談話。也許永遠不會結束。有那麼多重要的事。可現在簡單的一句,再見,再見,人就走了。

約翰看不進書,也無法睡覺。他溜進廁所,打開幸虧是很大的窗子,朝著那三輛房車探出身體。車裡燈還亮著。在這個季節,還沒有房間租給客人,母親還在餐廳裡忙著,約瑟夫在滑雪營地,父親又死了,不會有人上廁所。約翰在窗口探身向外,一直到所有三輛房車裡的燈光熄滅。然後他回到退爾身邊,最後上床睡覺。


(1) 「力量來自歡樂」是納粹德國一個具有國家背景的大型休假組織,為「德意志勞工陣線」的一部分。

(2) 此處是文字遊戲,作者用了sich uberstimmen(投票超過自己)和sich ubergeben(嘔吐)這兩個詞。

(3) Richard Wagner,1813—1883,德國音樂家、作家。

(4) W.A. Mozart,1756—1791,奧地利音樂家。

(5) Ernst Rohm,1887—1934,德國軍官,希特勒衝鋒隊的主要組織者,後與希特勒不和,被槍斃。

(6) 印度教主神之一濕婆的妻子。

《迸湧的流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