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王陽明如何做到知行合一之平定寧王

不被待見的寧王

在正式進入王陽明和朱宸濠的對決前,有必要瞭解朱宸濠這位王爺的一切。只有真正瞭解他,才能使我們深刻認識到王陽明這位對手的強大,以及王陽明下定決心解決寧王問題時承受的重如泰山般的壓力。而王陽明則用後來的成功完美地證明了心學的巨大威力。

朱宸濠的故事不是他一個人的故事,而是他整個家族的故事。事情要從明帝國開國皇帝朱元璋談起。朱元璋建明帝國後,有一天對秘書說:“元帝國強大如超級巨獸,可在短短幾十年內就土崩瓦解,何故?”他的秘書當然說些元王朝統治者不珍惜權力,不愛惜百姓的廢話。朱元璋搖頭說:“他們如此迅速滅亡的原因就是沒有藩王。”他的秘書大吃一驚,說:“西漢時建立諸侯國,後來發生了七國之亂;西晉時設置藩王,後來發生了八王之亂,這是歷史留下的教訓,不能重蹈覆轍。”朱元璋大怒,下令處決這位秘書,開始陸續封他的兒孫們為藩王,分鎮各地。

朱元璋設藩,並不僅僅從元王朝覆亡中得到的啟示。他設立藩王的根本目的是為了解決功臣尾大不掉的局面,試圖以分封藩王的方式來牽制中央政府那些權臣,進而把軍權和君權牢牢抓在手中。朱元璋並不是顢頇的君主,那位秘書對他普及的歷史知識也深深觸動了他的心弦。所以在設藩時對藩王們潛在的危害採取了嚴厲的“預防措施”,可用六個字來說明:不列土,不領民。

各位藩王們並未實現朱元璋限制權臣的意圖。朱元璋是靠屠刀解決了那群開國功臣,但藩王制卻伴隨了明帝國的始終。

“不列土”指的是藩王沒有自己的土地;“不領民”指的是藩王不能直接管理百姓,他所管理的只有他的王府。藩王有自己的武裝力量——王府衛隊,人數不能超過一萬五千人。一萬五千人和明帝國的百萬正規軍相比,實在是九牛一毛。藩王所在的地方政府的軍政官員不許和藩王有來往。這樣一來,藩王沒有行政權,只有可以忽略不計的軍權,所以他們沒有實力造反。

有些規定制定出來就是讓人違反的,而第一個違反規定的人就是朱元璋。他在世的最後幾年,蒙古殘餘在北方持續不斷地攻擊他的帝國邊防,於是他許可在邊疆的藩王可以把衛隊增加到五萬人,用這五萬人去和敵人作戰。五萬人只是個概數,迫於形勢,這個數字還會增加。也就是說,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封到邊疆的藩王成了野戰軍的司令。他們在血肉橫飛的戰場上鍛煉自己和自己的衛隊,終於使自己成為英雄人物,使其衛隊成了驍勇善戰的野戰兵團。燕王朱棣和寧王朱權就是這方面最卓著的代表人物。

朱棣是朱元璋的第四子,1370年被封到燕(北京)為王,因以地名為藩王稱號,所以他的王號為燕王。1380年,20歲的朱棣就藩北京,從此帶著他的衛隊在長城以北衝鋒陷陣。他兩次以北伐軍總司令的身份帶領他的衛隊和明帝國主力出擊蒙古人,在軍界和北京政界威望大振。

朱權是朱元璋的第十七子,1392年到大寧(今內蒙古赤峰市寧城縣)就藩,是為寧王。由於此地是蒙古主力最活躍的地區,所以朱權的責任很重,壓力很大。在和蒙古人無數次交手中,朱權的實力野蠻生長。朱元璋去世時,他的衛隊已逼近七萬人,強悍善戰,是蒙古人最懼怕對手。

1399年,朱元璋的孫子朱允炆(wén,建文帝)在幾個親信大臣的慫恿和支持下削藩,朱棣針鋒相對地發動“靖難之役”。

“靖難”是“平定變亂”的意思。朱棣認為朱允炆已被他的大臣控制,不能行使意志,所以他要清君側,解救朱允炆。

朱棣當時只有三萬人,三萬人和中央政府的百萬政府軍抗衡,後果比用雞蛋去砸石頭還要明顯。想不到的是,奇跡發生。朱棣把從蒙古兵團那裡學來的閃電戰用到了戰場上,所過之處,各地政府軍丟盔卸甲。但奇跡的發生不會持久,朱允炆反應過來把帝國主力部隊投入戰場後,朱棣就開始潰不成軍。他原來的計劃是用機動部隊快速有效地向南面推進,遇到朱允炆的反攻後,他向西敗退,一直退到了朱權的地盤——大寧。

朱權對朱允炆不念親情的削藩極為反感,但從未想過要使用武力和朱允炆攤牌。他對哥哥朱棣的攤牌舉動既不贊成也不反對,所以當朱棣來敲大寧城城門時,他和當地政府官員商量了一下,於是帶話給朱棣:可帶少量衛士進城。

朱棣當初在北京喜歡看戲,從藝人(優伶)那裡學到了精湛的表演技巧,如今有了用武之地。他遠遠看見朱權,就像是餓狗看到骨頭一樣,三步並作兩步跑了過去,拉起朱權的手放聲大哭,哭得如喪考妣,在場的人險些莫名其妙地流下眼淚。當他確信朱權已被他感動後,開始訴衷腸:“我從燕地起兵去南京,千山萬水,多劫多難,什麼都不圖,就是為了讓皇上能擺脫奸賊之手。我起兵實在是迫不得已,總不能看著老爹打下的江山落到別人手上。然而現在我的一片苦心遇到了不分青紅皂白地對待,皇上居然派大軍把我往死裡打,我實在不忍心骨肉相殘,所以想結束這場鬧劇,這次來大寧,就是希望老弟你能當個中介,幫我去向皇上求情,化干戈為玉帛。我從此做個草民也心甘情願。”

朱權很少看戲,大概不知道世界上有演戲這回事。世人傳說朱棣善打,朱權善謀。可他的謀都是堂堂正正的陽謀,朱棣這招表演式的陰謀,他從未遇到過。所以,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該相信朱棣。他讓朱棣稍作休息,自己好有時間來思考朱棣的真假。朱棣不給他這個機會,因為正如王陽明所說,戲子的演技再精湛也是假的,假的東西最怕夜長夢多。朱棣決定引蛇出洞。他先密令他的一部分士兵化裝成普通百姓混進大寧城,在寧王府附近埋伏下來。而他本人則告訴朱權,他要去南京向朱允炆負荊請罪。

朱權挽留他,說自己正在寫奏疏給朱允炆,希望他能看在親戚的分上饒朱棣叔叔一回。朱棣搖頭說:“我想了一下,要你做中間人,也不是太好的事,因為你也是他手下那些臣子對付的對象。我覺得表示誠意最好的辦法就是去親自見他,到時候殺剮隨他,我心甘情願承受。”

朱權一聽到這話,挽留朱棣的心情更為堅定,他才真是不想看到骨肉相殘的人。朱棣馬上就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說:“既然你不願意我死,那我就不去南京,我回我的燕地,解散軍隊,找個山村隱居起來。你和諸位親王在皇上面前多向我美言,讓他對我網開一面,我老死山中,這樣的結局皆大歡喜啊。”

朱權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他不想看到骨肉相殘,但他不能把朱棣留在大寧。朱棣說得沒錯,他現在還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怎麼還有閒心保朱棣。

為了盡兄弟之情,朱權要求送哥哥朱棣一程。朱棣假裝想了想,說:“是啊,此次一別大概是永別,你應該送我。就送我到城外吧,然後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朱權被親情沖昏了頭腦,毫無戒備,只帶了幾百名衛士送朱棣出了城。朱棣拉著他的手,聊些閒話,朱權本想出城就返回,可礙於情面,順從地被朱棣拉著走。走出很遠,朱棣回頭望了一眼,確信大寧城部隊即使現在出城也無濟於事後,立刻大吼一聲,早已埋伏在路邊的部隊一湧而出,把朱權的衛隊武裝解除,這時他還拉著目瞪口呆的朱權的手。

朱權畢竟是見過大場面的人,很快就醒悟過來,對朱棣說:“你不怕我的七萬人馬?”

朱棣狂笑,說:“你少安毋躁。”

一會兒工夫,大寧城上插上了一面“燕”字大旗,朱權在城裡的衛隊跑出城報告朱權,府裡家眷都被燕王俘虜了。

朱權長歎一聲。他看向朱棣,咬了咬嘴唇,說:“你好卑鄙。”

朱棣一本正經地說:“你太不懂政治,政治無是非、無親情,利害即是非。不過咱們是兄弟,我不忍殺你的家眷,我們現在做個交易,咱倆二人共同對付朱允炆那小兔崽子,事成之後,你我二人平分天下如何?”

朱權根本只有一個選擇,就是和朱棣共進退。於是,之後的事情就是,兄弟倆合兵揮軍南下,向他們的侄子發起猛攻。再後來,朱棣得到南京空虛的消息,繞過北面城鎮,迂迴奇襲南京大獲成功,取得靖難之役的勝利。自然,帝位也被他笑納懷中。

朱棣登基稱帝后,朱權望眼欲穿地等待朱棣兌現承諾。可他很快就發現,朱棣是忘恩負義的行家裡手。他不再奢望一半天下,而只是希望有個山清水秀之地養老,於是請求到蘇州去當藩王。朱棣不答應,理由是,蘇州不是邊陲,沒有設藩的必要。

朱權強忍命運對他的捉弄,再請求去杭州。朱棣還是不答應,理由是,江蘇已有吳王。而且當初有人主張把吳王府設杭州,可老爹說杭州富得流油,是國家賦稅重地,你也知道,藩王的經濟來源就是本地百姓繳納賦稅的一部分,所以這地方不能設藩。

朱權悲憤不能自制,居然控制不了淚水,奪眶而出。朱棣看到這個飽經戰爭風雲的老弟竟然也會哭,被遮蔽的良知突然閃現一絲光亮,人性剎那間復甦。他拿出大明帝國疆域圖,掃視了一遍,說:“朕有慈悲之心,給你四個地方,你選。”

這四個地方是:福建建寧、四川重慶、湖北江陵、江西南昌。

朱權學識淵博,對大明帝國的地理成竹在胸。福建建寧在當時堪稱荒山野嶺;四川重慶是山城,只有鳥道通往外面;湖北江陵氣候潮濕多雨,相較而言,只有江西南昌還算適宜人居住。本來朱權一直在北方,已經適應了中溫帶半乾旱大陸性季風氣候,讓他到亞熱帶季風濕潤氣候區,實在是一種懲罰。

朱權只能接受這種懲罰,用朱棣的話說,我能給你個藩王已是仁至義盡,當初你不主動幫我,反而要我施展高超的謀略逼你幫我,對於不能識時務者,我的態度就是如此。你既然選擇江西南昌,你的王號還叫寧王,不過要記住,你已不是從前的那個寧王了。

朱權到南昌後,為了讓朱棣安心,每天把自己沉浸在公子哥的生活中,種花養鳥,讀書寫字。有時候會到廬山上去修行,下山時會用袋子把廬山上的霧裝起來。

朱棣對朱權的監控漸漸放鬆,朱權以善終告別人世。但稍有頭腦的人都能意識到這樣的問題:朱權後半生所以在江西南昌度過,全是因為朱棣的欺騙。

宿命論者認為,人的命運天注定,無法更改。每個人一生下來就注定了他將是什麼樣的人生、什麼樣的結局。朱權的人生就是被朱棣欺騙,頂著“寧王”的帽子在江西南昌一直到死。而朱宸濠認為,他的命運就是要替祖宗向朱棣的子孫討回這個公道,並且讓朱棣的子孫兌現朱棣和朱權當年“平分天下”的承諾。朱宸濠還堅定地認為,由於這個承諾未被兌現的時間太久,所以他要收利息。這利息就是:朱棣子孫的那一半天下。

實際上,朱權有怨氣,只不過他不敢發作。在他之後的寧王們每每想到這段祖宗的往事,都有點心煩意亂。不過,當時正是朱棣子孫如日中天時,他們的怨氣也不敢發作,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祖先留下的仇恨漸漸淡化,後來就成了無關痛癢的別人的故事了。

人類最悲痛的事就是遺忘,恩情、仇恨都能被遺忘,漫長的時間則是罪魁禍首。所以,春秋時期齊襄公為報九世祖被紀國人誣陷致死而攻取紀國的“九世復仇”成了不可複製的神話。

江西南昌的寧王譜系是這樣的:朱權死後,他的長子朱盤烒繼承寧王爵,朱盤烒死後,他的長子朱奠培繼承王爵。朱奠培身體狀況欠佳,他的老婆也不爭氣,所以直到三十一歲才得了一個男孩,這個男孩就是朱宸濠的父親朱覲鈞。朱覲鈞繼承寧王爵時已四十三歲,五年後,他一病而死。他的正室只生了兩個女兒,他的小老婆生的是朱宸濠。

關於朱宸濠的身世,有一段惡劣的故事。據說他的母親本是妓女,朱覲鈞垂涎其美色,將她帶回寧王府,後來她懷上了朱宸濠。臨產那天,朱覲鈞在噩夢中看到這位妓女的肚子被一條蟒蛇從裡面撕開,那條蟒蛇衝出母親的肚子後就在寧王府中掀起屠殺風暴,見人就吞噬,最後撲到朱覲鈞面前,也要把他吞食。朱覲鈞心膽俱裂,拚命大叫,從夢中驚醒。有人通知他,小妾生了個男孩。朱覲鈞把那個噩夢和這個誕生的男孩聯繫到一起,確信這個男孩是不祥之物,於是把他送給山村裡的百姓養活。他臨死前,朱宸濠才被准許和父親相見。但朱覲鈞死不瞑目,因為他始終確信朱宸濠是把家族帶進地獄的一條惡蟲。

這個醜惡的故事很可能是“事後諸葛”式的編造,目的就是把朱宸濠醜化,認為他後來的叛亂是從娘胎裡帶來的。

據正史記載,朱宸濠天資聰穎,過目不忘,在儒家經典和歷史方面是個專家,又喜歡寫詩歌,和南方的知名文人墨客來往頻繁。他自信、氣度非凡、禮賢下士,擁有一顆慈悲之心,很多知識分子都聞名而來到南昌,見一見這位風流倜儻的王爺。那位傳說比事實多出數倍的風流人物唐伯虎就不遠千里來南昌城,朱宸濠和他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唐伯虎有一年回老家蘇州,曾向他們的朋友誇獎朱宸濠,說朱宸濠是他唐伯虎有生以來見過的最溫文爾雅、最才華橫溢的朱家人。唐伯虎這種讚譽正如文人的誇張修辭,不必當真。如果他真如此欣賞朱宸濠,就不會在幾年後發現朱宸濠有叛亂跡象時溜之大吉。

朱宸濠不但能文,而且能武。他對兵法如癡如醉,對戰爭躍躍欲試。和王陽明一樣,他經常在他朋友們面前排兵佈陣,和王陽明不同的是,誰如果破了他的陣,他就悶悶不樂。朱宸濠悶悶不樂時,就會取消一切娛樂活動,由於娛樂活動要大把花錢,而朱宸濠每次都做東,所以大家都不希望他悶悶不樂。如此一來,朱宸濠的排兵佈陣天下無敵。正如王陽明所說,你不謙虛接受別人的意見,最終害的是你自己。於是,朱宸濠就成了個半吊子軍事家。

他自己並不這樣認為。於是,寧王朱宸濠的日子就在他經常訓練他的衛隊和懷抱大志中度過。而他懷抱的“大志”和他本人的性格與外人的推波助瀾不可分割。

朱宸濠一直在努力

任何人的終極理想都非一蹴而就,理想的大小和當下現狀有關。一個屠夫殺豬賣肉時的理想絕不會是做皇帝,他最大的理想大概是通過殺豬賺更多的錢。當如願以償後,他的理想可能是開個屠宰廠,殺盡天下豬。再次如願以償後,他的理想可能就是花錢買官,如此循序漸進,他最後的理想可能就是做皇帝,命令天下人都不許殺豬。

朱宸濠初當寧王時的理想肯定不是革命,朱棣的後人們對朱權的後人們有嚴格的限制,僅在衛隊數量上,寧王府衛隊就不得超過七千人。這可憐兮兮的七千人絕不至於催生朱宸濠當皇帝的理想。

當二十八歲的王陽明於1499年高中進士步入仕途時,二十歲的朱宸濠繼承了寧王爵位,意氣風發。他開始以王爺的眼光審視他的王府。朱棣當年根本就沒有允許朱權建新王府,寧王府只是江西省主管民政的布政司官署,很讓朱宸濠在其他王爺的王府面前自慚形穢,於是他首先在老巢上“開疆拓土”。

寧王的辦法很機巧:在王府某處邊緣縱火,撲滅火勢後重修,修建時向外擴張地基。王府附近的百姓惶惶不可終日,因為寧王府霉運當頭總失火,寧王府失火是他自己的事,本來不必擔心。但詭異的是,寧王府的火勢總是蔓延到周圍百姓家。這群百姓認為住在寧王府附近就是住在了不祥之地,紛紛變賣房產遠走。朱宸濠就用極低的價格購買了這些房產,他的寧王府像是個怪獸,四面八方吞吃,終於把自己吃成了大胖子。

按明律,私自擴建王府屬於違法,但那已是老掉牙的規定。朱宸濠始終相信人際關係才是人間最大的法。他積極結交中央政府各路貪財的官員和皇帝身邊的太監。他省吃儉用,把錢用車推到北京,只要有人肯和他交朋友,一大筆錢就是他朱宸濠“不成敬意”的一點見面禮。於是,雖然很多江西官員都向中央政府彈劾朱宸濠私擴王府,但朱宸濠在中央的那些好朋友們都替他遮掩過去了。

在明孝宗朱祐樘時代,朱宸濠的理想就是做一個名副其實的、在江西有不容置疑影響力的寧王爺。這一點他做得很好,他結交五湖四海的朋友,這些人四處傳播他的種種美德,尤為重要的是,所有人都知道朱宸濠在中央政府有關係過硬的朋友。

在強大人脈的刺激下,朱宸濠開始把目光轉向他的衛隊。他需要威儀,而威儀的獲得必須以軍事實力為前提。他積極訓練他的衛隊,南昌郊區的百姓在晨光熹微中就能聽到寧王府衛隊喊打喊殺、震耳欲聾的聲音,他招兵買馬,很快就把七千人的衛隊擴充到了一萬五千人。

但在這方面的進取上,朱宸濠遭遇了挫折。1504年,王陽明在兵部人事司(清吏武選司)任職時,江西某匿名官員指控朱宸濠私自擴充衛隊,皇帝朱祐樘忍無可忍,下令取消朱宸濠衛隊。這一次,朱宸濠那些過硬的朋友沒有幫忙,他們不敢。擴充衛隊這種事和擴建王府有本質上的區別,後一種只是對物質的貪慾,前一種則可能是野心。對於二者的區別,他那些朋友心知肚明。

朱宸濠鬱悶地度過了1504年,但到了1505年,他重見光明。朱厚照繼位,劉瑾專權。朱宸濠從幾年來和太監打交道的經驗中得到啟示,劉瑾是讓他衛隊重獲新生的不二人選。他派人分批把兩萬兩黃金送到劉瑾家中,劉瑾當時剛獲得大權,在此之前從未見過這麼多錢,所以對朱宸濠的豪爽和懂事印象深刻。朱宸濠一擊即中,馬上向劉瑾提出恢復他的衛隊。劉瑾未加思索就同意了。朱宸濠心花怒放,暗示劉瑾在朱厚照面前替自己美言。劉瑾則很對得起朱宸濠的黃金。

很快,朱厚照印象中的寧王朱宸濠就成了江西省的聖人,集儒家經典中的美德和能力於一身,是當時他們朱家除了朱厚照之外最睿智的一人。朱厚照對家族中出了這樣一位聖人級的人物表示欣慰,特意叮囑江西省政府官員對寧王朱宸濠要多多關照。朱宸濠原本對朱厚照的關愛心生感激,但通過他安插在北京城間諜們的報告,他對朱厚照縱樂無度、昏庸無能的印象逐漸深刻起來,他的理想因此而升級。

人因性格、人生閱歷和生活環境的不同,看待事物時的態度就會迥然不同。多年以前,秦始皇威風八面地出遊,無賴劉邦看到後說:“大丈夫就該如此啊!”而貴族項羽看到後則說:“我要滅了他(“彼可取而代之”)。”劉邦性格灑脫,不拘小節,在社會底層摸爬滾打多年,所以秦始皇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他最大理想也不過是能過上秦始皇那樣的日子。而項羽身為前朝貴族,國仇家恨全拜秦始皇所賜,所以他的理想是復仇。王陽明看到朱厚照熱愛玩樂高於熱愛政事時,會苦口婆心地規勸朱厚照,這是因為王陽明有一顆悲天憫人的心,不想看到天下百姓因為朱厚照的胡作非為而受苦。而朱宸濠看到朱厚照玩世不恭的行徑時,確信這不是塊當皇帝的料,是個千載難逢“取而代之”的機會。因為他本來就是個對社稷、百姓沒有太多感情的人,他身體裡最多的就是持續不斷膨脹的野心。

他決心取朱厚照而代之。

這在普通人眼中就是個比天還高、比海還深的理想。但朱宸濠不是普通人,以術士李自然和李日芳的專業眼光來看,朱宸濠是悄悄隱在民間的真龍,遲早有一天會乘風駕雲騰飛而起。李自然和李日芳都有獨門絕技。李自然精於看相摸骨,據他說他曾在龍虎山得到道教大亨張道陵的靈魂垂青,賜他相人神技。他於是走遍大江南北,不斷給人看相摸骨,賺得擁躉無數。李日芳擅長風水,他也是個有故事的人。三十歲前的李日芳是個苦讀理學的窮酸書生,一天晚上他夢到一個道士模樣的人對他說:“你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李日芳從夢中驚醒,突然有了看風水的絕招。從此周遊天下,也獲取了大師的名號。

朱宸濠自有了那個超塵拔俗的理想後,就四處招攬人才,很快就大喜過望地招攬到了李自然和李日芳這兩個不世人才。

有一點需要補充。江西在明代時術士氾濫成災,這可能和道教大亨張道陵有關。張道陵在江西龍虎山修煉,後來白日飛昇,引得無數江西人都開始鑽研道教神秘難測的方術。當時的民間和官署,乃至皇帝的宮廷中到處都有江西術士的身影。有一個數據可以作為直接證據,明帝國第八任帝朱見深(明憲宗)在位的二十三年(公元1465—1487年)裡,127名傳奉官(皇帝直接下詔任命的官員)中有12名方士。這12名方士中有4人是江西人,其中術士李孜省以名震天下的房中術做到了教育禮儀部副部長(禮部侍郎)的位置,成為江西人的驕傲。無疑,江西在明代是道教術士們的大本營,是方術文化的重鎮。在這種大背景下,朱宸濠招攬人才,招到的人才中肯定有術士。

李自然用理性的專業眼光讚歎朱宸濠:骨相天子。李日芳在南昌溜躂了一圈後,用格外確定、格外敬業的口吻提醒朱宸濠:江西南昌東南方有天子氣。

這二人的配合天衣無縫,從裡到外給朱宸濠灌迷魂藥。朱宸濠的寧王府就在南昌城的東南方,看來李日芳的風水知識相當精湛,而他多次照鏡子,也發現自己的相貌異於常人,這必是天子相。看來,李自然看相摸骨的技能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朱宸濠確信這點後,神清氣爽、興奮無邊。但李日芳提醒他,有高道行的人不止我一個,萬一有人看到南昌東南方有天子氣,可不太好。朱宸濠馬上驚慌起來,說:“這可如何是好?”李日芳說:“可以把氣遮掩起來。”幾天後,朱宸濠就按李日芳提出的方法,開始興建“陽春書院”來遮掩天子氣。

朱宸濠並非總玩這種肉麻的遊戲,而是真的在為實現理想而努力實踐。用王陽明心學來解釋朱宸濠的行為就是,人人心中都有個“天子”,但如果你不去事上練,那就和禪宗的枯禪沒有區別,而朱宸濠的“事上練”相當賣力。

他把人際交往擴大化和精深化,不但結交朝中權貴要人,還結交山賊草寇和江洋大盜。他干涉司法,從監獄裡撈人。被撈出來的人為了報答他,就替他賣命,搶劫、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得到的利潤統統交給朱宸濠,朱宸濠再重新分配。他在南昌城郊區建立武器製造廠,晝夜不息地打造兵器,聲音能傳出幾公里。

劉瑾的覆滅對朱宸濠的影響微乎其微,因為很快他又攀上了代替劉瑾被朱厚照寵愛的太監錢寧。錢寧能贏得朱厚照的歡心靠的不僅僅是諂媚,他是個有本事的人,據說能雙手同時開弓,百發百中。錢寧也有俗人的弱點就是愛錢。朱宸濠就對其揮金如土,錢寧寂寞,朱宸濠就把一個叫臧賢的男藝人推薦給錢寧。錢寧又把臧賢推薦給朱厚照,臧賢的機靈乖巧很快就征服了朱厚照的心,臧賢很賣力地在朱厚照面前讚揚朱宸濠這位聖人級人物,朱宸濠此時感覺更如魚得水。

朱宸濠對朱厚照的關注已經到了這種地步:臧賢在家中建有專門的牆壁,裡面可以藏人。他時常邀請朱厚照到家中做客,朱宸濠就把間諜藏到牆壁中,朱厚照在臧賢家說的所有話都被一一記錄,然後命人乘快馬飛奔南昌交給朱宸濠。

朱厚照對臧賢過於誇張地渲染朱宸濠的行為也有過懷疑。某次,他在臧賢家看到一別緻的酒杯,臧賢說是朱宸濠送給他的。朱厚照質問:“他有好東西怎麼不給我,為何要給你?”臧賢冒了身冷汗。另有一次,朱宸濠示意他在中央政府的朋友們讚頌他“仁孝”,臧賢把奏疏呈給朱厚照看時,朱厚照疑惑道:“官員仁孝,可以陞官。他一個王爺仁孝,這是要幹什麼?難道他想做皇帝?”

臧賢這回不僅是冒冷汗,而是毛骨悚然了。

當朱宸濠發現自己太急功近利時,為時已晚。江西某匿名官員指控他擴充衛隊違背律法。朱厚照下令,取消寧王府衛隊。朱宸濠的人生蒙上了一層陰影。

但老天爺大概非要看一場好戲。1513年,那個對王陽明沒有好感的陸完當上了兵部尚書。王府衛隊理論上歸兵部管,所以陸完只要開口,就大事可成。朱宸濠馬上命人推了一車珠寶來到京城,通過他強大的人脈和陸完接上頭。陸完見到發光的財寶後已被震得神志不清,連聲答應要為朱宸濠排憂解難。陸完很快就完成了朱宸濠交給他的任務,寧王衛隊再次起死回生。

朱宸濠衛隊復活後,他暗暗發誓這是最後一次,決心不再招搖,而是悄悄地發展自己。他很快從歷史中得到啟示:自己要成大事還缺少一個關鍵因素,這就是謀士。

凡是想做成大事的人,身邊都有謀士。劉備有諸葛亮、苻堅有王猛、朱元璋有劉伯溫,就是西夏李元昊在決心和北宋帝國翻臉時,還找了兩個落第秀才當謀士,朱宸濠於是加緊尋找謀士。

他找到的第一個謀士是江西的一個舉人劉養正。劉舉人屬於神童級別,本來可以做出一番事業的,但被卡在了會試上,屢試不中,惱羞成怒之下他發誓不再去考,安心在家鄉養生。他製作了別具一格的道冠道服,經常出門晃悠,惹人注目。江西有地方官曾邀請他當自己的幕僚,劉養正嚴厲拒絕,他說自己已是世外之人,凡塵瑣事已不是他人生的題目。

劉養正的特立獨行獲得了廣泛關注,江西各地官員以被他允許見面為至高無上的榮耀。朱宸濠認為此人就是傳說中的頂級謀士,三番五次派人帶著厚禮去請他出山。朱宸濠請的次數越多,劉養正的譜擺得就越大。朱宸濠想起劉備三請諸葛亮的往事,親自登門拜訪。一來二去,劉養正被朱宸濠的禮賢下士感動,來到寧王府和朱宸濠共謀大計。

朱宸濠的另一位謀士叫李士實,來歷非凡。李士實原是皇帝秘書(翰林官),由於每天都在國家圖書館看書,所以逐漸懂得謀略之術,退休回江西後,朱宸濠迫不及待地邀請他再度走上工作崗位。李士實聽了朱宸濠一番豪言壯志後,拍著桌子叫道:“老夫半截已入土,懊惱終生抱負不能實現,如今是蒼天有眼,把你送到我面前。姜子牙、諸葛亮只配給我提鞋,他們一生所用謀略我一清二楚,你找我,沒有錯。”

這位千古難遇的大賢給朱宸濠貢獻的第一個奇計就是:讓朱宸濠的兒子認朱厚照做乾爹。

朱厚照三十多歲始終沒有兒子,李士實的著眼點正在此。他說,這個計劃可謂是最出彩的和平演變。如果您的兒子成了朱厚照的兒子,將來朱厚照一死,您就成了皇上的親爹。

朱宸濠不想做太上皇,因為那是個花瓶。李士實神秘地說,我這奇計分兩段,第二段我現在不能說。

依常理猜測,李士實這個奇思妙想的後半段大概是,一旦朱宸濠的兒子成了皇帝,朱宸濠就把兒子搞定,自己來當皇帝。解決親生兒子遠比解決朱厚照要容易得多。

朱宸濠或許猜到了這個奇計的後半段,所以大喜過望,馬上動員在京城的朋友們向朱厚照推薦自己的兒子。

朱厚照莫名其妙。他說:“我不過才三十多歲,而且身體健康良好,你們怎麼就敢保證我不能生出兒子來。”不過,他又說,“寧王這份為了江山社稷的苦心真讓我感動。你們要叮囑江西的那群官員,好好照顧寧王。”

朱宸濠得到朱厚照關心的問候後,馬上又主動起來。先是要求中央政府給予他管理和調動當地監軍和他所在地區衛所部隊軍官的權力的印信。理由是,江西地區的反政府武裝太多,他希望為國出力。這是一個不可能被允許的請求,但奇跡發生了:朱厚照同意了。

朱宸濠蹬鼻子上臉,又提出一個為家族分憂的請求:管理江西境內的皇族。這又是一個不可能被允許的請求,不談法理,只從人情上而言,他就沒有資格管理其他皇族。但奇跡再次發生了:朱厚照又同意了。

朱宸濠對朱厚照的昏庸印象越發深刻,他本人也越來越肆無忌憚。他坐在裝修豪華的寧王府的山寨龍椅上自稱“朕”,把他的衛隊稱為皇帝衛隊,把他的命令說成是皇帝的敕令。他沒有局限在自娛自樂中,而是繼續去“事上練”:當王陽明在贛州和池仲容吃飯聊天時,他命令南昌各地官員以後要穿戴正式朝服隨侍他。

當王陽明掃清南贛匪徒,並加緊後期重建工作時,朱宸濠的辛苦努力得到了他自認為的回報,他認為自己已控制了局面,並且信心百倍地確定了革命的具體時間。

針鋒相對

在朱宸濠的革命準備階段,最大的阻力並非來自北京,而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那群江西省的政府官員。王陽明只是其中之一,像王陽明這樣的官員在江西至少有兩個:一個是胡世寧,另一個是孫燧。

胡世寧是個善於發現問題和處理問題的行政官僚,眼睛裡揉不得半點沙子,文武兼備。他到江西南昌當軍事督察副督察長(兵備副使)時,朱宸濠正在為“革命”埋頭苦幹。胡世寧立即搜集朱宸濠和山賊土匪勾結的鐵證,呈送中央,要求中央派調查組前來調查。

朱宸濠得到消息後,慌忙去拜訪胡世寧。他不能像對付別的惹事官員一樣對付胡世寧。因為胡世寧是兵備副使,不僅有監察當地軍隊的權力,還有調動軍隊的權力,尤為重要的是,胡世寧忠正的聲名遠播。胡世寧對朱宸濠的到訪很冷漠,還把話說得很不好聽。他說:“律法規定,親王不得結交地方官員,寧王爺這是想幹什麼?我胡世寧天生就不喜歡交朋友,請寧王自重。”

朱宸濠發現胡世寧果然像傳說中的那樣又臭又硬,所以不想在他身上浪費時間。不過他警告胡世寧,在南昌做官,要小心。胡世寧最不怕的就是威脅,1514年,胡世寧在多次向中央政府指控朱宸濠謀反未果後,再上最後一道奏章。他沉痛地指出:“人人都認為江西現在最大的災難是匪患,但是幾個毛賊能成何大事?我確信,不久之後,江西將有大難,那就是寧王府。無論如何都要派人來調查寧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兵部尚書陸完回復胡世寧:不要杞人憂天;之後,他又寫信給朱宸濠:胡世寧誣告你多次,你二人有何深仇大恨?

朱宸濠大怒,他決心除掉胡世寧。他那張越織越密的關係網發揮了能量:胡世寧被調到福建。朱宸濠認為這不足以洩憤,連上三道奏疏指控胡世寧妖言惑眾,誣陷皇族。胡世寧霉運當頭,去福建上任時轉道回浙江老家看望家人。朱宸濠抓住機會指控胡世寧畏罪潛逃,並且命他在浙江的朋友巡撫潘鵬把胡世寧緝拿到南昌來。胡世寧發現問題嚴重起來,一旦回江西必是老命不保,於是慌忙逃往北京,主動走進錦衣衛大牢。就是在獄中等待死亡時,胡世寧依然三次上書認定朱宸濠必反。朱宸濠動用他在京城的關係網想把胡世寧置於死地,但胡世寧的忠直之名拯救了他。朱厚照出人意料地認為胡世寧罪不至死,將其發配東北。朱宸濠革命失敗後,胡世寧才被撤銷罪名,回到京城,因多次直言朱宸濠必反的先見之明而為朝野所推重。

孫燧和王陽明是同鄉,也是要好的朋友。他以都御史的身份巡撫江西和王陽明巡撫南贛的時間大致相同,但兩人的遭遇卻有天壤之別。孫燧機敏、正直,做事有計劃,不畏強暴。去巡撫江西之前,他對朱宸濠作了詳細的瞭解,最後確信朱宸濠造反只是時間問題,又確定了當時疑霧重重的兩件事:他的兩位前任王哲和董傑之死的幕後黑手正是朱宸濠。這二人在巡撫江西時都拒絕和朱宸濠合作,下場淒慘。孫燧對他的家人說:“此去凶多吉少,你們不必跟隨,我只帶兩個僕人去就是了。你們不在,我沒有後顧之憂,還可以用這條命和寧王斗上幾個回合。”

孫燧一到南昌,毫不遲疑,立即將進賢、南康、瑞州的城防精細化。這是針對活躍在三處土匪的一記重拳。有情報指出,這些土匪和朱宸濠有千絲萬縷的關係,甚至就是朱宸濠的屬下。同時,他又強烈建議中央政府對九江兵備大力加強。按他的想法,朱宸濠一旦造反,必先攻九江,九江的城防如果完美,將成為朱宸濠出門的第一塊絆腳石。

朱宸濠對孫燧如此勤於軍政之事大感意外,他請孫燧吃飯。他要孫燧瞭解,江西有他寧王在,太平無事,你不必錦上添花。孫燧向朱宸濠陳說大義。朱宸濠對孫燧所謂的大義很冷淡,他有自己的大義,那就是“滅親”。

孫燧見朱宸濠已是油鹽不進的頑固分子,也就不費唇舌。他開始接二連三地把朱宸濠必反的奏折送向中央。此時的江西南昌到處都是朱宸濠的人,所以孫燧的奏折永遠都出不了江西。但孫燧這種持續不斷打小報告的行為惹惱了朱宸濠,他決心剷除孫燧。不過他是個有身份的人,所以先禮後兵。他給孫燧送去四樣江西土特產:棗、梨、姜、芥,暗示孫燧“早離疆界”。孫燧的反應極為激烈,他探聽到活躍在鄱陽湖附近的盜賊凌十一、吳十三、閔廿四和朱宸濠有密切往來,於是在大雨夜突襲其老巢。三人狼狽地逃到朱宸濠祖墓後突然消失。孫燧要進朱宸濠祖墓搜索,雖未如願,但卻給了朱宸濠一記悶棍。

孫燧更確信朱宸濠必反,他在給朝廷的文件中還取笑朱宸濠“不願做王爺,甘去做盜賊,大概是做王爺的趣味不如盜賊佳”。

朱宸濠怒火攻心,當他正要對孫燧下手時,王陽明來到江西剿匪,他的注意力很快被這位心學大師吸引了。當王陽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解決了詹師富、以一封信的力量讓龍川大亨盧珂痛改前非後,朱宸濠驚駭萬分。他對兩個謀士劉養正和李士實說:“王陽明果然非同凡響,希望他來江西只是剿匪。”

李士實一笑,說:“他那兩下子也就能對付幾個山賊而已。我聽說,這人全靠忽悠成事,從不講真話。”劉養正不同意李士實的見解。他說:“這人不可小覷,即使他來江西只是剿匪,難道會眼睜睜看著我們做大事而不干涉?”

李士實的意見是,他要阻擋歷史的車輪,我們就軋死他。對付他,只需要一支機動部隊。

朱宸濠批評李士實:“你呀,越老越糊塗。咱們不能無故給自己樹敵,在革命之前最好把障礙全部清除。我覺得可以試著拉攏他,看他出什麼價。天下沒有談不攏的買賣,只有談不攏的價格。”

劉養正悶悶地來了一句:“孫燧就是談不攏的買賣。”

朱宸濠冷笑:“誰說談不攏,不過這個買賣的價格是一條命而已。”

這當然也是買賣,不過是砸鍋的買賣。

當王陽明在贛州準備對付池仲容時,朱宸濠派劉養正和李士實去探王陽明的虛實。雙方一見面,噓寒問暖談些家常,氣氛融洽。劉養正向王陽明請教心學,王陽明認真地闡述他的心學思想,李士實極不耐煩地聽了半天,突然插嘴,我們還是談正事吧。這意思是,王陽明的心學不是正兒八經的事。

他不等王陽明開口,就侃侃而談。在他激情四射的敘述裡,王陽明瞭解到,如今整個江西,上至皇親國戚下至販夫走卒都知道寧王爺尊師重道,集商湯、周文的氣質於一身,是正在成為聖人的人。而王陽明也鼓吹恢復聖學,所以他寧王爺特地派他最親密的人來拜訪王陽明,表達他對王陽明的欣賞之意。同時,如果王陽明不介意(你也沒有資格介意),寧王就親自來向王陽明討教。

王陽明裝出誠惶誠恐的模樣,說:“我的學生雖然都是官員,但官位最高的也不過是侍郎。寧王爺身為千金之軀要做我的學生,我哪裡敢當。難道寧王爺要捨棄王爵來做我的學生嗎?”

李士實冷笑:“我們王爺捨棄王爵如棄掉一雙破鞋,但捨棄王爵對天下蒼生有何意義?當今天子鬧得太不像話,政事荒廢,黎民生活在大黑暗中,如果我們王爺捨棄王爵能讓百姓重見天日,捨棄了又如何?”

王陽明和劉養正都變了臉色。這話實在太露骨,劉養正認為李士實太心急,不該一上來就把朱宸濠的理想全盤托出。王陽明則認為,李士實居然敢在他這個巡撫面前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說明朱宸濠的造反已是箭在弦上。

箭的確已在弦上。李士實見王陽明不說話,用一種沮喪的語調說:“難道當今世上就沒有湯武嗎?”這話明顯有兩層意思,朱厚照是桀紂,朱宸濠是湯武。

王陽明也假裝歎了口氣:“縱然有湯武,也需要有伊呂(伊尹、姜子牙)來輔佐。”

李士實雖然年紀大了,但反應仍然很快:“有湯武就有伊呂!”

王陽明不想糾纏在“雞生蛋、蛋生雞”的悖論中,他發揮出去:“有伊呂,就有伯夷、叔齊。”伯夷和叔齊都是前朝堅定的衛道士。

劉養正終於有了插話的機會,而且他認為自己這句話絕對可以堵住王陽明的嘴:“伯夷、叔齊後來都餓死了。”

王陽明的嘴沒有被堵住,而且比上次反駁得還要快:“他們那顆忠誠的心還在!”

李士實追擊:“心在有個屁用,要看既成事實。”

王陽明搖頭:“人人心中都有良知,人人心中的良知都會得出一個真理。伯夷、叔齊雖然死了,但他們的良知卻在每個人心中。”

兩人發現再辯論下去就會踏進王陽明心學的地盤,那不是他們擅長的,所以他們當天就告辭回了南昌。

他們去時是兩人,回南昌時卻是三人。王陽明派了一個名為冀元亨的弟子跟他們來到南昌。冀元亨此行有兩個任務,一是用心學的力量把朱宸濠拉回正途;二是,如果第一個任務無法完成,那就搜集朱宸濠謀反的證據。

實際上,第一個任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第二個任務已多此一舉。

朱宸濠已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要造反,即使佛祖下凡做他的思想工作也無濟於事;王陽明早已對朱宸濠謀反的事實心知肚明。劉養正和李士實來之前,孫燧也來過贛州。孫燧把朱宸濠的謀反罪證一五一十地說給王陽明聽。

雖然如此,王陽明還是派了自己的得意弟子冀元亨去南昌,原因恐怕只有一個:他不想隨便放棄任何一個人,尤其是朱宸濠,哪怕有一絲希望,他也要爭取。畢竟這是關係千萬生命的大事。

冀元亨是王陽明在貴州龍場時的入室弟子,樂觀向上、智勇兼備,深信王陽明心學,確信任何道理都要到實踐中去驗證。有一件事可以證明。他在老家湖南參加鄉試時,考官出的題目是“格物致知”。朱熹已把這四個字講得很透徹,冀元亨也知道,可他非要按王陽明解釋的“格物致知”答題。王陽明派他到南昌,他居然樂不可支。王陽明提醒他,此去凶多吉少,他更是心花怒放。他向王陽明保證,傾盡全力完成任務。

冀元亨這個陌生人闖進了朱宸濠的世界,讓朱宸濠和他的兩個謀士疑慮重重。劉養正認為,冀元亨是王陽明出於禮貌派來給朱宸濠上心學課的。李士實卻認為,這人就是個奸細。朱宸濠思來想去,最後說,留下他,看他能耍出什麼花樣來。

朱宸濠不怕冀元亨耍花樣,就怕冀元亨講心學。冀元亨最先給他講的是王陽明重新詮釋的“格物致知”。朱宸濠聽得目瞪口呆。冀元亨講完,他才發現這東西的確可以讓他耳目一新,但和他的知識結構有很大出入。

他不認可王陽明心學,尤其不認可王陽明在《大學問》裡說的“只要良知光明就能獲得一切”。他反駁說,良知這玩意就是孟子說的惻隱之心,它只是一種個人品德,人如果能靠個人品德獲取成功,簡直天方夜譚。

冀元亨大聲道:“誰說的良知只是一種品德,它是萬能的。如果你不信,請先光明你的良知,你再看。”

朱宸濠較勁了:“難道你老師王陽明掃平了那群山賊靠的就是良知?”

冀元亨吃驚地喊了起來:“不靠良知還能靠什麼啊!人唯一的依靠就是自己的良知啊。”

朱宸濠無論如何都理解不了冀元亨的話,問道:“你老師王陽明的良知徹底光復了嗎?”

冀元亨愣了一下,朱宸濠笑了起來。

朱宸濠的笑聲好不容易結束,冀元亨又不緊不慢地說開了,這次不是談良知了,而是談朱宸濠最感興趣的問題。

他首先立下大提綱:君臣。君就是君,臣就是臣,臣絕不能叛君。朱宸濠在這方面的學識比冀元亨淵博。他說:“商湯周武就是臣,後來成了君。”冀元亨說:“那是因為桀紂都不是好鳥,孟子說,商湯殺的不是君,而是獨夫民賊。”朱宸濠說:“當今聖上和桀紂有何區別?”

冀元亨被朱宸濠的露骨驚駭當場,可他沒有辦法反擊,只是使出渾身的力氣吼道:“為臣的就不能有謀反之舉!”

朱宸濠想起家恨:“成祖皇帝(朱棣)的江山是怎麼來的?你們現在這群抱著儒書歌功頌德的那個皇帝的祖宗就是個謀反之臣!”

冀元亨發現自己在講大道理上明顯被朱宸濠壓得透不過氣來,於是他轉換角度,設身處地為朱宸濠著想。他對朱宸濠的“時”與“勢”進行分析,最後得出結論,你沒有“時”運,沒有“勢”,所以,萬萬不可妄動。

朱宸濠說:“你的分析是隔靴搔癢。我非常想把我的時勢都告訴你,但這恰好是你想得到的,所以我不告訴你。”

冀元亨的第一個任務毫無懸念地失敗了,而他的第二個任務根本不必用心去做,因為當時的南昌城裡到處都是朱宸濠的兵馬在緊鑼密鼓地調動。他跑回贛州對王陽明說,朱宸濠造反只是時間問題了。

王陽明當時的分析是,朱宸濠不可能馬上造反。他沒有任何根據,大概是他的良知告訴他的,這是一種直覺。實際上,有時候直覺非常重要,按王陽明的說法,直覺就是你良知發動時遞交給你的正確答案。

不過有時候直覺也會出錯,尤其是這種直覺和我們自己沒有直接關係時。

朱宸濠在1519年農曆六月十五造反,是王陽明沒有預料到的。而朱宸濠的造反實在是過度緊張後的做賊心虛。

實際上,和朱宸濠近在咫尺的孫燧在1519年農曆六月初也沒有預料到朱宸濠會如此迅疾地造反。就在六月初,他捉了幾個盜賊,朱宸濠的衛隊蒙面來劫獄。他捉住了一名劫犯,嚴刑拷打之下聲稱是朱宸濠所派。孫燧要朱宸濠給出解釋,朱宸濠出乎意料地把已搶到手的盜賊還給孫燧,而且還親自處決了那個招供犯。這件事讓孫燧產生一種錯覺,朱宸濠還未準備好。

朱宸濠的確沒有準備好。他本來定在1519年農曆八月十五鄉試時起兵,但一件偶然發生的事,讓他做出了提前起兵的重大決定。

寧王革命了

1519年農曆五月中旬,退休南昌的御史熊蘭對朱宸濠咬牙切齒。原因只有一個,朱宸濠很不待見他。這並不怪朱宸濠,朱宸濠正在做大事,結交各類有用的人,對於一個已經退休的御史,他顯然不會放在心上。熊蘭發誓要讓朱宸濠付出輕視自己的代價,於是把朱宸濠謀反的事實報告給他在京城的好友御史蕭淮。本來,舉報朱宸濠的人前仆後繼,得逞的人卻鳳毛麟角,蕭淮也不可能違背這個定律。但是,蕭淮和當時首輔楊廷和關係非同一般。他直接把控告朱宸濠的信私下交給楊廷和,並且暗示楊廷和:朱宸濠的衛隊被恢復,你這個內閣首輔可是簽字的,朱宸濠如果造反,你有不可推脫的關係。楊廷和是政治高手,馬上發現自己已坐到了火山口,他急忙向朱厚照申請撤銷朱宸濠衛隊。

本來,楊廷和的申請也會像從前別人的申請一樣,泥牛入海。但此時宮廷政治發生了變化,新被朱厚照寵愛的江彬與朱厚照身邊的太監張忠結成聯盟正在猛烈打擊錢寧和臧賢。三人都知道錢寧和朱宸濠的關係非比尋常,於是抓住這個機會,在朱厚照面前煽風點火。最後,朱厚照確信朱宸濠的確有問題,所以命令駙馬都尉崔元去南昌。

這裡有典故。明帝國第五任皇帝朱瞻基(明宣宗)時,他的叔叔、趙王朱高燧在封地很不老實,朱瞻基就派駙馬袁泰到朱高燧封地警告他不要亂來。朱高燧恐懼萬分,從此安分守己。這是和平的安撫,並沒有其他意思。朱厚照也是想用這一招讓朱宸濠老實本分。但朱宸濠做賊心虛,一聽說中央政府派駙馬前來,想到的卻是另一個典故。

這個典故是這樣的:明帝國第九任皇帝朱祐樘(明孝宗)時,荊王朱見瀟天良喪盡,把生母活活餓死,又把親弟弟殺掉、霸佔弟媳,再把堂弟活埋、霸佔堂弟媳,還經常帶著他的衛隊與山賊到民間強搶民女。朱祐樘不能忍受家族這個禍害,於是派出駙馬蔡震到朱見瀟封地,將其擒獲處決。

這個典故對朱宸濠的衝擊力量是巨大的,他一得到駙馬崔元要來南昌的消息後,馬上召集他的兩個謀士,問計。

李士實捶胸頓足道:“北京的官員們全是群廢物,虧您給了他們那麼多金錢,怎麼就讓事情發展到這一地步?”

劉養正認為這件事或許沒有想像的那麼可怕。按他的分析,朱厚照多年來對朱宸濠一直不錯,派駙馬崔元來南昌可能只是撫慰。朱宸濠歎息道:“即使是撫慰,肯定要取消我的衛隊,所謂事不過三,這次再取消,想要恢復就難了。”

李士實拍案而起:總是要反!擇日不如撞日,明天是王爺您的生日,江西官員都會來祝賀您,咱們給他們來個一窩端,願意跟隨咱們的,留下;冥頑不靈的,殺掉。

朱宸濠說:“應該師出有名。”

李士實說:“這簡單,人人都說朱厚照是野種,根本不是朱家的人,我們就說奉太后命令發兵討罪。”

朱宸濠說:“這個理由很好!”

當天夜裡,朱宸濠集結部隊七萬餘人,號稱十八萬,然後在長夜中坐以待旦。

1519年農曆六月十四,太陽從東方升起,寧王府人潮洶湧,幾乎所有高級官員都來為寧王祝壽。當宴會進行到高潮時,朱宸濠站到高台,示意眾人安靜,大聲說:“太后密旨,要我出兵北京,討伐偽帝朱厚照。”

群臣大駭。孫燧第一個站出來質詢朱宸濠:“太后密旨何在?”

朱宸濠說:“你別廢話,密旨是你想看就看的?我現在準備去南京,你等願意保駕嗎?”

孫燧跳了起來,高聲叫道:“你這是謀反,天無二日,民無二王,寧王爺你好大膽子。”

朱宸濠拍手兩下,帷幕後衝出了一群士兵。他看定孫燧,說:“你們這群鳥人,名義上保我孝行,背地裡卻告我謀反,陽奉陰違。來啊,給我把孫賊拿下!”

江西省法院副院長(按察副使)許逵厲聲高叫:“孫都御使是皇上派來的欽差大臣,你們這群反賊還有王法嗎?!”

朱宸濠狂笑:“什麼狗屁欽差,我巴不得他就是狗皇帝本人。來啊,把許逵也給我拿下。”

孫燧和許逵被士兵刀架脖子上,大罵不已。朱宸濠見二人已經無法以死脅迫,於是成全二人讓他們成了烈士。

孫、許二人的被殺在眾人心中引起了冰冷的迴響。在當時,人人只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條是臣服朱宸濠;一條就是走孫、許的死路。大多數人都選了第一條路,正如王陽明所說,人最難看破的就是生死關,在生死一線時,人人都求生而懼死。

朱宸濠宣稱他將是明帝國未來的主人,而和他一起同生共死的人將是帝國的頂樑柱,好處不言而喻。

當朱宸濠在南昌城運籌帷幄時,王陽明也在臨江鎮運籌帷幄。他的弟子心驚膽戰,朱宸濠可不是詹師富、池仲容這樣的山賊,而是擁有精兵十幾萬的超級巨獸。

王陽明那支在剿匪戰爭中成長起來的強悍兵團由於軍餉不足已解散,等於說,王陽明現在是光桿司令。況且,整個江西大部分官員都跪倒在朱宸濠的淫威下。王陽明沒有幫手,只有數不清的敵人。這一嚴峻的情況,王陽明完全可以避免。因為他沒有職責和朱宸濠對抗,他的職責是去福建平定兵變。即使他現在已到吉安府,他也完全可以撒手不管,假設有一天朱宸濠真的做了皇帝,他王陽明也對得起朱厚照的明帝國。或者可以這樣說,王陽明從去福建的路上返回是抗旨不遵,不但無功反而有罪。

這些問題,王陽明根本就沒有考慮。他在聽到朱宸濠造反消息的第一反應就是:我必須阻止他。用他的心學理論解釋就是,良知在剎那間傳遞給他的信息就是這個,而這個就是正確的,是有良知的表現。他如果在聽到朱宸濠造反消息時的第一反應是思考,那就不是王陽明。王陽明有一顆悲天憫人的心,而朱宸濠造反勢必要掀起腥風血雨,生靈塗炭,良知告訴他,必須讓這些事消弭於萌芽之中。康有為說心學家都能成事,理由就在這裡:他們憑良知做事。憑良知做事,首先大題目就是正確的,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它代表的是大多數人的利益,站在正義的立場上。

1519年農曆六月十六凌晨,王陽明在臨江鎮對幾個小知縣說,朱宸濠有三個選擇:第一,從南昌直襲北京;第二,從南昌突襲南京;第三,死守南昌城。如果他用第一計,由於北京方面沒有準備,他很可能旋轉乾坤,江山社稷危如累卵。如果他用第二計,長江南北必是血流成河,他運氣若好,搞不好會是南北對峙。如果他用第三計,那天老爺保佑,等政府軍一到,他只能困守南昌,滅亡指日可待。

有人問王陽明,按您的猜測,朱宸濠會用哪一計?

王陽明回答:“朱宸濠志大才疏。志大才疏的人膽子小,瞻前顧後,尤其是對老巢有感情。如果他知道勤王之師正在準備攻打他的南昌城,他肯定會用第三計,死守南昌。”

有人不以為然,說:“勤王之師連影都沒有。朱宸濠氣焰萬丈,肯定不會用第三計。”王陽明沒有糾纏於這個問題,而是對臨江鎮的縣令說:“你這個地方離南昌太近,又是交通樞紐,朱宸濠一支部隊就能把我們一窩端,所以我決定去吉安。”

當王陽明從臨江去往吉安的路上時,朱宸濠已在實踐他的宏圖大略了。他的一支精銳兵團在1519年農曆六月十六、十七兩天時間裡突襲南康、九江,大獲成功。當王陽明在六月十八到吉安府時,朱宸濠已穩固了南康和九江的防禦。

王陽明死都不想讓朱宸濠實行他的第二條計策,他決心讓朱宸濠死守南昌。當然王陽明要把他釘死在南昌城,必須倚靠計謀。在開始他的謀劃前,他要各地還效力政府的官員招兵買馬,集結起一支可以上戰場的部隊。

憑著這支臨時湊起來的部隊,王陽明開始了他的佈置。首先他傳檄四方,把朱宸濠罵了個狗血淋頭,要天下人都知道朱宸濠造反就是和全天下人作對,和良知作對,是自尋死路;其次,他以南贛巡撫的身份要求江西各地軍政長官起兵勤王。但這些只是佔據了道義制高點,道義制高點是否可以產生效力,要有實力支撐;再次,他讓伍文定帶領那支臨時湊起來的部隊到離南昌六十公里的豐城敲鑼打鼓,聲稱要進攻南昌。最後的計謀,才是王陽明用兵之策最完美的展現。

這個計謀用兩個字就可以概括:造假。他偽造了各種迎接正規軍進駐南昌的公文,在這些公文中最耀眼的就是正規軍的人數,粗算一下,大概有十萬人。公文中還聲稱,約定在本年六月二十合圍南昌城,次日拂曉發動總攻。在另外的公文中,王陽明“回復”說,不要太急躁,為了避免重大傷亡,攻城是下策,應該等朱宸濠出城後打殲滅戰。

他還偽造了答覆李士實和劉養正投誠的書信。在信中,他對兩人棄暗投明的態度表示深深的欣賞,並且答應兩人,在平定朱宸濠後會給兩人陞官發財的機會。他再偽造朱宸濠手下指揮官們的投降密狀,然後讓人去和平時與朱宸濠結交的人相談,在會談結束後故意把這些公文遺落。自然,這些偽造的公文統統都到了朱宸濠手裡。

有地方官員對王陽明這些造假計謀不以為然,他們問王陽明:“這有用嗎?”

王陽明不答反問:“先不說是否有用,只說朱宸濠疑不疑。”

有官員不假思索地回答:“肯定會疑。”

王陽明笑道:“他一疑,事就成了。”

這位地方官當然不明白王陽明的意思。王陽明就解釋說,朱宸濠雖然苦心經營多年,但他的造反不得人心,雖然有那麼多官員都歸順了他,有很多人卻是被形勢所迫,並非是他們良知使然。也就是說,朱宸濠表面上人多勢眾,實際上各懷心思,所以他的失敗是遲早的事。但是,如果讓他出了南昌城,所過之處必是血流成河,百姓遭殃。我用了這麼多計謀,無非是讓他多留在南昌城一天,那麼百姓就少受一天劫難。我的良苦用心,希望你們可以瞭解。

在場眾人聽王陽明如此說,都感動得要流下眼淚。

正如王陽明所預料的,朱宸濠對著那些公文,果然起了疑心。他立即派人私下打聽劉養正和李士實,情報人員沒有在這二人身上找到造反的證據,卻在二人的家人那裡得到可靠情報。他們的家人都被王陽明好心照料,二人的家裡人衣食不愁、夜夜歡宴。朱宸濠又派人到豐城去查探王陽明部隊的虛實,發現豐城城上果然旌旗蔽日,城裡人喊馬嘶,據他那心膽俱裂的情報人員分析說,豐城裡的部隊大概有十萬人。

朱宸濠不再疑了,而是確信了下面的事實:王陽明集結了大部隊準備攻南昌;政府軍正從四面八方雲集南昌;兩個狗頭軍師三心二意,簡直是混賬王八蛋;他的部隊指揮官們也是首鼠兩端,準備站在勝利者一邊。

朱宸濠想到這裡,就大怒若狂。可我們始終有個疑問,他既然已確信李士實和劉養正懷有貳心了,為什麼不殺了二人?不過在李士實看來,朱宸濠現在對他的態度比殺了他還難受。因為當他向朱宸濠分析王陽明在故佈疑陣時,朱宸濠不理不睬。當他向朱宸濠建議按照原計劃在1519年農曆六月二十親自帶領主力直奔南京時,朱宸濠“哼”了一聲,說:“你呀老眼昏花了嗎,看不到現在的形勢啊,政府軍就要來了,咱們必須先守住南昌城才能進行下一步。”

李士實愕然,不過出於責任還是勸說朱宸濠立即領兵北上直趨南京,朱宸濠死都不聽。李士實和朱宸濠結交以來第一次大失所望,他歎息、流淚,忽然就想到王陽明,狠狠地罵道:“這個王八蛋真是詭計多端!”

王陽明曾對弟子說,他用陰謀時總受到良心的譴責。按他的心學,有良知的人要做到“誠”,不能欺騙別人。哪怕你的對手是盜賊,也不能欺騙,因為人家也有良知。最正確的辦法是感化他們,喚醒他們內心的良知,讓他們主動認識到從前的錯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當初他在南贛剿滅藍天鳳後就非常自責,他對弟子們說:“藍天鳳本可以繳械投降的,我是太著急了,沒有給他時間。”在對朱宸濠進行了那麼多“造假”計謀後,他也對弟子說,弄虛作假不該是我等人做的事,雖然是出自善意,卻和自己的良知有違背。多年以後,他的弟子們回憶王陽明時說了這樣一段話:“王老師認為陰謀詭計不符良知本體,所以每次行間用計,都不詳細說明。”

《知行合一王陽明(1472—1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