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輪

三毛的一生,除了文字帶來的輝煌,更是人格與生活方式帶來的與眾不同,這讓她在那個按部就班的年代裡,顯得如此不真實。而她,則用她的好奇心和不安分譜寫了一代人心中嚮往卻無法實現的流浪生活,這是三毛的態度,從三歲時她就告訴了我們。

三毛有個做律師的父親陳嗣慶,也有大家閨秀讀過很多書的母親繆進蘭。她的祖先來自河南,相傳四百年前,祖先輾轉到了浙江,乘舟抵達定海。如今舟山市定海區小沙鄉的陳家村就是三毛原鄉的地址。今天的小沙鎮有復翁堂、天後宮等眾多文物古跡,而陳家村的三毛故居是其中非常著名的一處。

追至其祖上,似乎三毛血液裡的勇敢和堅強是一脈相承的。這讓三毛其後的部分性格特徵都成了有跡可循。

祖父陳宗緒,十四歲孤身一人去上海闖蕩。彼時行囊寥寥,一床棉被、兩件單衣、一雙布鞋,卻依舊撐起了一個年輕人勢要做出一番成就的決心。做學徒的陳宗緒總是比別人更勤奮有主見,有了積蓄後仍舊不肯鬆懈,他在泰隆公司經銷美孚石油,在祥泰行做木材生意,在順和號銷售啟新水泥,後來的發跡也是理所應當的事。而當身邊稱讚絡繹不絕時,他卻功成身退,晚年回到老家,為鄉親們建醫院、辦學校、鋪公路。不同於如今的子承父業,祖父沒有給後代留下什麼資產,甚至為自己也沒留下什麼,他做盡了能做的善事,而後選擇在廟裡度過餘生。

三毛自然是敬佩極了祖父,他的勇敢執著和淡泊名利在某種程度上沿襲給了三毛。後來,她托人重修陳氏永春堂的家譜。

三毛家裡有一本家譜,收在樟木箱裡,她每每流浪在外,總想翻翻那本紅緞線裝的厚書——《陳氏永春堂宗譜》。

一九八七年,台灣部分開放大陸探親,三毛去山上看望祖父,喊:「阿爺,平平來看您來了!」

祠堂裡,三毛雙掌擎香上舉過頭,三炷香敬祖父,三炷香敬祖母,三炷香敬天地。

臨走時,她拾起祖父墳前的一掊土,把敬重和崇拜留在距離台灣幾千公里的山村裡。

陳宗緒生有二子。長子陳漢清、次子陳嗣慶,二人關係極好,行之一生都不曾分離,後者則為三毛父親。

陳嗣慶,出生在上海,復旦大學法律系畢業,後從職律師。他為人謙和敦厚,書案工作時間很長。據三毛回憶,父親一生最大願望是成為運動家。父親小學六年級踢足球,網球也打得很好,撞球技術超群,乒乓球也同樣打得出色。到了六十花甲年紀,父親又熱愛上登山,克服勞苦和身體狀況常去攀越。古來稀之歲的三毛父親,仍舊保持晨起後運動的習性。算來實屬為才華橫溢多才多藝之人。

而與父親相識時的母親繆進蘭,是讀過洋學堂的知識女性,聰穎又好動。她熱愛籃球,是學校籃球隊的後衛,與陳嗣慶交往一年後,繆進蘭放棄在上海滬江大學新聞系的就讀機會,嫁為人婦。

對愛情的執拗和不顧一切,三毛同母親繆進蘭相似極了。

而「愛情」這個詞,在繆進蘭身上有了最初的解釋——勇敢且熱烈。

父母親婚嫁時在上海,當時上海已經淪陷。婚後一年,一身傲骨的父親終於不甘心受辱繼續生活在淪陷區,這時的繆進蘭已有身孕,為避免妻子勞頓,陳嗣慶只身前往重慶。

亂世中的情分本就多了幾分無可奈何,又因為身不由已而顯深情。

夫妻暫別給繆進蘭帶來極大的思念之情,終於在三毛大姐陳田心誕下後,她頂著連天烽火,抱著襁褓中的嬰兒,毅然離家同身處重慶的陳嗣慶團聚。

勇敢的母親繆進蘭,事後再如何去描述,都不能說得清身披思念的煎熬之情。勇敢如她,將動盪戰亂都踩在腳下,管什麼槍林彈雨,管什麼惡人當道。於她都只是抱起女兒橫下心,再說一句:「我要去找孩子父親!」

家族裡從來都沒有唯唯諾諾的血液,不知道怯懦和懼怕為何物。隨後,三毛的大伯和伯母——陳漢清夫婦也帶著兒女來了重慶。一家人再次團聚,這在戰亂年代成了難得的溫情。

父親影響了三毛的喜好,而母親影響了三毛的性情。如果非要說母親對女兒還有一些影響是根深蒂固的,關於孤獨,關於掙扎,從三毛童年時便是如影相隨。

繆進蘭嫁給陳嗣慶後,一直同三毛的伯父伯母生活在一起。即便自持主見和學識,在那樣的社會和家庭裡都是無用的,家中說話算數的自然是大伯和伯母。於是一個大家閨秀知識女性慢慢成了家庭主婦,終日伺候丈夫和孩子,做飯洗衣,收納家務。三毛在《紫衣》裡這樣描寫她的母親:

記憶中的母親是一個永遠只可能在廚房才會找到的女人。小時候,我的母親相當沉默,不是現在這樣子的。她也很少笑。她是大家庭裡一個不太能說話的無用女子而已。

那個年代的女人,多數是任勞任怨的,這不奇怪。

只是多年後,我們看到繆進蘭為女兒的《鬧學記》寫的序《我有話要說》,我們才一點點知曉一個女人的內心世界有那麼多的苦不堪言。

我的日子很寂寞,每天煮一頓晚飯、擦擦地、洗洗衣服,生活在一般人眼中看來十分幸福。我也不是想抱怨,而是,好不容易盼到丈夫回家來了,吃完晚飯,這個做丈夫的就把自己關到書房裡面去寫公事。那個女兒也回到她房間裡去寫字、寫字。

母親對愛的需求從來都不少,她講出「寂寞」這個詞的時候,總會聯想到日後的三毛是繼承了她的氣質的,而寂寞的她有時也想衝破這個界限,讓大家瞧瞧她是活生生的。

於是在三毛上小學時,有一天繆進蘭收到一封信,看完信後她望著窗外發呆,臉上的神情十分遙遠,再不似平日裡那個圍著丈夫和孩子團團轉的妻子了。她摘下圍裙,對丈夫和大伯母說:「這一次我一定要參加。」

原來是繆進蘭要開同學會了。

於是她開始忙碌起來,她好似快活了一些,平日話也多了。她給三毛和帶去一同參加的姐姐裁製新衣裳。白布做底的連衣裙縫上一圈紫色的荷葉邊,她滿意極了,看起來純淨又有生氣。只是三毛不喜歡這個配色,她喜歡粉藍色,以至於把母親的配法講成「死——人——色」。

少年時期的三毛不知道家中已經不再優渥,母親沒有更多選擇來考量配色和購置新的布料。只是那天的母親是三毛記憶裡少有的優雅,她穿了一件暗紫色的旗袍,搭配白色高跟鞋,年輕的味道穿過身上的油煙味兒冒出來——那是居家時絕對不可以去碰的「夜巴黎」香水的味道。

三毛愣住了——她從來沒有見過母親這一面。

可是雨來了,這讓母親也措手不及。

車伕拚命地蹬車,母親一邊念叨「時間已經過了,快跟媽媽一起禱告!叫車子不要準時開」,一邊不停看表。

雨像跟母親作對似的,越下越大了。

一輛圓圓胖胖的草綠色大軍車就在遠處了,許多大人和小孩撐著傘在上車。然而,眼見著那輛車沒有人再上,合上了車門,它噴出一陣黑煙,緩緩地開動了。

母親「嘩」一下子將擋雨的油布全部都拉掉了,又帶著哭腔地一遍遍喊:「魏東玉——嚴明霞、胡慧傑呀——等等我——是進蘭——繆進蘭呀——等等呀——等等呀——。」

然而,還是遲了。圓滾滾的草綠色大軍車已經開動,母親拚命也追不上它。

終於,車子轉了一個彎,不見了。

母親懷裡熬了一夜的紅燒肉和羅宋湯,隨著母親的夢一起,涼了下來。

多年後三毛回憶起這段的時候,她察覺到了母親的孤獨。那個站在熱鬧的大雨裡的母親,她穿著優雅的暗紫色,卻顯得格外悲涼。

這些成長中歷歷在目的情節——中產以上的家庭、多才多藝又精於文案的父親、率性敢為又孤獨勞苦的母親,一寸一寸交織成一雙手,把那個愈漸清晰的幼時陳平,那個執拗且早慧的小女孩,推到我們眼前。

總是對一句話難以忘懷——慧極必傷,情深不壽。

細考究三毛的「慧」,從幼時就是注定的。父母在那個年代早也不是尋常人,異於動盪和窘迫,他們留給女兒的,是一份安穩和靜謐。

天性早慧,在靜深宅院,除了衣裳和玩偶,仍有需求。跨過了飽暖的人,總是忖度太多,也更不容易被填充被滿足。這般家庭,當物質並不匱乏,對精神的需求就變得格外高;對人生、愛情、友誼的思考,也顯得超出常人。讀書太多,一方面是學識的廣博,一方面便是對好奇之物更多的要求和渴望,這樣的渴望,隨著三毛年紀和閱歷的增加而愈漸強烈。

而這些源頭,便是三毛日後的「底氣」和「資格」,更是她性格逐漸成型的「催化劑」。

《三毛:千山萬水的離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