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鴻雁長飛光不度

遷徙

最終,我們懂得了我們唯一真實的救贖還是在於走自己的路。但是我們這麼做,代價卻很高昂,「走出去」意味著你突然間讓人矚目了——或者至少比原先更顯眼。

從南京到上海,再坐船赴台,面對一無所知的台灣,三毛一家人心情沉重。

而這一路,陳家的積蓄已因為內戰而流失。母親在船上吐得厲害,三毛也是第一次知曉海是這個樣子,它的遼闊和墨藍像看不到頭的絕望,恨不得把船整個吞了下去。

逃亡的那段場景日後被提及的並不多,一來因為政治原因,二來因為身體的勞頓在幼年的三毛心裡並沒有構成翻天覆地的一筆,這遠不如被父母忽視,也不如被成績逼得絞盡腦汁,更不如愛一個人而盼不到結果。

讓三毛在意的,從來都不是身體疼痛或者物質金錢,那來源於心底的關乎於精神的需求,總是說不清道不明地牽著她的腿,一步一步走成了一個不同尋常的女子。

在《雨季不再來》的序言裡,三毛真誠地寫下過自己的心事:

一個聰明敏感的孩子,在對生命的探索和生活的價值上,往往因為過分執著,拚命探求,而得不著答案,於是一份不能輕視的哀傷,可能會佔去他日後許許多多的年代,甚至永遠不能超脫。

我是一個普通的人,我平凡地長大,做一般年輕人都做的傻事。

童年時期的三毛,在輾轉動盪裡不停遷徙著幼小的身子,看起來一家人熱熱鬧鬧,從北往南,而心境卻是再也不同了。

大人之間的扶持小孩子並不懂,於三毛而言,即便是姐姐,也不能真的走進她的心。

陳家的喧嘩聲在光復初期的台北顯得微不足道,除了昔日日本總督府等少數建築,城內幾乎都是低矮的日式木造平房。從北遷徙來的人,端著一雙雙好奇的眼,把人情世故都踩在了腳下。

姐姐當然是忙於學業,三毛眼裡的姐姐是格外出色又溫順的。她會穿上與三毛一模一樣的衣服,這在三毛眼裡是「死人色」的衣服,姐姐就能心滿意足地穿上,並且不斷地拿一面小鏡子照自己。她也是學校裡的風頭人物,功課好,人緣好,模樣好。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姐姐一直被推舉為班長,所以姐姐在班級和家裡總是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她被稱作「白雪公主」。

所以在話劇《吳鳳傳》裡,姐姐被選出來女扮男裝,演主角吳鳳。而三毛站在台下看姐姐綵排,她聽到老師對著她喊:「你,吳鳳的妹妹,你上來,來演匪兵乙,上——來——呀!」

於是三毛蹲在一條長板凳上,一大片黑色布幔將人與前台隔開,當牛伯伯東張西望地經過布幔而來時,她就噌一下蹦出來,大喊一聲:「站住!哪裡去?」

是啊,她永遠都是躲在角落裡的陳家二女兒,上面有大伯的哥哥獨當一面,下面也有姐姐站得筆直。

那個輕易就被人忽視的,倔強又敏感的三毛,在被稱為「吳鳳的妹妹」這一刻,總是顯得愈加的形單影隻。而她不甘心總在這片陰影裡,外面的陽光好或者不好,她都要堂堂正正以自己的身份出去曬一曬,無論是在家中父母眼裡,抑或者是在學校,三毛就是三毛,她不是任何人的連帶品,更不甘心做任何人的連帶品。

只是在陰影裡站久了,左邊是家裡的「老二」,右邊是學校的「吳鳳妹妹」,也會無端生出自卑來。

有些人,對情感的需求偏偏大過其他,儘管不知道「愛」是什麼,儘管不明白當時的所求和目的在哪裡,儘管也不清楚下一步自己要邁向何處。但「不能被忽視」的情緒是迫在眉睫的事了,它像飲食與穿著一樣不可或缺,這些無理取鬧的舉措在三毛眼裡都是實實在在的,她要的愛那麼多那麼多,彷彿生下來就是為了尋找愛的趕路人,為此做的一切都是有道理的。

所以被一次又一次貼了標籤的三毛,迫不及待地發出「我需要你們重視我」的吶喊聲。

人這一生,有哪一刻是真的活得瀟灑?被貼了無數標籤的我們,從幼年到青年再到遲暮,亦是頂著一個又一個的規矩踽踽獨行,被生活與稱呼綁架,為責任與名聲淪陷,慢慢竟然也忘記了怎樣一副模樣才是真正的自己,為父母活、為家庭活、為子女活,從來也沒有想過為自己爭一片天地。

只有三毛站出來,即便最初的她顯得戰戰兢兢,也仍舊抬著頭,說一句「我偏不」。

所以,幼年時期的三毛,竟然與大伯家的二堂哥懋良關係甚好,其中緣由三毛講起來也輕巧。

二哥和我,都是家中的老二,他是大房的,我是二房的。我們兩匹黑羊,成了好朋友。

在習以為常的自卑之後,又混著那麼一點倔強和不甘心。即便如此也不願意把話說破,自尊心像是與生俱來的。那麼,退而求其次好麼;那麼,把自己封閉起來好麼;那麼,咬緊牙關也不告訴他們你心裡又在難過了好麼?

搬去台灣後,二堂哥懋良與三毛父母同住過一段時間,那時正值大伯父伯母去了一陣香港,便拜託三毛父母照看。讀小學的三毛和讀高中的堂哥常有交談,直到懋良愛上音樂,堅持不肯再去普通學校,並且當著三毛父親的面將學生證撕掉,以示決心。後來他果真也堅持,大人拿他沒辦法,懋良就去了作曲老師蕭而化那邊,做了私人學生。

再到後來,一直被視為優等生的姐姐,即便聯考上了二女中,也終因為受不了數學的苦難,再加上生性喜歡音樂,便去與父母懇談。結果是姐姐放棄了進入省中的榮譽,改念台北師範學校音樂科,主修鋼琴。

這時初來乍到的三毛,並不知道日後的讀書路會異常艱辛。也不知血液裡的執拗與不甘於命運竟然是一脈傳承的,從祖父起就顯現出來的性子,一直顯現到二堂哥,再到姐姐。

所以後來三毛的舉措,看起來荒唐,其實是早就有跡可循了。

回到三毛童年真正意義上的起點,此時她只覺得眼前的低矮日式房屋與南京的深宅老院再也不同了。

起初是,台北,松江路。

陳氏兄弟兩家十二人便在這日式平房開始了台北的新生活。後來子女愈加長大,兄弟二人終於分開居住。

合江街36巷32號。三毛的童年在這裡有了真正的起點,她的記憶和獨立意識愈加成形,個人喜好與厭惡也愈加的強烈,如果說性情溫和抑或乖戾是從童年時期就播下的種子,我們不妨把這個大環境再放大一些。

其時,台灣剛從日本手裡交還,光復初期的台北,房子多日式風格。孩子們玩得起勁兒,到了新的島嶼,見到海與蔥翠植物,心性就忽然打開。好比初見「榻榻米」,幾個小傢伙開心極了,脫了鞋襪拚命蹦跳,他們在船上被壓抑太久了,被死氣沉沉的大人臉色壓得不敢吵不敢鬧,如今他們一邊蹦一邊止不住大喊:「解放了,解放了!」

與孩子們的興高采烈肆無忌憚形成鮮明反差的,是匆忙趕過來摀住孩子嘴巴的大人們。

有些話仍舊說不得,有些事看似明白卻不能挑明,有些呼喊讓人聞風喪膽,有些恐懼絲絲入縫……無處不在。

就是這樣,在壓抑與新奇中,三毛小姐開始了她的童年。

《三毛:千山萬水的離歌》